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冷靜下來之後,翟思靜放下手中的發釵,在用熱水焐着哭腫的眼睛的同時,在一片熱騰騰的黑暗裏,思考着自己未來的路該怎麽走。
人,不是什麽時候都能夠自主的。
家族切切的聯姻需求,把她必然地推上了風口浪尖。
她的上一世,甫一為牆頭的少年心動,卻又被告知太子前來求婚;太子納彩的禮數未至,又聽說因為扶風王争搶,太子想要放棄她;她那時還不知道扶風王是誰,惴惴不安間又聽說老皇帝墜馬而死,太子在路上柴燎登基;然後在鮮卑人短暫的守制之後,她便順理成章地嫁給新君,也是那時,她再次見到扶風王——原來就是牆頭的美少年——卻變了一副陰鸷的模樣。
她不願違逆父母,也不知道選擇可能會帶來的黑暗的路,就這樣渾渾噩噩走進了命運的死胡同裏。
梳理完她凄慘的上一世,翟思靜心裏明白,若命運的路線至此還是無法撼動的,那麽,她能夠在歧路做出的選擇,大概就是現在是答應嫁給太子叱羅烏翰,還是等待日後嫁給扶風王叱羅杜文這兩個選項。只不過上一世被糾纏進這兄弟倆的阋牆争鬥中,這一世大約卻得快刀斬亂麻,避免兄弟阋牆,便是避免自己一身二嫁,兩個孩子被拿來威脅自己。
烏翰看起來待她不錯,但上一世犧牲她做“仙人跳”的時候,實在叫人惡心。
杜文強橫霸道,用盡手段鉗制她,最後虐殺了她的長子長越,叫她恨入骨髓。
兩害相權取其輕,似乎跟着烏翰更能善終一些——她不愛烏翰,但躲在偏僻的宮裏做一個普通的妃子,陪伴孩子一生,好像也可以平平凡凡、了無遺憾地過一輩子了。
那麽,上一世殺她兒子的那頭惡狼——趁如今爪牙未利,還自負狂妄的時候,早早剪除羽翼處置掉,那麽“仙人跳”也不會有,被他無情地強.暴也不會有,長子被虐殺的事就更不會有。
想定了,她拿開已經不再熱乎的手巾,眼皮子依然有些腫脹,神情卻泰然多了:“面脂呢?”
兩個侍女看她不再別扭了,心裏也舒開了,急忙取了白玉盒子擰開,笑着說:“這玉容散每日擦一點,最滋養皮膚不過。女郎本來就白皙,只不知怎麽美呢!”
這是一盒新的膏子,玉一樣的油脂,散發着玉簪花的清香,翟思靜伸手沾取了一點,膩膩的膏子不知怎麽讓她的心一墜——讒害叱羅杜文,是她求存之道,但是……現如今他還只是個傾慕她的少年,他還什麽壞事都沒有做。
她有些迷茫,不知這過早的複仇是否并不合理?她自小跟兄弟們一樣讀那些聖賢書,懂仁恕之道,是不是都白讀在肚子裏?
午後,果然太子府的人來到翟府,長史在前頭與翟家的幾位郎主喝茶交談,幾個太子府管事嬷嬷則提着禮物匣子到後頭相看翟家的女孩子。
翟思靜和幾位堂房姊妹坐在一起,見人來了,都是起身斂衽下拜。太子府的管事嬷嬷們也回了禮,而後目光掃過,最後一順兒地都瞥向一群嬌豔女孩子中最美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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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思靜默默地垂着頭,感受着直剌剌掃視過來的目光,目光幾乎都定格在她的臉上,她倒也有種認命的坦然,随她們去看。
在一群老積年的眼中,這位女郎不僅容貌出衆,而且态度沉靜,不愧是世家大族教養良好的女郎。頓時都折服了,其中為首的一位問道:“哪位是三郎家的長女?”
翟思靜擡眸說:“妾是。”
“哦喲!”那嬷嬷滿臉都笑開花兒來,幾步上前,親昵地捉住翟思靜的手,像是熟不拘禮的親眷一般,上下翻看,把手心手指手腕都看全了,臉上的褶子越發攢成一團:“女郎真是國色天香!太子果然好眼光!”
送上禮物,一臉滿意地告辭了。
堂房的姊妹們紛紛上來賀喜,伸頭看匣子中的綢緞、珠花和翠钿,卻覺太子的禮物也尋常。
翟思靜知道這位太子并不受他父親的寵愛,純不過儲副已定,太子生母已賜死,不宜無罪改立而已——所以太子青宮一應用度甚至不如最受寵的扶風王叱羅杜文——太子小家子氣,大約也是這樣的來由。
她把匣子放在案桌上,對姊妹們說:“這些東西我一個人獨占不好,阿姊和妹妹們挑自己喜歡的拿去玩吧。”
姊妹們或有嫉妒她的,但面子上都做得很漂亮,不是稱謝,就是賀喜。
又說了一會兒話,正準備散了,一個小丫鬟過來道:“咦,前頭又有扶風王府的人來拜見郎主,不知是不是咱們家的哪位女郎還有姻緣呢!”
大家頓時都面上做紅,啐那小丫鬟口無遮攔。唯有翟思靜臉色發白,聽着姊妹們開始把話題扯到了扶風王身上。
“扶風王現在是大汗最小的麽兒,寵妃闾氏的獨生兒子,寵是寵的來!”
“也不僅是母愛子抱,大汗人前總說:‘扶風王最類朕’,聽說長得英俊,聰明好讀書,又善騎射,簡直是全才!”
“而且沒有納正妃,只是屋子裏小妾多了些……”
“這樣一個人才,便貪好一些美色也是正常。”
…………
翟家講究“內外有別”,這一次來的扶風王府的人,只是一個年輕侍女,進門後的規矩亦是有模有樣,每位翟家女郎都有個禮物匣子,上面貼着鵝黃簽子,一一書寫着序齒。
侍女話不多,只道扶風王盡客誼,贈送些小禮物,目光在每個人臉上繞了一圈,然後就告辭了。
有手快的姊妹打開匣子,“呀”地驚喜出聲:匣子裏是打制精致的跳脫(手镯),上頭鑲嵌着各色寶石,一看就是價值不菲。太子的禮物頓顯遜色,而大家關于扶風王受寵的傳說也似被印證了。啧啧聲中,不乏有開始期待能夠有幸嫁入扶風王府的。
翟思靜死死地捏着手中的匣子,一旁有姊妹催促她:“思靜,你也試試跳脫嘛!”
她勉強笑着搖搖頭:“不了,昨日女紅做得久,腕子有些僵痛,能不動彈就不動彈吧。”
她心裏知道,一如上一世,唯有她的匣子裏只是一紙花箋,上面寫着他意氣洋洋的文賦,在他心裏,這是最珍貴的禮物,向她表白心意。
可是,這一世的她連看都不想看!
回到閨房裏,她把匣子往案上一丢,憤怒和哀傷讓眼眶子酸酸的,忍不住撲到枕頭上,把酸酸的淚水暗暗地揩抹上去。
她的侍女梅蕊進來伺候,見她這樣子沒敢說話,又見妝臺上的匣子,想起其他女郎們興高采烈說着的扶風王的禮物,不由也好奇起來,便以“收拾”的名義,打開了那個匣子。
“咦?”她發出聲音,“不是寶石跳脫啊?”
翟思靜從榻上彈起來,氣得臉紅紅的,對侍女吼道:“誰請你翻我的東西?!”
梅蕊吓了一跳,委屈地把匣子伸過去,說:“那麽大家夥什兒,擺在臺面上實在不好看。奴婢聽其他女郎說裏頭是跳脫,想着幫女郎收起來,哪天要戴也好找。”
翟思靜不想看,此刻也清楚看到裏面一張疊成同心方勝兒的粉紅色箋紙,隐隐透出墨色。她幾步到妝臺前,想把紙撕了。
倒是梅蕊适時悄然問:“是什麽呀?一封信?”
她驚覺:若是撕了,倒像自己心裏有鬼一樣。
平靜下來,她打開箋紙,草草看了一遍——果然與上一世寫的內容也一樣——心裏又一陣陣地湧酸楚,故意“哼”了一聲說:“他在我面前裝文士,卻不知這些文字裏不通處甚多,丢人現眼!”
把箋紙狠狠一丢,對梅蕊道:“晚上點燭時,順便燒掉!”
梅蕊眼睛閃啊閃,大概覺得自家女郎是被人表白了羞臊,于是笑笑也不說話,把匣子捧到耳房堆雜物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