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頭很疼,沉沉地如壓着一塊大石頭。
肺部灌滿水之後,也是這樣沉沉的,疼得如同胸腔要炸裂開,肋骨要一根一根崩斷似的。她也不知道原來死亡這麽苦,自己是認命的,但是實在不忍心年幼的兒子遭受這樣的苦楚,迷濛間她從水底看天,透過綠瑩瑩、模糊的一片,瞧見那一雙不斷蹬動的小腳。她努力伸手托起那雙腳,舉高一點,再舉高一點……
手裏突然輕了,她看見那雙蹬動的小腳在綠琉璃般的水面上蕩漾起潔白的水花,漣漪一圈一圈的,似乎是此刻眼前的幻光。胸膛愈發沉重,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但是又慢慢消失了。她閉上眼睛,無憾地沉入了一片阒寂的世界……
生命終于即将結束,翟思靜覺得自己就是個不祥之人。一身二嫁,已經夠含羞忍恥了,她的長子卻不能被新君所容。長子死了,她被像囚犯一樣鎖禁在他營造出的錦繡地獄裏,看似享受無限愛寵,其實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心裏的絕望和這溺水一樣,慢慢地把她的肺泡充盈滿,帶來炸裂一樣的疼痛。
她無法放心和他生下的小兒子落在他手裏會怎樣凄然地度過一身。最抑郁、最絕望的時候,她只有用與孩子一起死這條路,來解脫一切罪愆,擺脫一切痛苦。像現在這樣獲得永久的平靜。
平靜久了,她又聽見熟悉的聲音,像在晚來的夢魇中一樣。只是也辨不清是誰,一聲聲地喚她“女郎!”“女郎!”
她聽見熟悉的聲音,只是也辨不清是誰,一聲聲地喚她“女郎!”“女郎!”
頭更疼了,渾身都沉重,俄而汗水呼地冒了出來,到處濕漉漉的,比沉在禦河的碧水之中還要濕。
她的眼睛勉強睜開了一條縫隙,眼前不是綠琉璃一樣的明光世界,也沒有幽幽的水藻,也沒有一雙蹬動的小腳丫,倒是碧藍澄澈的天宇間,一枝枝粉紅的海棠花爛漫無俦,美得不似人間。
她還動彈不了,手指抽搐了兩下,面前出現侍女久違的面孔,咋咋呼呼在喊:“女郎!女郎!你怎麽了?是不是撞到頭了?”
“別動!”
又是朗脆的一聲,卻分明是男兒的聲音,剛剛過了變聲期,音色穩重,語氣還有些急躁和脫跳,翟思靜突然驚詫得屏住了呼吸,眼珠子斜乜過去,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赴水而死雖然痛苦,但比在他身邊飽受折磨還是要幸福一些。
可是,難道居然沒有死成?
難道自己還要在他身邊受那無窮無盡的折磨?
翟思靜簡直悲憤得要哭泣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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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動!”他還是那樣霸道無禮,對一旁幾個侍女橫眉冷對,“從秋千上摔下來,哪有這樣子硬拉的?哭也沒有屁用!我來瞧瞧!”
“你……”一旁的侍女都是陪自家女郎讀《女誡》長大的,陌生的男人從牆頭跳下來就熟人一樣捏着自家女郎的胳膊腿和脖子到處檢查,好像總不大合适。但是欲要呵斥他,平白地又不敢。
翟思靜終于從茫茫的痛苦和悲憤中察覺出不對勁來:
不錯,他還是那個他。
他的臉,他的身體,像用明晃晃的鈍刀,曾經一刀一刀,穩、準、狠地銘刻在她心裏,帶來至愛,也帶來至恨,鈍刀镌刻的痛楚,無以摹畫,只有自己切身體會。
可是他又分明不是她赴水之際的那個他。
現在面前這個,面貌猶帶稚氣,狂妄依舊的眼神,但淺色的烏珠滿含着少年郎的傾慕之色;線條漂亮的臉頰骨格兒,此時肌骨豐潤,倒顯得溫善些;身量未足,嘴唇上還是毛茸茸的,不是後來那一根根硬挺挺的胡茬兒。
翟思靜半日也沒有想明白怎麽回事,見了鬼一樣凝視着面前少年模樣的叱羅杜文,好一會兒才在他的含笑回望中問道:“你是誰?”
少年郎笑了:“我知道你不認識我,我叫杜文。”也不說自己是皇族叱羅氏,倒開始在她身上四處檢查起來。
他常跟着父兄行軍打仗,雖然不在最前線,但是也有些處置傷的經驗,查驗過一遍,露齒笑道:“脖子骨沒摔斷,腰也沒受傷,胳膊腿兒都還知道疼,也都能動,還好,還好……我先擔心摔到了後腦勺,不過還能夠說話,應該也沒摔傻。”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一晃:“這是幾?”
“誰跟你調嘴弄舌的!”翟思靜白了他一眼,伸手給身邊的侍女,“扶我起來!”
侍女也是個小嬌娘,“哼哧哼哧”一副拽不動她的樣子。
叱羅杜文伸手,把翟思靜扶了起來,然後邀功一樣對她笑道:“看來是沒傻,那麽,你還記得自己叫什麽?記得這是哪兒?——應該不會摔忘了以往的事了吧?”
身邊一架高高的秋千還在晃悠着,翟思靜尋思,這該是剛剛打秋千失足摔落到地上,大約還暈了片刻。只是自己怎麽從深深的禦河回到了這兒?回到了叱羅杜文還十幾歲時嗎?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摸了摸了頭發——還是少女時期的小螺髻和長辮子,螺髻上插的一枝嬌豔欲滴的海棠花還被發絲挂着,她想有面鏡子來照一照自己的臉,因而對侍女說:“寒瓊,咱們回閣子去。”
“哎!”他在身後喊,“連對我說聲‘謝謝’也沒的啊?”
翟思靜冷冷地回首望他:他大概從牆頭上躍下來,皮褲上蹭着灰,華麗的厚缯衣裳還挂破了一個洞,目光銳利,唇角含笑,藐視一切的模樣大概從未變過。
翟思靜陡然心酸,聲音如寒冰似的:“牆檐打壞的瓦片,就不用你賠了。”
她是這般無禮和冷淡,卻換得他在背後“嗤——”地一聲笑,然後是那朗悅而拖長了的聲音:“诶……賠還是要賠的。我明日來與翟家家主談賠牆頭瓦片的事。”
翟思靜心頭一“咯登”,回頭道:“你要陷我于不貞麽?!”
“這怎麽話說?”
“我在這裏好好地打秋千,你這樣的輕薄郎,蹲在我家牆頭做什麽?!”
叱羅杜文露齒笑道:“我哪裏輕薄?有美一人,清揚婉兮,自然是輾轉反側,思之如狂。”臉上的笑肌還粉嘟嘟的,真是一個英俊極了的美少年。
翟思靜深恨自己曾經為這張臉心動,那些日日夜夜的折磨,未嘗不因為自己胸懷裏“不能愛”的矛盾,今日秋千架上跌落的她,已經不是十七歲的那個她了,然而十七歲的這一幕曾經定格在她腦海中多少年,永遠不會忘記!
翟思靜扭頭恨恨道:“我與你無緣無分,不需要你思之如狂。今生不見,便是你我最大的福分!”拂袖而去,亦不管身後的少年是什麽表情。
她回到閨房,遣走侍女,看着屋子裏一件件留存着久遠記憶的物品,在鏡子裏看自己水嫩依舊的容顏,終于有淚如傾:
上蒼開眼,她重生了!不堪的往事可以避開,她的生命可以再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