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新君駕臨,翟家阖府又激動又緊張。
打扮精致的翟思靜默默地在閨房裏等待傳喚。心裏很亂,不知道等了多久,才聽見她的侍女急匆匆過來,說:“女郎,大汗召見呢。”
她撫撫鬓角,整整裙擺,準備去見上輩子那個當了若幹年夫君、為他生了兒子,卻也被他利用的男人。
到了正堂門口,見父親正從裏面退出來,臉色有些白,神态不大自然——他和烏翰并不是頭一回見面,大概是如今身份轉變,面君的時候有些緊張。
翟三郎見女兒過來,着意打量了幾眼,低聲說:“大汗極有主張,你多順着他點。思靜——”他仿佛有許多話,但是此時,雖然是在自家宅院裏,仍然不敢多說,深深地看了女兒好幾眼,目光裏若有懇求。
翟思靜心頭一跳,想着這一世的大走向雖然與上一世一樣,但總有一些細節并不完全相同,她也說不清為什麽。
進了正堂的大門,珠簾之後便是皇帝烏翰。翟思靜等侍宦撩開珠簾,便走了進去。
上一世是夫妻,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這一世他的模樣也沒變,三十出頭的人,眉目有些陰悒,跟杜文也有三分像,但說不出哪裏就是不如他。
他在喝奶茶,翟家專門向內廷尚膳請教的制法,專購的奶牛,最好的烏茶,得了這麽進上的一杯。
翟思靜向新大汗倒身下拜:“妾翟氏,參見大汗。”
烏翰從奶茶杯上濛濛的水汽間擡起眼睑,目光如蛇信一般,盯了翟思靜一眼,然後說:“近前來。”
翟思靜只能靠近了他一些,垂着頭也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在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打量夠了,皇帝說:“真是美!”
然後又加了一句陰陽怪氣的:“怪不得杜文心心念念想着你,都不怕得罪了朕。”
翟思靜心不由一跳,好半日才低聲答道:“大汗這麽說,妾不知怎麽答了。”
皇帝“呵呵”兩聲,才換了正常語調:“我随口調侃,是誇你,你別多心。美人難得,也是朕有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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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思靜靜默了一會兒,皇帝又說:“不過現在,杜文再對你動心思也沒有用了。他麽,從小恃寵而驕,搶了我多少東西,我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他。想着他小,不懂事,我做阿幹的只好多擔待着。那些物件、玩意兒,忍了也就忍了,若是美人他也要搶奪,就真是不把朕往眼睛裏放了。”
他起身到翟思靜身邊,伸手摸了摸她的發髻,手指又觸到她的臉頰上,輕得很,讓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翟思靜極力忍着這種不舒服的感覺,說了聲“大汗”。
烏翰并不給她說話的機會,手指在她耳垂前後撫弄,嘴裏道:“你是不是不情願呢?杜文年輕,長得又好,聽說還會轉文。”
翟思靜搖搖頭說:“女子家出适,但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妾豈敢失禮。”
“我不問禮。”烏翰說,“我問你的心。”
手指突然在她的明珠耳珰上捏了一下,疼得她一哆嗦。
他在妒忌。
疼痛中,翟思靜也特別清醒。上一世,其實烏翰就知道她與杜文若有若無的小情愫,所以才有拿她施美人計的事。但是有的妒忌出于愛,有的卻不是,只是占有欲在作祟而已。叱羅家的這些男兒們,占有欲都極強,想要的,就一定要到手,到手了覺得不好,便寧可毀滅掉。
她有一瞬間的糾結,然後還是決定照自己的思路說下去——畢竟上一世前車之鑒猶在,她不能再任由時間的車輪滾滾碾過,而她因為無所作為而繼續悲慘的命運。
翟思靜擡頭微微一笑:“大汗說笑了,妾一顆心,便為一世做賢良淑德、相夫教子的典範。扶風王年輕、長得好、會轉文,将來自有适配他的女子。但與我無關,我不願與他再有任何關聯。”
這段話說得肅然,聲音雖然婉轉,但意思很堅定。烏翰的手指不由失卻了力氣,緩緩從她耳垂上離開,忖度了一會兒才問:“聽說他給翟府的女郎都贈送了昂貴的寶石跳脫,這般的豪爽,你倒沒有動心?”
翟思靜道:“妾只瞧不起他的狂妄!送寶石跳脫便可以改禮法?便可以搶別人的人?扶風王是做弟弟的,難道不該是他悌于長?”
這話有用!翟思靜清楚地看到皇帝烏翰的喉結上下動了動,眸子裏也流露出一些恨意。
翟思靜便又說:“這話妾原本不該說。只是他太過張狂,對兄長即将迎納的妃妾也有觊觎,未免不該。”“妃妾”二字出口,她心頭微微酸楚,可是父親說的:在皇家,哪論什麽“妻”“妾”!
“你說得不錯,他是膽大妄為,什麽好的都想要,從小就像一頭狼崽子。”
烏翰持着奶茶杯盞,似有醉意,但分析形勢還是很冷靜:“不過別說杜文,我那一群兄弟,都是狼!大行皇帝養兒子,本就是照狼王的模樣養:兒子都給兵權,都叫歷練,從小學着殺人打獵,見血根本不怵。唯有我是常年在京,被父親忌憚、打壓,唉……”
長嘆之後,他的臉色變得陰鸷,怔怔地發呆,又過了一會兒才發現奶茶已經潑了,而對面跽坐的絕色女郎面帶一些畏怯,正在悄然觀察他。
他遞上撫慰的一笑,又說:“當然,你說的也不錯,大行皇帝偏寵這個幼子,常在人前說他聰明英勇,說的也不算不準。好在他尚未就藩,手中沒有兵權,京裏沒有根基,而且父汗死後,他對我還算乖覺,以前的狂妄都收斂了大半……”
翟思靜啓唇想告訴他那只是杜文委曲求全的假象,但還未及開口,那牢騷滿腹,終于得以一瀉衷腸的新皇帝烏翰已經繼續滔滔不絕起來:“其實我現在最擔心的是我的庶弟河西王忽伐。此人真正是猛如熊罴,惡如豺狼。以前他征伐靺鞨的時候缺糧草,抓了靺鞨的女人當飯吃,吃得靺鞨人聞風喪膽,不戰而降。”
河西王叱羅忽伐,上一世的翟思靜當然是知道他的,後來被烏翰使計驅趕到南楚,與當時的大将軍楊寄一戰,借刀殺人成功,才除了這個吃人的禍害。
烏翰搖着頭:“這樣狂悖可怕的怪物,才是當務之急。我已經聽到風聲,說他對我極度不滿,還揚言要帶郡中人馬來隴西查父汗墜馬的真相——”
他揚首給了思靜一個意味深長的冷冽笑容。
翟思靜悚然驚覺:她家的尊長便是參與謀害先帝的罪人,烏翰此話看似與她無隙、親密,其實不也是威脅?!
所以接下來聽他的其他話,愈發覺得他陰毒而無恥得可怕:“不過呢,忽伐也有弱點:他好色無度,尤其喜歡征服式的占有,将來用好這一點,美人計下,無不能攻克的男人……”
翟思靜的冷汗已經在背上滲出來:若無上一世的經歷,她不會意識到這話裏可怕的涵義:
上一世的她便是在烏翰想要除掉杜文時,被當作使美人計的美人,“仙人跳”的把戲尚未成功,她已經被杜文奸-污了。事後,烏翰他非但沒有憐惜她,反而因為感覺失敗和羞辱,将翟思靜打入冷宮。要不是杜文後來實力強大,烏翰亟須有個質子拿捏他,她的小兒子宥連也必定被當作茍合的雜種而保不住性命。
這一世若是杜文先遭誅戮,而乘隙發展起來的忽伐便會占了優勢,那麽,想用同樣卑劣手段對付好色的忽伐,烏翰又何由不拿她翟思靜繼續做一場“仙人跳”?
想着叱羅忽伐的醜陋模樣和可怕的暴行,翟思靜打心眼裏哆嗦起來,若是那時,她可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一旦開始恐懼,翟思靜心中的天平倒又傾斜了。
被迫委身于杜文,當年她很憤懑難平;但現在想想那好歹還是杜文,好歹還是對她有愛意、有憐惜、有包容的人,若是換做全無人心、野獸一樣的忽伐,才真是絕難想像!
只是還要試探試探。
翟思靜眨着眼睛問大汗烏翰:“河西王既是這樣的一個人,想來性格直率不難對付。倒是——”
她話沒說完,烏翰的眸子已經盯了過來,雖然在笑,也冷的叫人心寒:“你挺懂這些為政之理?你阿父教你說的?”
這是猜忌她了。
翟思靜急忙辯白:“妾哪裏懂這些,胡言亂語而已。”
烏翰嘴角翹着,眉眼裏全無笑意:“我那幼弟杜文是不是惹怒過你?怎麽你對他意見很大?”
翟思靜只能說:“大汗說笑了。并沒有。”
她等待他說一句:“既然你這麽說,我當心杜文便是。”
但實際他說:“娶妾娶色,你不要幹政。你家家主的意思我心裏也都明白,大行皇帝的事——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他的眼睛眯了起來,意思不言而喻:他不想被翟家威脅,弑君的過錯,他完全可以推到翟家的頭上。
就如她的父母不會聽信她的話一樣,相比這位陰暗而自負的新汗王烏翰也不會把她這種托以夢境的前世今生當回事。
非但如此,回思往事,翟思靜突然明白過來,烏翰只把她當一個有貌有色的小妾,所謂的寵愛絕非信任,只是像喜歡一件漂亮物品一樣,若是她有其他價值,那她不過就是任由交換的物品而已。甚至,她還是隴西翟家送來的質子,表達翟家對皇帝一輩子的俯首稱臣。
這樣想,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