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翟三郎這才舒了一口氣,笑道:“扶風殿下說笑了!殿下救護小女,家人正是感激不盡呢。區區牆瓦,殿下再說要賠,真真是臊死我們了——殿下昨日送的寶石跳脫就是連城之價,臣惶恐得不行呢。”
叱羅杜文笑道:“也是,日後遲早是親眷,算計得太多不好。”
翟三郎又是微微色變,口裏卻道:“極是,殿下經常随侍大汗左右,臣這裏倒有些進貢之物,要請殿下先品鑒。”
喚人取來了若幹鞍鞯、辔頭、馬镫、長鞭和肚帶等物。
杜文本就好這些東西,目光立馬被吸引住了,見那鞍鞯和辔頭俱是銀邊雕花,反而搖搖頭說:“白銀性軟,雖然華貴漂亮,卻不宜做這些行獵行軍的物件。還是用鑄鐵牢靠。”
翟三郎不由摸了摸鼻子,掩飾着說:“是!是!到底殿下內行!”
那肚帶是牛皮的,繃邊緣的是牛筋,杜文正欲去看,翟三郎伸手拿過說:“這裏的環扣也是用銀的,看來一體要改!”
杜文遠遠看了看肚帶,黑漆漆的也瞧不出啥異樣——也沒有想到這裏頭會有異樣——所以點頭繼續啜飲茶水,跟他自以為的未來“老丈人”談茶論道,極力顯擺自己的才學。而也沒有發現這位“老丈人”臉色的難看和敷衍的焦躁。
這場會親純屬他自以為是。
結束時,杜文很想再看翟思靜一眼,但知道漢家女郎規矩重,等閑不出閨閣,再想想太子已然答應将思靜讓給他,父汗也就默許了,他們倆大婚後天天見面,機會多得是。
于是叱羅杜文對翟三郎兜頭一個大揖,切切道:“女郎心思細膩,還望郎主多幫小王照顧着。我府裏還沒有正室,位置便是為女郎留着的,也是小王一片虔心。”
翟三郎不知答應好還是不答應好,臉色古怪得汗都要滲出來了,随口敷衍着,要緊把這尊大神請出家門。
話分兩頭。
聽說杜文前來,翟思靜心裏發慌:家中父輩有暗室之謀,打算助烏翰弑君,日後杜文回顧時是想到這茬兒的,也是以“協助弑君”這條罪狀來威脅烏翰、威脅她的。
她生恐上一世的那些蛛絲馬跡,這會兒就被聰明的杜文捕捉到眼裏,很想前到延客的花廳悄悄觀望,該提醒時提醒提醒父親。
但大約是昨晚的偷聽叫父母警惕了,她在花廳所在的院落門口悄悄央求父親的小厮,但那小厮客客氣氣,只是搖頭:“女郎,郎主切切地吩咐不許人進去,奴也不敢違逆。女郎有話,等郎主延客完畢再談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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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思靜熱鍋上螞蟻一樣,在外頭還待再對那小厮說兩句,不提防父親突然一掀門簾,帶着叱羅杜文就出了門,她避之不及,當頭遇上他們倆的目光,只能斂衽給父親和扶風王問安。
杜文頓時滿臉都漾上笑來,深深注目翟思靜,說:“巧了!上次摔傷的地方還痛不痛了?”
上次她從秋千上摔下,左胳膊和左髋着地,都摔青了。但這些都是私密的地方。
翟思靜想着父親還在這兒,頓時臉上燒了起來,恨恨地剜了杜文一眼。
上一世她在杜文宮掖的時候,除了觸及杜文底線的事情之外,其他地方他還是相當肯包容的,愛得更多的一方總是卑微些,所以這種含嗔薄怒的神情,她對他用起來非常慣熟,自己都沒有發覺不應該,就已經毫不掩飾地把眼神抛過去了。
可這一世,杜文第一次見她這種表情——雖是嗔怪,但也是親近的人才會有的作态,他心裏那種酸、麻、脹、癢……來自愛意的甜蜜滋味,簡直要醞釀出芬芳來。
而且就連翟思靜的父親也發覺了兩個人之間的眉眼官司,心裏怒氣勃發,忍不住就瞪了女兒一眼。
送走大汗最小的皇子,沉着臉的父親把女兒叫進花廳,屏退其他人,便是一聲斷喝:“跪下!”
翟思靜滿心委屈,但前世今生都是馴順的性子,“三從四德”的女訓自小兒聽着,所以父親話音剛落,她就已經跪在氍毹毯上,可也憋屈得雙淚直流。
父親好像毫無憐惜,繞着她走了兩圈,終于負手冷笑道:“你對扶風王動心了?”
“沒有!”她搖着頭。
父親繼續冷笑着,仿佛沒聽見她的否定:“不錯,扶風王長得容易叫人動心,你也不過十七歲的懷春少女,大約見到漂亮的男兒,便想着桑間濮上了!”
翟思靜不由自主地直視着父親,哽咽着争辯:“阿父何出此言!尊長們叫女兒怎麽樣,女兒就答應怎麽樣。今日本是來告訴父親,扶風王機敏,父親的那個決策,只怕很難逃過他的眼睛,想叫父親多多小心。父親何由推論女兒有那種龌龊心思?”
翟三郎根本不聽她分辯,卻抓住其間一個漏洞,狐疑地看着她問:“就算扶風王上次逾牆扶掖你,你們也不過見了一面,那一面究竟發生了什麽?你說他鷹視狼顧,現在又連他性子機敏都知道?”
“我……”翟思靜咬咬牙,說,“我還知道他不僅機敏,還是個爪尖齒利、動心忍性的人。阿父暗室之謀,遲早成為被他拿捏住的大過錯;而我……”她想着上一世,悲從中來,越發哽塞難言,想着是托夢境,還是托求簽,總要把上一世的事情讓父親大概有數,避免日後陷入被動。
但她的主意還沒有想定,先聽見父親氣得發抖的聲音,對外頭喝道:“來人!叫大女郎的母親來!”
他低頭便看見女兒驚訝而直剌剌的眼神,愈發氣不打一處來,不由巴掌高高舉起,想了又想,還是沒有打下去,只拂袖恨道:“你若是做下醜事,你就早點自己了斷,我們對外還好為你遮遮醜!”
三夫人李氏匆匆而至,問道:“郎君,怎麽了?”
翟三郎顫着手指指着女兒,壓低聲音對妻子說:“你教出來的‘賢良淑德’的好女兒!趕緊的,在後面梢間的榻上,查驗查驗,她還是不是處子!若有偏失,咱們全家得陪她死!”
翟思靜這才知道父親氣怒的緣由,頓時一口氣倒噎在胸口,直到母親到她身邊了,她才抗聲說:“阿父冤屈死女兒了!我這一身的清白,您都不信?!”
李氏也急得慌亂,轉頭對夫君說:“郎君……不會的吧?思靜閨教甚嚴,而且摔跤那日,身邊都有侍女,寒瓊梅蕊都說扶風王除了扶了一扶,查了查傷,其他什麽接觸都沒有。”
父親只不耐煩地揮手:“去查!去查!查完再說話!”
母親拗不過父親,只能低聲哄勸女兒。翟思靜心傷到無言,反倒坦然了。她到了梢間,放下簾幕,看了母親一眼,便一件件解落下裳,躺在榻上。臉像透紅的瑪瑙,嘴唇卻發白了。
能感覺得到母親猶豫了片刻,伸手來分她的腿,她的淚水“刷”地流了出來。上一世有過經歷,可現在的她還是謹嚴的處子,被碰觸到的感覺非常不适。
翟李氏看着女兒雙腿抖動得越來越厲害,嘆口氣道:“思靜,也別怨你阿父,畢竟要嫁入皇家,這上面決不能出一點差錯。別哭了,仔細眼睛腫了。”
母親小心地幫她提起小衣,溫柔地探手給她擦眼淚,又勸慰說:“思靜,你若是委屈,也只好忍一忍;我也知道你們小兒女的心思——你幾個堂房的妹妹都在說扶風王英俊,你心裏喜愛他,正常得很。但是咱們家的女郎,怎麽可能只顧一己的喜愛與否?你身上肩負的不僅是自己的情愛,還有咱們翟家日後的興盛呢!”
翟思靜蜷起身子,無法想像上一世的她,被迫周旋在兩個男人中間的那種羞愧感,被杜文強.暴時無以言述的自責。
命運的路還在一如既往堅定地走着,她現在謹守的禮儀,保護得冰清玉潔的身體,是不是将來還會被撕碎?是不是将來還是要被無數人在暗中嘲笑,以至于贻羞她的兩個兒子?
翟李氏勸了半天,女兒只是蜷縮在枕頭裏抽噎,淚水止不住地流淌,她終于也沒了耐心,說:“哭有什麽用?你自己想想吧,這條路是沒的選的。你就是喜歡那個扶風王叱羅杜文,你也得忘了他!”
她轉身離開的時候,聽見女兒沙啞如鈍刀片一樣的聲音:“我沒有喜歡他!”
翟李氏搖搖頭說:“你不必瞞我,我是過來人。你看你聽到他的名字,看到他的神情,絕不是全然無情的模樣;你妝匣裏的書信我也看了,他對你也真是費盡心力——別說你心動,換誰不心動?!阿母我知道你痛苦,你把感情說出來也無妨,只是你終将記得,父母把你定給了太子,你沒有回頭路可以走的!”
母親摔着門簾出去了,接下來跟父親在外間說話也跟吵架似的:“一切都好得很!你再戳你女兒的心,她就該害相思病了!消停吧!這也是我十月懷胎,死去活來生出來的!”最後已經帶了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