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幾日,北燕大汗在隴西行獵時摔下馬匹而暴斃。
伴随大汗出征的軍隊迅速重新集結,而虎符卻改成掌控在太子烏翰的手中。烏翰當了近二十年太子,雖然大家都知道他不為皇帝所喜,但是畢竟名正而言順,又有太子太傅、東宮禁軍和他的妻族賀蘭氏的部落之力,軍權交接得毫無波瀾。
縱有疑惑大汗這場暴卒有奇怪之處的人,也只消得一句“大行皇帝還在喪中,你這是何人心?!”便可以塞住人嘴。
烏翰在軍隊的保護下,按鮮卑的風俗以青牛白羊祭天,随後柴燎登基,接着就暗暗叫人看住了朝中執掌政權和兵權的大臣,以及還沒有去國就藩的幾個皇子。
杜文陡然從天上掉入泥淖中——疼愛他的父親去世得毫無征兆,母親闾妃還在平城宮裏什麽都不知道。他雖然驕縱,但并不愚蠢,天下形勢翻覆,他心裏明白得很,每日出門,伴随他的都不再是扶風王的親侍,而是穿着虎贲中軍服飾的陌生臉龐,問一問都道是“非常時期,保護殿下安泰”,再問一問姓氏或歸屬,十之二三倒是姓郁久的或賀蘭的——亦即新君的母族和妻族。
烏翰登基的大典上,他有幾個随征的兄弟都不願跪拜,但杜文老老實實第一個撩袍下拜,行最重的稽首大禮,向哥哥稱臣。
烏翰對他笑了笑,對其他兄弟則俯視良久,也沒有訓斥,也沒有為難,也沒有處分。
“父汗年逾五十而阖然仙逝,我們雖然悲哀,但也不能耽誤了國政。”烏翰對朝臣和兄弟們說,“隴西是父汗大行之地,不能鬧出亂子來,刺史是朕新近任命的,還有隴西大族翟姓,亦是滿滿的忠君之忱,他的部曲為朕守隴西之土,朕也是放心的。”
他特意看了看杜文,笑意裏含刺一樣:“既然翟家獻女報效,朕自然也領情,等大行皇帝喪期過了,便納娶為妃。”
這樣的納娶,既是聯姻,也未必不有制衡的意思。
但杜文心裏最多的是震怒和無奈:翟家獻女,當然指的是翟思靜;當時烏翰答應向讓,現在形勢翻轉,當然不會再讓了;父汗亦不在人世了,他一個全無權柄的皇子,哪裏能與烏翰抗衡?!
而烏翰尤其戳心一樣對杜文問道:“扶風王覺得呢?”
“翟家女……翟家女……”杜文俯首在地,吞吐半天才有勇氣把話說清楚,“臣弟原也有意于她,父汗說……”
烏翰難得有這樣得志的時候,負手走到弟弟身邊,彎腰在他耳邊笑道:“你說的是思靜吧?這個你就不要争了吧。畢竟,人是先就說好給我的,你說她好端端皇妃不做,做你的王妃?呵呵……”
他直起身子,眸子裏俱是陰毒的光:你還敢跟我提父汗說!老背晦偏寵你阿娘,連帶着偏寵你,簡直寫在臉上!我戰戰兢兢受了你們爺兒仨多少鳥氣,今兒還敢跟我提這茬兒?!
烏翰清清喉嚨道:“朕的可敦賀蘭氏說有一個妹妹,賢良淑德,忠厚讷言,行事頗有風儀,等父汗喪期過了,就賜給你做王妃吧。她懂事得很,日後也好指點你在封邑如何當好一個藩王。”
Advertisement
他直直地盯着杜文:“扶風王,不謝恩麽?”
叱羅杜文咬着牙關,俯身叩首,好半天才終于說:“臣弟謝大汗恩典!”
烏翰不能常駐隴西,所以依賴隴西翟氏在這塊地盤上的影響力鞏固自己得來不易的汗位。共同作惡,加上與之結親,是最好的捆綁在一起的辦法。翟家也願意投機這麽一把,縱使要獻出一個女兒,想着日後發達或由此起,還有什麽不情願的?
烏翰臨行數日前,傳話說要再次駕臨翟家門庭。這次以皇帝的身份來會親,意味深長,翟家老幼自然都明白。
“思靜,”翟李氏到女兒的閨房,見她還是鎖着眉頭,嘆了嘆氣,伸手将她眉頭撫平,“女兒家沒有在家呆一輩子的,出嫁總歸是好事。大汗年齡相貌也過得去,你上頭沒有婆婆要服侍,可敦賀蘭氏聽說也是賢惠不妒的人,皇後之下,有一個貴妃,其他嫔禦都是低微。答應你嫁過去便是昭儀,生子便擢淑妃——前路鮮花堆錦一般。你阿父把你捧到這個位置,也是煞費苦心了。快別總皺着眉,會長皺紋的!”
翟思靜也楚嘆一聲,說:“阿母,我明白。既然這是我的命,我走下去便是。只是萬千寵愛于一身,并不一定是好事。”
李氏只當她又發那些傷春悲秋的感慨,沒奈何胡亂勸了兩句,又期期艾艾說:“呃……大汗這次來,想要見一見你。”
“見我?”
翟思靜暗忖:雖然于禮不合,但倒是個好機會。畢竟現在聽來的消息,都道杜文順從,烏翰幾番折辱他,他都沒有反抗。烏翰試了幾次,大概也對這個年幼的弟弟放下心來——卻不知他動心忍性,委曲求全,将來勢必反彈,成為反噬烏翰的惡狼。而她也會夾在這各懷心思的兄弟倆之間,一輩子就成為了他們權力之鬥的犧牲品。
若是見到烏翰,暗示他當心幼弟,把杜文看在眼皮子底下或幹脆處置掉,都可以避免未來兄弟死戰的惡果。她至少不用像風箱裏的老鼠一樣,橫豎都遭受折磨。
于是,李氏欣喜地看到她乖順的女兒還是一如既往地聽話,緩緩地點了點頭,毫無反抗。
一位女郎未婚而與夫婿見面,是漢室士族不能忍受的失儀,然而翟家幾位飽讀詩書的郎主,彼此互相安慰:“千裏不同風,百裏不同俗。何況是兩國、兩族!咱們隴西翟家,既要與皇室聯姻,自然是入鄉随俗,難道還為這些習慣不同,壞了女兒的好姻緣不成?”
幾個人轉過頭來對翟思靜說:“思靜,我們也是為你好。”
(翟思靜心裏有一句mmp不知當講不當講)
翟思靜一如既往垂着眼睑,冷冷地說:“侄女兒明白。”
她溫婉順從,不以反抗,翟家郎主都頗為高興,兩個伯父對着她父親,盛贊了他教女有方,又憧憬了日後翟家有女封妃,生下皇子,或封藩,甚或立儲,翟家與皇室漸漸建立千絲萬縷的聯系,必能在北燕這個新興帝國盤根錯節,贏來翟家新的輝煌。
“所以說,不重生男重生女!”大伯父最後結論道,欣慰地看着侄女。
匆匆準備了兩天,迎接新君駕臨的一應事務終于齊備了,家中男女各司其職,累得腰疼又充滿期待。三夫人李氏唯一的職司就是打扮好女兒翟思靜:既不能太莊嚴豪奢,又不能顯得小家子氣,真是煞費思量。
等到皇帝烏翰駕臨的那個午後,李氏才終于把女兒打扮得滿意了:“好得很,不信大汗不心動。”
又說:“你的耳珰似與璎珞不甚相配,你在妝奁裏再找找看,有沒有更好看的。我到角門打聽,看大汗什麽時候到。”喜滋滋走了。
她是隴西最豪強的大族中嫡室的女郎,命運雖不自由,生活卻格外富足。妝奁裏有不少東西,最好的茉莉粉,最好的胭脂,最好的眉黛,還有一匣子珠光寶氣的首飾。
她今日要親見太子,暗示他處置幼弟,打扮得不能太粗糙,使得“聯姻”僅就成為聯姻而已;但也不能過于精致,萬一還像上一世那樣在後宮得寵,招了多少妒忌的眼眸,只怕也是難以善終的。
她翻找合适的耳珰,卻在妝奁深處翻到了一張粉花箋——阿母悄悄看過,但居然沒有收走。
花箋上用粉紅色印着海棠花紋,朱絲欄細細的,打得很精致。而上面一筆字,鐵畫銀鈎,張揚于撇捺,卻又收斂于中宮,看得出是一個聰慧、勇猛而又細致的人才寫得出的字跡。
而花箋上的詩賦,又叫她不由勾起了唇角:
“隴西佳處,春日遲遲,春草碧色,春水渌波。
棠華盈樹而沉彩,軒楹逡巡而聲飛。
落花入領,微風動裾。知高夢之踯躅,意香魂之飛揚。
芳澤無加,鉛華弗禦。足往神留,遺情想像,顧望懷愁。
思宵夢以從之,神飄飄而不安;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激清音以感餘,願接膝以交言。微錦幕之芳藹,步踟蹰于照壁。
欲自往以結誓,懼冒禮之為愆;待鳳鳥以致辭,恐他人之我先。
影與形難去一,居忽忽如有失。迎清風以怯累,寄弱志于歸波。
徒勤思而自悲,終阻山而滞河。”
把那些經典的文賦,東抄一句,西抄一句,但是連綴在一起——不錯,又是他的文章,字字句句含着傾慕,把她誇得天上有地下無,直是神妃仙子一般。
之前恨他,把花箋胡亂塞在妝奁裏;也因為上一世,這曾是她少女心靈的寄托,讀得已經能夠成誦,不需再看。
後來最艱難的日子裏,她曾經很疑惑,她為什麽不能再愛那個會寫美好詩賦的少年了?難道是因為他們之間阻隔了太多不能忘卻的痛苦記憶,終于将隐藏在心的愛意發酵成了恨?
此刻突又覺得這花箋陌生起來——興許是她期待着未來的走向會不一樣。
她忍不住打開箋紙,含着笑看,看了一遍又一遍,幾乎能在心裏成誦,而那顆心也越來越溫軟,直到自己都悚然驚覺:這是被他迷住了麽?是忘了上一世他給自己的折磨與痛苦了麽?是忘了他的殘酷與冷血,自私與強權了麽?
她必須記得,她今日要向烏翰進讒,勢必将杜文這星星之火,掐滅在燎原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