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送走新君,翟家老小都松了一口氣。
翟李氏敏銳地看見,自己的夫君和女兒都沉沉若有心事,她挽住女兒,對夫君說:“三郎,咱們去屋子裏說說話。”
“今日面君,怎麽都心事重重的模樣?”做妻子且做母親的李氏問道。
翟三郎嘆口氣:“心事總歸是有的。咱們家日後靠思靜的地方頗多,思靜還是要學着怎麽固寵。”
他看了妻子一眼,大概有什麽話要和妻子私下裏說,所以扭頭吩咐女兒:“你先回閨房吧,養護打扮都要精心,調理身子,要能盡早産子,才談得到後宮的地位。”
翟思靜問道:“阿父是不是覺得大汗性情陰悒,猜忌甚重?”
翟三郎看了女兒一眼,皺眉呵道:“他如今是正經八百的皇帝!陰悒、猜忌,你能改麽?還是老老實實想着怎麽獲寵,怎麽避開後宮裏的傾軋,怎麽早些懷上一個皇子才是真的!”
其實女兒說得不錯。翟三郎今日也算見到了烏翰的真面目——那不是當太子時見人就笑、謹小慎微的烏翰了,翻身成了國君的他掌了權力,但忌憚也更多了,對狼狽為奸的老丈人家,烏翰雖不至于現在就落井下石,但是那實實在在的提防,已經能夠感覺得出。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呀!
除了寄望于女兒獲寵來鞏固翟家的地位,還能怎麽樣呢?
翟思靜低聲說:“阿父,他對我沒有愛,我覺得我将來……懸得很……一片摴蒱有黑白兩面,萬一落地的并不是阿父想要的那一面,女兒反而是害了翟家!”
父親呵斥道:“這不是你該想的!現在沒有回頭路好走,你只想着怎麽往前看吧!”
往前看?
翟思靜暗想着:那就是一條道走到黑。烏翰現在最忌憚河西王忽伐,想法子對付他,那麽勢必給杜文以時間慢慢做大;将來她被拿來對杜文使美人計,失敗後再無寵幸;她周旋在杜文後宮的時候,翟家到底害怕當年弑君東窗事發,只能铤而走險扶持她與烏翰生的兒子長越,卻差點落得夷族;最終她也失掉了兒子,失掉了生活下去的勇氣。
這一世,若還是這麽來一遭,她就一定比上一世堅強?能夠面對這一切?!
想着就不由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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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父親已經不願意聽了,見她哭就煩躁,極度不耐煩地對她揮手:“你在這兒做什麽呀?!晚間我叫你阿母去找你,這會兒我有話對你阿母說!”
翟思靜回到自己的閨房裏,遣開侍女,顫着手打開了妝匣,從深處掏出了一張粉箋。已經讀熟了,每一句都記得,甚至每一個字的筆畫的走向都記得。她暗藏着一份告誡自己不能沉溺的感情,粉紅色的箋紙一如她每次打開時心裏的顏色,像初會那天周圍粉紅色的海棠花一樣。
翟思靜突然想賭一賭:如果現在一切的走向和上一世一樣,那麽,如果她改投叱羅杜文又會怎麽樣?她知道他是強者,隐忍待發,伺機要給烏翰致命一擊。她若不叫他求而不得,不叫他因愛生妒,不叫他心裏總攢着烏翰的那一根刺,而是相信她、理解她,甚至聽命她,那時間的輪軸會不會扭轉到另一個方向去?
她記得,杜文雖然沒有兵權,但先帝的禁軍統領,有好幾位一直與他相處得很好;烏翰在隴西登位後不久,非常忌諱禁軍權力旁落,但又不宜立刻撤換禁軍的幾位統領,所以幹脆命令杜文從隴西直接到扶風就藩,美其名曰“不必再到平城繞遠”,打發了他為淨。
杜文在扶風雖然有藩王控轄的人馬,但初去生疏,無法使用,而且與平城失去聯系,烏翰賜死杜文的母親闾妃,還故意透露消息,令他奔波前往,意圖再次削減他的實力,更是為了逼他在勢弱的時候一個忍不住,跟皇帝頂撞、反抗,就可以給他安罪名。若不是當時杜文肯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咽,只怕那一世的結局要重寫。
翟思靜決定從這一節點開始,先做些改變。
她從書桌上揀出一張竹子暗紋的蛋青箋,開始寫詩。
“清漏掖垣深,起向庭中游。
春流急如箭,睹此危坐久。
寂寞返蓬山,歸去京洛州。
誰能留夜色,惆悵心自咎。”
寫完讀了一遍又一遍,詩意略有些暧昧,但心中況味如此,也很難修改,也無心修改,便匆匆折起來,放入封函中,又放入妝奁中。
她要冒一步險,想來不至于贻害父母,但是确實是很冒險,未來會進入她從沒有見過,因而也無法掌控的境地。
翟思靜幾乎一夜未眠,第二天卻已經想定了,她把封函交到侍女手中,說:“想辦法送出府去,這是我給扶風王的回禮。”
僅僅兩天之後,翟三郎便被大汗烏翰傳到了行宮裏。
行宮外都是打算回程的各種車輛,馬嘶灰灰,禁軍們臉色都很糟糕,一邊喝馬,一邊無端地對更低等的小宦官或民夫動着鞭子。
翟三郎不由心頭發顫,總有不好的預感,進到行宮中皇帝處置事務的正殿,跪候了差不多半個時辰,膝頭都跪得痛不能忍了,才聽得裏頭傳喚。他更是惶惶然,弓腰進到裏頭,不及看皇帝臉色,先跪下來低聲下氣地問安。
皇帝好久不發一言,翟三郎再次跪到膝蓋疼痛,實在難以忍耐了,才悄然往上一瞟:烏翰的面色比上次到府時更加陰鸷,死死地瞪着他,終于冷笑道:“隴西翟家性善投機,這朕是知道的。不過投機到這種程度,打量着一個皇子攀附不成,總還有另一個,橫豎能攀上皇親國戚——倒也膽大得沒邊兒了!”
翟三郎背上冷汗頻出,俯低身子叩首,緊張得半日才說出話來:“大汗!臣……不知道大汗的意思……”
烏翰“匡”地一聲把一個匣子丢到翟三郎身上,砸得他胳膊斷了似的痛。匣子彈到地上打開了,裏頭飛出一張蛋青色暗紋箋紙,上面寫着東西。
“念念。”烏翰冷冷說。
“是……”翟三郎顧不得胳膊的疼,抖抖索索地撿起箋紙,抖抖索索打開,心也抖抖索索起來——那是他女兒的字,他認得,嘴像被黏住了似的,頓時張不開了。
“念!”上頭一拍案桌,桌上奶茶杯子、筆洗、硯臺和若幹禦筆全都跳了起來。
“清……清……清漏掖垣深,起向庭中游。
春流急如箭,睹此危坐久。
寂寞返蓬山,歸去京洛州。
誰能留夜……夜色,惆悵……惆悵心自咎。一片孤心,在此詩中……妾……妾思靜親筆。”
翟三郎越讀越心驚,這滿句的相思之意,夜晚的绮思,愛而不得的惆悵……這是他女兒寫給誰的?
他悄然擡頭又看了烏翰一眼,皇帝仍是死死地盯過來,目光一點溫度都沒有——若是給他的,想必他不會如此發怒。冷汗又出來了:不是給未婚夫,那這樣旖旎的文字是給誰的?
“大汗!大汗!”他只有先叩首認過,“臣教女無方,竟不知她寫出這樣的東西!愧死了!愧死了!”
烏翰露出一口牙,森森地笑:“愧什麽呢?杜文本就是我父汗的愛子,若是攀附到他,叫我父汗改立太子,難道不也是一條捷徑?左右逢源,是最佳的平衡之道嘛!”
他叫來一個侍宦,讓把地上的匣子連同裏頭的信箋一起送到扶風王的宅邸去,還說:“既然是寫給扶風王的信,朕當然不能不做這傳書的鴻雁,不能叫人怨我棒打鴛鴦。”
翟三郎驚得幾乎想去攔那侍宦,然而看見皇帝陰涔涔的眼神,才想到自己未免也逾矩,只能低頭俯身,哀哀地說:“大汗,臣不敢!臣不敢!”
“這東西不給扶風王看也罷。”翟三郎連連叩首,額角青了也未曾覺察,害怕得涕泗橫流,“臣女做下這樣的醜事,臣原該擔管教不力之責。只是臣心裏冤屈,因為臣心中只有大汗,以為那婢子也是如此,實在不知那婢子居然……回去後,臣就……”
“就怎麽樣?”烏翰似笑不笑地問。
翟三郎橫下一條心:“若她真起了不貞的心思,翟家也留不得她了,臣少不得揮淚——”
“那也不必。”烏翰負手道,“這樣的美人兒,沒了也怪可惜的,教訓教訓就得了。不過,納妃的事先緩一緩,朕也要看看你,還有思靜到底是什麽心思。”
扭頭道:“匣子和信,給扶風王送去呀!”
這是懲戒,也是保護男人的尊嚴,更是放了一條線,刻意地考驗翟家的忠誠和杜文的心思。
他最後說:“你記得,翟氏終是朕的嫔禦,入宮早晚,位置高低,還是朕說了算。你是父親,但也別越過朕的次序去。”
對于貞潔,鮮卑人不像漢人那樣計較得厲害,漂亮的女人就像草原上的小羔羊,是群狼戲弄、追逐的對象。皇帝不欲取翟思靜的性命,也是施恩,也是警告。
翟三郎明白皇帝的意思,心裏的惶惶然在到了宮殿之外,就慢慢化作了氣怒。
他到了家裏,壓抑的惡氣不打一處來來,匆匆幾步到了後院,猛地踹開女兒的閨房大門,見妻子正和翟思靜一起描花樣子,便雙手先指着妻子:“你教出來的好女兒!”
又指着女兒:“你這沒皮沒臉的婢子!你要把全家人斷送在火坑裏麽?!”
翟李氏訝異得只會問“怎麽了?到底怎麽了?”
翟思靜卻态度沉靜,默默放下紙筆,起身問:“是那封信?大汗怎麽說?”
翟三郎恨恨地瞪着她,見她毫無愧色,聲音都是抖的:“大汗都疑我們一個女兒周旋兩家,是在玩平衡,鳳儀亭的故事殷鑒不遠,這樣沒皮沒臉的事!”
“就這?”翟思靜關心的是其他。
她的父親卻被激怒了:“‘就這’?你還要什麽?”
他的肩膀、胳膊、手,也一起顫抖起來,臉色變得青白,想着烏翰說的“教訓教訓”的話,也顧不得女兒原本是他的掌上明珠,對妻子說:“你去書房取家法來!”
翟李氏吓得攀着丈夫的胳膊:“郎君,這是何意?那家法,是責處犯了重過的兒郎的,從來沒有碰過女兒家!”
“今日也顧不得了!”他說,“大汗猜忌到這樣,我們若無反饋,是想全家送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