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家有女兩家求,翟家三郎主雖然對女兒尚是守口如瓶,但深谙上一世情形的翟思靜見到父親緊鎖的眉頭時,就知道那件往事又發作了。
她借口定省,悄然端着兩盞炖好的銀耳羹到了父母的房外。止住了侍女的通報,在空蕩蕩的外間聽見了父母在屋裏的嘆息:
“聽中侍的口氣,大汗又動搖了心思,太子又是個沒擔當的,怕開罪扶風王和大汗,主動說要把思靜讓給扶風王。”
“那嫁入扶風王府……是不是也挺好的?”母親聲音遲疑。
父親大約在搖頭:“甭管得寵與不得寵,畢竟藩王是藩王,儲君是儲君。今日儲君是委屈些,但總有翻身的一天;而除非大汗廢太子,否則扶風王總有一天會對太子俯首稱臣。你不要只看一時,要看一世!”
“可是……”母親嚅嗫着,“現在是太子他不敢娶……”
父親說:“我統共就這一個德行、姿容兼備的女兒,若今日不能與太子聯姻,日後翟家複興也不必說了。這譬如是一場賭,要麽贏,要麽輸,少不得……”
“你要怎的?”母親語氣驚惶。
父親頓了頓道:“其實我和兄弟們也議過:大汗喜歡出獵,鞍鞯是我們供奉,馬肚帶上做些手腳,不會被人發覺……皇帝大行,太子順理成章接位,而太子一旦登基,權位就是他的了,我們嫁女兒也算得其所哉……”
裏面好半晌沒有動靜,大概母親也驚呆了。
而外頭的翟思靜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讓自己發出驚怖的聲音。
她重生了,命運卻沒有太大改變,依然按着既定地路線行進着。
大家各懷鬼胎,各謀打算:翟家尊長只把家中女郎當做聯姻的棋子,當需利用時哪裏會心疼?父母貪婪而沒有主意,想着有當皇親國戚的機會,又哪裏想得到女兒的一輩子幸福?烏翰在他父汗眼皮子底下壓抑了那麽多年,好容易謀求到掌權的機會,哪怕再陰毒,他又有什麽做不出來的?
唯只杜文……
翟思靜在一片昏亂中怔怔地想:她可以趁這個機會暗示烏翰盡早除掉杜文,不要給這個弟弟活下去的機會。杜文現在還顯得纨绔無能,但一旦這頭惡狼被逼到絕路,他就會磨牙吮血,目中放出幽幽的光,暗暗潛伏着,直到能夠給敵人致命一擊為止。
若是借這個機會置他于死地,日後她只專心做烏翰的妃子便是,也不要寵,安安靜靜在後宮一個角落熬完一世,保住父母和兒女的平安也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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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麽犧牲,應該也就夠了吧?
裏頭的父親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問母親說:“外面的人你都清理幹淨了吧?”
母親說:“自然的,侍女都是口緊的,而且都遣在最外頭。”
翟思靜收攝心神,悄悄退了出去。
而母親并沒有真正放心,伺候完翟三郎洗漱睡下後,得空問貼身侍女:“我和郎主說話時,你們都在外頭吧?你們仔細,有些話知道得越少越好。”
侍女急忙道:“婢子們都在外頭,只中間女郎說給郎主和夫人送銀耳羹進去過,婢子沒有敢攔阻,女郎出來時……一臉都是淚水。”
“一臉都是淚水……”翟思靜的母親咀嚼着這話,心裏“突突”亂跳,怪那侍女道:“你當時就該大聲通報呀!真是!”
不過想着女兒自小乖巧,也是聰明識時務的人,縱使給她聽去了也無妨,只是自己少不得去給她說說道理。
翟三夫人在閨房看見女兒的時候,正好見她慌亂地往妝匣深處塞着什麽。
“這是什麽呀,思靜?”她平時不怎麽管女兒這些私事,今日心裏有鬼,倒不能不問了。
“一件首飾。”翟思靜急忙起身答道,“阿母怎麽來了?”
母親繞到她身邊,眼睛又觑了觑妝匣,才笑着望着女兒:“聽說扶風王府也給你們姊妹送了禮物,比太子送的還好,是什麽呀?”
“跳脫。”翟思靜答。
“給阿母見識見識。”母親的一只手伸了出來,似笑不笑的。
翟思靜扁了扁嘴。
她拿不出。
她有很多跳脫,但無一不是母親給她置辦的,母親自然都認識,無法蒙混過關。
母親的手在空中伸開等待了好一會兒,而她臉上假假的笑容也越來越僵,越來越少了。
翟思靜終于說:“扶風王給家中姊姊妹妹們送的是寶石跳脫,但送給我的不是。”
“是什麽?”
“一封信。”翟思靜說,“他的親筆信。”
“寫了什麽?”
翟思靜好一會兒才說:“扶風王仰慕女兒,寫的……是訴說衷情的文賦。”
做母親的幾乎是倒抽一口涼氣,緊盯着女兒好一會兒問:“那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翟思靜對望了母親一會兒,“有用嗎?”
母親肅然而無語。
翟思靜苦澀地笑了笑:“我的意思……這兩個人都不是良人,會給我們翟家帶來災難。與其對他們抱着企望,不如趁早不要結交。翟家雖不能有當年大族的威風,也至少能夠保得更多時日的平安。”
母親又在倒抽涼氣,但這次卻是因為憤怒,最後嘴角抽搐着冷笑道:“女兒,你有自己的主張了?你聽到我和你阿父的談話了?”
見女兒點頭,她亦點頭道:“不錯,想要登臨高處,就有摔死的危險;鮮卑族的皇室,大約還不若我們漢室大族的兒郎——但是,時勢放在這裏,女兒,你告訴阿母,除了避世,還有什麽路可以走?!一味避下去,又能避到桃源裏不成?!”
翟思靜很想反問一句:他們的登臨要以犧牲她為代價,她的意見又有誰問過?
但是最後她低下頭說:“不錯。我嫁給太子,可以。扶風王鷹視狼顧,不能叫他再起意。”
母親見女兒緩和,自己也緩和過來,嘆息道:“思靜,其實嫁給太子,也未必不好。你放寬心,父母自當将你的路鋪好。太子忌憚扶風王,必然會打壓他。我原只擔心你心裏不願呢。”
她笑着撫了撫女兒的鬓角,無比親昵:“原來你并不是對扶風王有意,那就好辦了。你阿父此刻正在敷衍這位十五歲的扶風王,我到屏風後瞧瞧去,若是你阿父支應不來,還得你叔伯們出面應酬。晚餐估計也要備下,總不能失禮。”
“扶風王……在我們家?!”
翟李氏笑嘆道:“你好幾個姊妹也躲屏風後呢,你要不要去看一看?”眉棱一挑,若有深意。
翟思靜根本不想看到他那張面孔,急忙搖頭說:“不想。他來我們家做什麽?”
母親說:“不知道,既然對你有意思,想來是當親戚多走動吧。”她眸子裏現出一些冷漠,也隐着淡淡的驚懼,最後對女兒說:“思靜,你是個聰明孩子,父母和一大家子都待你不薄,昨兒不管聽到什麽,都爛在肚子裏。”
其時屋子裏好擺各式屏風。翟家是大門戶,正廳之內,蘆席之上鋪設羊毛氍毹,四周便是雕漆大屏,螺钿閃亮奪目,屏風後面“淅淅索索”,叱羅杜文雖然才十五歲的少年郎,卻是何等眼尖敏銳的人,早發現一雙雙色彩多樣、繡工精致的绫緞重臺履,淡淡的薰香味也是女人專用的。
他不動聲色,刻意不去瞟那些屏風,而且越發儀态萬方,一張少年的英俊面孔被一身缁绫深衣反襯得白皙而棱角分明,肌肉雖還未成塊壘,但長身、寬肩、窄腰,已經初見模樣,不僅在北地的審美裏是個硬朗的男兒,在漢家的目光裏,這樣白皙高大、健碩修長的兒郎也是風儀翩翩,貴氣逼人的。
翟思靜的父親道:“殿下玉趾降臨,翟家蓬荜生輝。只是家裏不常備牛乳和酥油,奶茶還不及立刻就上,實在是抱愧極了!”
叱羅杜文笑道:“我也愛喝團茶。”
南人喝茶,北人飲酪,若有互通,便是在茶水裏加奶和酥油,然而在漢人眼中無異于糟蹋東西。
扶風王品茶的姿态倒不似那些北地的粗魯漢子,非但不嫌茶水苦澀,反而享受地嗅着茶香,最後還贊了幾聲好。
翟三郎笑問道:“殿下謬贊了。普通團茶而已,哪裏好!”
他是謙虛客氣,杜文卻當是在答題,正經說:“此茶沫饽均勻,煥如積雪,烨若春敷,色缃而嗅馨,啜苦而咽甘——怎麽不是好茶呢?”
連翟三郎都愣了愣:這小子是故意來掉書袋的吧?
杜文打疊着精神,欲要給他心目中的丈人爹留存個好印象,別叫人覺得他們鮮卑人就一定都是粗魯彪悍的胡人漢子。若是思靜也在屏風後偷窺,他就更要積極表現,讓她不覺得他是輕薄無知的纨绔。
翟三郎對這樣一個顯擺又誠心的小兒郎,只好陪着笑臉說:“不曾想扶風王竟然是如此才華橫溢的皇子!今日駕臨蓬門,不知有何見教?”
叱羅杜文笑着說:“豈敢稱‘見教’,小王本是做了‘壞事’,前來認錯彌補的。”
翟三郎心裏有鬼,已經不由色變,強撐着問:“殿下叫微臣惶恐了。這——”
杜文笑道:“前幾日随大汗巡視,恰聽宅門裏打秋千的歡笑,一時不合攀了牆頭,又恰見女郎閨容,見她摔下秋千架暈厥,情急間逾牆救護,打碎了貴府好漂亮的雕瓦,這幾日尋遍隴西市肆,卻沒有買到同樣的,只能賠錢了。”
手一攤,無賴得俏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