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女郎今日在秋千上摔了一跤,回來人就怔怔的,不知是不是摔傷了哪裏?”她的侍女梅蕊,悄悄對前來看望女兒的翟家夫人說道。
翟家是隴西的舊家世族,前朝內亂而南渡,胡人入主中原,翟家家業大,部曲多,舉家遷徙甚屬不易,加之前任的家主頗有決斷,索性都留在隴西,向鮮卑族叱羅氏的帝王投誠。新近入主中原的北燕也亟需漢室舊族的扶持和協助,所以也是報以厚賞,默許翟家在隴西繼續世家大族的地位。
而翟家數十年後回頭再看南渡黃河的那些中原舊族們,南楚亂象橫生,幾大舊家都家破人亡;南秦改朝換代,庶民出身的皇帝楊寄又格外打壓世族。他們便格外慶幸自己當年沒有南渡的決策是正确的了。
翟家盤踞隴西,此次接駕,自然是極力讨好皇室,而皇帝也有聯姻世家的意思出來,翟家數位适齡的女郎便成了阖家關注的對象。
翟思靜的父親在兄弟間行三,她的母親——被稱作“三夫人”的李氏亦是大家子出身,此刻進到女兒的閨房,看着自己的愛女正在燈下靜靜地做着女紅,不由面露微笑,坐到女兒身邊看了一會兒她繡的花,說道:“思靜,歇一下吧,阿母有話對你說。”
翟思靜其實半日也沒有繡幾針,都是在做樣子。這會兒聽阿母說話,先提了神,才說:“阿母請說。”
李氏欲言又止了好一會兒,才說:“大汗西征歸來,特為繞道隴西,一方面是視察,一方面也确實是想聯姻。咱們是漢室大族不假,但這些年只是空有土地和部曲,亦不敢稍有僭越,只因為和當年比起來,翟家獨獨在此一方,沒有婚姻連綴,慢慢就枯萎了似的。如今鮮卑人願意聯姻,雖然起始很難到嫡室的位置上,但人家畢竟是皇族,世家之女能夠封夫人或妃嫔,也是榮耀門楣的。”
翟思靜默然不語。
上一世她嫁在皇家,心裏也明白:至少烏翰在位時,翟家如烈火烹油,鮮花簇錦,确實靠着與皇室聯姻取得了偌大的好處;而且後來她做了杜文的寵妃,杜文對岳家也算是不錯,即便是翟家擁戴她的兒子長越意圖造反,杜文最終也沒有做出趕盡殺絕的事來。
兩族聯姻,确實是利大于弊。可是她心裏接受不了,無論是烏翰還是杜文。
母親只當她害臊,撫了撫女兒的鬓角,含笑道:“你堂房幾個适齡的姊妹,都打疊着精神打算中選呢,就連那些庶出的女郎,也尋思着能嫁到偏微宗室家也是好的。你不知道,這幾日公中采購的胭脂水粉,面膏頭油,熏香綢布,較往常多了一倍還不止!”
她得意地看着自家女兒,笑道:“不過她們大概心裏也有數,再怎麽也比不過你去!”
然後掰着手指數:“論貌,你是咱們翟家最美的女郎,姿容明豔,人們口耳相傳,早把隴西傳遍了;論德,婦人家的德言容功,你無一不備,無可挑剔;論才,不說詠絮清才,就肚子裏這些年讀的書,那些鮮卑女子何由與你相比?咱們家的女孩兒,只怕也沒有勝過你的。”
“哪有這麽誇自己女兒的?”翟思靜說。
“诶——”李氏只當女兒害臊,卻一觑之下見她面目慘淡,不由先問道,“思靜,你怎麽了?”
翟思靜說:“我寧願我沒有這樣一張臉,沒有這樣流在外頭的聲名!”
Advertisement
李氏沉吟了一會兒,說:“思靜,你的擔憂,我原本也有。到底是異族,風俗、心思,自然與我們是不大一樣的;嫁入皇家,多少規矩,多少謹小慎微的心思,也都是要擔待的。但是,女人家這一生的命運,跟菜籽似的,再是咱們這樣的大族之女,也不能自主。便就是嫁入門當戶對的人家,安能保障夫郎便是良人?安能保障家中沒有妻妾成群?又安能保障這樣的亂世裏,命運沒有颠沛動蕩?”
她也有些悲從中來一般,用帕子掩了掩眼角:“說做父母的有私心,我也是認的,你嫁入高門華族,一榮俱榮,翟家能沾你多少光;可是我是做母親的,也是希望你能夠幸福。但看我娘家當年選擇南渡,在會稽僑居之後恰逢皇甫皇族內亂,多麽尊貴的汾州李家,頓時卷入戰亂,家破人亡,再無當年的一分門楣榮耀。”
這樣的亂世,生即苦谛。
那一世,她在外人眼裏也該是幸運的吧?看起來她是人生贏家,兩朝皇帝愛她如狂,特別是杜文,封她做貴妃之後那些溫存,那些疼愛,整個後宮都不再一顧,對她好得簡直不像一個手握強權的帝王。
可惜感情的事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在叱羅杜文後宮捱日子的每一個晝夜,除了胡思亂想什麽都不能做的時光裏,翟思靜曾經把自己的人生翻過來覆過去反覆思忖過很多遍。外人以為她作,她自己才知道那種窒息般的愛寵,有不如無。
“阿母。”她終于說,“我知道我的幸福不在嫁入皇家。阿父阿母若還是憐惜女兒,求你們讓女兒遠離叱羅氏,哪怕嫁個窮苦男人,一輩子吃糠咽菜我也甘願。”說得哽咽起來。
母親李氏詫異地看着女兒的淚光:“兒啊,你又何嘗懂得吃糠咽菜的苦?莫不是聽了什麽渾話,想左了麽?”
然而女兒哽咽着不停地搖頭,李氏又心疼她,泛泛地勸慰了兩句,只能說:“好好,咱們先不提這個,以後再說吧。”
母親太息離開,翟思靜心卻拎得老高:命運的輪轉豈因自己的一句推辭而扭轉?父母雖然待她如掌珠,但此刻的她亦不過十七歲的少女,正是待價而沽的最好、也是最後的時候,他們把她捂在閨閣這些年,其實不也就為了此刻聯姻皇室的機會?
果不其然,第二日大早,翟思靜還在梳妝,母親倒又來了,這次語氣冷冷的:“思靜,你大伯、二伯和阿父在正堂等你,有些話,我婦道人家也不适合說,族中大義使然,還是他們對你講比較好。”
家族裏地位最尊的三個男人,齊刷刷坐在正堂等候她一個晚輩的女郎,而且一見到她的影子,三雙眼睛就齊刷刷盯了過來,面目肅然,這樣壓迫的氣氛,連母親的臉上都不由帶了畏怯的賠笑,輕輕拉了拉女兒的袖子,低聲說:“思靜,別跟長輩強,啊。”
知女莫若母,她還是閨閣的女孩兒,等閑都是貞靜少言的模樣,但這骨子裏的強性确實保有一輩子——上輩子若肯對杜文稍稍妥協,或許那些苦頭也未必會吃。
可是,有的事,又怎麽妥協呢?
翟思靜沉沉地下拜,給兩位伯父和父親問了安,然後垂首侍立一邊,等待他們發話。
兩個伯父先開的口,還挺客氣地對她的父親說道:“三弟,思靜長成,确實是寶玉明珠一般,我們翟家起複,或許在此女的身上。”
她的父親擺擺手說:“擡舉她了!也是她有幸,太子欽慕,要求為良娣,不知她福澤夠不夠呢!”
來了!
翟思靜默然地抿着嘴,等待着說話的機會。
果然,上首三位男人自顧自談了一會兒,終于把目光回轉到她身上,父親撫着膝,說話很冷靜的:“思靜,宮中中常侍已經傳了意思過來,太子納良娣,原也和民間征選一般,年齡合适、條件合适即可,不需過問主家意思。不過大汗特為遣人問一聲,是對翟家的尊重,也是對你的尊重。太子青宮只有一正妃,三庶妃,你嫁過去為良娣,僅次于太子妃賀蘭氏而已,這是何等的榮耀。”
“咱們隴西翟家,何時以女兒輩裏出妾侍為榮耀?”翟思靜幽幽說。
父親頓時怒目圓睜,戟指道:“你……你說什麽?!”
大伯忙按住她父親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而後轉臉對翟思靜說:“思靜,若在尋常人家,确實是妾,但在太子宮中,計較這個就沒有意思了。天下皇後攏共只會有一個,鮮卑人也未必願意叫漢人女郎來登這個位置;但皇家的夫人和嫔妃,到底尊貴與民間不同。你不要先存了拙見,以為倒是長輩們害你。”
言語也算諄諄。翟思靜倒也并不真為這個名分争,只是苦于無法說那一世她經歷的苦楚和翟家攀附太子之後幾近覆滅的命運,而找了一個借口而已。
翟思靜幾乎淚下,吸溜了一下鼻子說:“侄女不敢。聯姻皇室,實在是……”
父親拍拍案幾,說道:“思靜,你伯父說得對,你不要先存了拙見在心裏,覺得大家推你進火坑一般。實話告訴你,太子府的長史,今天午後就要來咱們家相看你,這不是你說一句‘不願’就可以避開的。家族的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們也商量了好久,大汗年歲不小,但愛五石散,無心納妃嫔;下頭皇子雖多,到底太子才是下一任的君王。翟家現在有些力量,你若入青宮,将來咱們總有幫襯你的時候,而太子登極之後,咱們又靠你的榮光。若能生個兒子,日後更是後福無窮。”
他最後說:“你好好準備吧。萬事皆在自心。太子有意聯姻,估計也并不是只看相貌,你不要存了拙心,倒勘勘地弄巧成拙了。”
翟思靜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便已經被父輩們算計好了價錢,只差頭上插根草标便可發賣。
母親在後頭拚命拉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頂撞了。
翟思靜覺得臉上一涼,自知是淚,然而就連擦淚都無力,被母親半扶半拽,回到自己的閨房裏。
母親撫慰了她一會兒,翟思靜只流淚,不說話,母親最後也生氣了:“這孩子怎麽這麽倔?”沒有了耐心,吩咐她的兩個侍女為她重新梳妝:“午後太子府前來相看,若是女郎丢了醜,我唯你倆是問!”
母親甩門而去,兩個侍女膽戰心驚勸了她幾句,然後去端洗面的水,又殷切地找衣裳和首飾,要讓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翟思靜看着妝奁裏尖銳的釵尾,真的萌生着拙念頭,不止一次地想着若是刺瞎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就不再有上一世的命運了?
可是她幾回拈起發釵,終究沒有敢。不僅是她沒有膽力如此自殘,也因為她生怕此舉一出,讓叱羅氏以為她自恃漢室世家女郎,瞧不起鮮卑的皇族,父母家族都要為她任性的舉動付出可怕的代價——她終是顧忌太多,還是被親情的軟肋鉗制得不能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