第9章
叱羅杜文接到皇帝兄長遣人送來的匣子時,警覺的目光掃視了半天方笑道:“中使,這是什麽呀?”
那宦官亦笑得陰陽怪氣的:“大汗賜給大王的,自然是好東西。大王何不打開看看?總不是怕吧?”
杜文冷笑道:“君有賜,不敢辭。怕,也得收下呀!”
他大方落落接過匣子,大方落落打開,原想着裏面若是匕首、白绫、毒-藥之屬的,他就裝傻不遵旨。他無過,想必阿幹也不敢硬要殺他。
但是匣子裏是薄薄一張紙,清爽的蛋殼青色。他打開箋紙,先看結尾處的署名,立刻呼吸就滞住了。但他現在每日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雖是翟思靜的名字,但他并不熟悉她的字,也不敢判斷這字就是她的——萬一是陷阱呢。
他又匆匆讀了一遍上面的詩歌,有點暧昧,有點旖旎,有點含而不露的相思之意,他又皺了皺眉,上回到翟家,他是厚着臉皮在那兒胡扯,但是不代表他沒看出翟三郎的冷淡,翟家的女郎,見一面就對他暗含相思?
杜文把信箋往匣子裏一抛,又把匣子往那宦官懷裏一抛,滿不在乎地說:“看過了。什麽玩意兒?”
那宦官先一挑眉,接着眨巴着眼睛,谄笑着說:“咦,誰給大王寫的信哪?”
杜文笑道:“大汗一定知道,你問大汗去呀!”
在那宦官難堪的時候,他冷了臉別轉過身子:“還有啥事?這幾天到處在收拾回平城的行李,忙是忙的來……”
那宦官道:“哦,大王收拾行李不錯,不過不去平城,大汗旨意今天要下來:命大王直接去扶風郡就藩——省得來回路上折騰了。賀蘭家的女郎,也由她的母親送到扶風與大王成婚,大王只管放心到郡中享福便是了。”
叱羅杜文冷眼看着他,最後笑笑說:“等大汗下旨,我就遵旨。”
那宦官走了,杜文心中極為憤懑:父親突然離世,他從天之驕子一下子變作戰戰兢兢的皇弟。哥哥的每一個舉動,每一道旨意,乃至哥哥身邊人遞送來的每一個信息,他都不得不小心斟酌,還不能讓人發覺他的恨意。
他的書桌旁有一把小匕首,他剛剛幾次想用那刀刃割進那公鴨嗓子的咽喉裏,這會兒見着這閃閃的寒光,就有見見血的沖動。
黃昏時,他換了一身尋常百姓的短打衣衫,悄悄到角門外,那把匕首,悄悄地掖在靴頁子裏。角門的門房是他的自己人,詫異地張大了嘴,見自家主子“噓”了一聲,就沒有吱聲兒,把門推開僅容一人的縫隙,讓杜文出了門。
杜文想像着“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的那種豪邁壯闊,一路順着角門後的小路往集市上而去。頻頻回頭,沒有瞧見異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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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市熱鬧,但沒有找到可以動手的機會,他只能在宰羊的地方格外多呆了一會兒,眯着眼睛看羊羔在血腥的刀下“咩咩”地慘叫,而後被屠夫毫不留情地割喉放血,掙紮不幾下就不動了。
他心裏略感舒悅,然而很快又想起了哥哥送來的那封信,因為不知真假,不知用意,便覺得煩躁,不知怎麽的,腳步裏拐彎,不自覺地往翟思靜家的深宅而去。
他沒有,也不敢走正門。夜幕已經降臨,他繞到翟家的後園子牆邊,認準了缺了一片牆瓦的地方,踩着凸起的石頭疙瘩攀了上去。
海棠花還寂寞地開着,夜色裏也看不清顏色,也沒有氣味,只覺得一片一片雲一樣蓊郁,一架秋千還垂在樹間,随着微風慢慢悠悠地晃蕩着——他那天攀在牆頭,看着她雙腿一蹬一蹬,那架秋千越蕩越高,簡直飛到碧藍的天際裏了。他忍不住一聲“哇”,翟思靜正飛在高處,當不起一個驚慌走神,便從秋千上摔下來人事不省。
那個時候他愧疚萬分,急忙翻牆進去,離近了,被她的美震撼了,呼吸都要停滞,只覺得天底下怎麽會有這麽美的人!只想着他這輩子就只有她了!
可是現在,她家已經接了新帝納妃的聘儀,哥哥烏翰話裏話外都是叫他不要妄想。
我偏要妄想!杜文氣呼呼的,仿佛不記得自己之前幾天是在謹小慎微裏熬過來的,是不斷地告誡自己“識時務者為俊傑”,不能在最不合适的時機裏觸忤皇帝,把自己陷入他的圈套裏。
此時,他一心想着:我要見一見思靜,我要知道那封信是不是她寫給我的!她若是像詩中寫的那樣心中有我,那我想盡一切辦法也要搶回她!
他沒有去過翟思靜的閨房,但是這并不打緊,小心貼着牆,沿着邊走,每過一道門就先屏息探聽一會兒。
但是翟家是大戶,裏面房廊迷宮似的,杜文終于沒有了耐心,在花園裏的一條假山小徑上看見一個粗使丫鬟正端着一盆水疾步走着,周遭也沒有其他人,他便小心攀緣到山岩上,随後鹞子翻身,一胳膊從後頭勒住了那丫鬟的脖子,還不忘另一手接住了快要落地的銅盆。
“我是賊。”他壓低聲音說,“聽說三郎主家的女郎是阖家的掌珠,想必屋子裏珍奇不少。你帶我過去,不然——”
他一口氣吹在那丫鬟耳邊,吹得她一哆嗦。然後又是匕首架上了她的脖子,涼浸浸的。
丫鬟在他松開胳膊後戰戰說:“女郎的屋子,你怎麽能去?”
“你不肯帶路,那我就一刀一刀切碎你!”杜文跟個賭氣的大孩子似的,刀在小姑娘脖子旁邊劃拉,拉出一條條細血痕,還用手指沾了血跡給丫鬟看。
那丫鬟幾乎要吓暈了,求生的本能,使她帶着哭腔說:“我只能帶你到女郎院門外頭,而且你不要說是我帶來的!”
“這個可以。”杜文把匕首挪到小丫鬟後腰,“我給你端水。你敢說不該說的話,我一下子就要你的命!”
小丫鬟帶着他順着曲裏拐彎的甬道往深宅裏走。天越來越暗了,到了一處門洞,建成海棠花瓣的形狀,門楣上是書寫妩媚的“紅缬”二字。
這兩個字叫杜文不由想着第一眼見到翟思靜的模樣,又想着她很快就将成為哥哥的妃子,心裏酸脹得難受。
但是他瞥眼看了看天色,并沒有往裏頭闖,而是仔細查看門裏外的情況之後,趁無人看見的間隙裏,挾持着小丫鬟躲藏在一塊長滿藤蔓的斧劈石之後,雙目炯炯從石縫裏看着外間的情況。
眼見着天色越來越暗,門上昏暗的兩盞燈點上了,正屋的楹下也挂上了燈,屋子裏亮了起來,粉紅色的茜紗窗上印出屋子裏的陳設,也印出來來回回穿梭的人影子。見裏裏外外忙乎了一陣,又漸漸平靜了下來。
小丫鬟被他的匕首頂住後腰,害怕極了,而這“賊”又遲遲不見要去偷去搶的,她不由偷眼回瞥他。
仔細看這“賊”,倒是個英俊的少年郎,颌角刀削似的,眼睛鷹隼似的,在暗夜中倒映着兩盞羊角燈的兩點螢光。丫鬟一時覺得他眼睛中有虎狼之色,一時又覺得他的眸子裏似若有情,在感覺他目光溫和了一點時,丫鬟小心地、低聲地問:“我……我還要去上房送水……”
“想死就動一下!”杜文低聲說,匕首狠狠頂在丫鬟的腰帶上,頂得她頭皮發麻。
他像潛伏着的狼,靜靜地等待捕獵的時機,有的是耐心,要一擊制敵,所以此刻肯耐住寂寞和不安,讓自己一點動靜都沒有。
終于,在漸漸安靜的院落裏,他能清楚地聽見裏面的對話:
“思靜,你好好休息養傷。”是中年婦人帶着哭腔的嘆息聲、安慰聲,“唉……你呀,不能那麽倔,也不能太一意孤行。你阿父他……今天确實氣壞了,吓壞了。我也攔不住他……我可憐的孩子,你也別怨他……”
“阿母,你別擔心。”清清楚楚是翟思靜的聲音!
有點虛弱,但反而沒有哭腔,也不覺得含糊,“我不疼了。女兒不是要犯倔,也不是一意孤行。唉,不知道怎麽跟你們說……反正,我心裏絕不會怨阿父的,也希望你們……能懂我。”
看來小丫鬟沒有把他帶到溝裏去。
叱羅杜文冷靜地看着前方那個瑟瑟發抖的丫髻腦袋——既然沒有帶錯路,現在留她活命,自己又沒法制住她,也沒法保證她自由之後不亂喊亂叫。所以,還是死人最安全。
他伸手輕輕一撫那個小丫鬟的後脖子,嘴唇貼近她耳朵輕聲說:“謝謝你。”
那小丫鬟聞見他袖子裏傳來的好聞的真降香氣味,有些疑惑這樣的“賊”怎麽也有如此雅致的香調,但見他客氣,倒心裏一漾,未及說“不用客氣”,突然頸骨被捏住一折,“卡嚓”一聲入耳,人就再無任何知覺了。
叱羅杜文托着那具屍體,慢慢蜷放在假山的角落,扯下藤蔓蓋住。
然後繼續潛伏在山石後頭,繼續靜靜等待。
大約是打了頭梆的時候,屋子的門簾揭開,杜文看見一個美婦人從門裏走出來,手絹印着眼角,一口接一口地嘆息着。裏頭丫鬟婆子送出來,琉璃燈晃着各色的光華,她們一聲聲說着“夫人慢走”,把那位美婦送出了院門,随即把門從裏頭拴上,落了鎖,低聲私語着:“老天,郎主暴怒的樣子真可怕!女郎那麽嬌滴滴的,從小都沒被彈過一指頭,這次被家法打得哭都哭不出聲。要不是夫人拚死撲過去護着求情,女郎豈不是要被郎主打死?”
杜文心髒一抽,目光不由再次瞥向那茜紗窗簾,耳膜裏只餘心髒敲擊胸膛的“砰砰”聲響,震得頭腦發痛,眼眶發酸。他心裏暗暗想:“烏翰!你敲山震虎也未免太毒了!這麽好的女郎,你要不那麽疼愛她,又為何非要把她綁在身邊?!”
他死死掐着虎口最疼的地方,強迫自己忍耐着沖進去看望受傷的翟思靜的欲望,不斷告誡自己:小不忍則亂大謀,譬如她是他的一道劫,他要忍住,像打仗時埋伏一樣,忍到能夠一擊制勝了才可以露面!
春夜的隴西竟也有些寒意,晚風拂在春草和藤蘿上,帶來陣陣香風,露水打濕了杜文的鬓發,打濕了他的靴子與衣角,他一動不動,呼吸都很輕淺,慢慢見裏頭的婆子們一個個出正屋的門,到耳房休息,又慢慢見幾個大丫鬟也退了出來。堂屋裏的燈燭滅了,正寝裏陪侍丫鬟的影子晃了幾下,随後聽見在問:“女郎,是不是還痛?”
“胸口悶。”這回又是翟思靜的聲音,“我要下來走走。”
“女郎……”
翟思靜說:“沒事的,又沒有傷到筋骨,小心些不會疼痛的。我睡不着,想活動一下,腿都麻了。”
茜紗窗上慢慢出現了她的影子,嬌怯怯的,斜倚着屏風,低垂着頭,那一道剪影都風姿綽約,袅娜倩麗。
杜文掃視了周圍,從靴頁子裏抽出匕首,貼着牆壁慢慢挪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