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慕良坐在馬車內閉着眼休憩,車子突然停下,外邊的轎夫輕呼道,“千歲爺,有人攔車說想見您。”
慕良閉着眼皺眉,“誰?”
“她自稱是納蘭府的小姐納蘭珏。”
幽黑的眼睛緩緩睜開,九千歲轉了兩圈手上的紅玉扳指,聲音透過車廂,“請。”
……
“珏、珏珏?”蘭沁禾不可置信的起身,她愣愣的看向門口慕良身邊的女孩,小姑娘長高了些也結實了些。
可臉上那條原本快要淡去的疤痕卻不知道為何變得觸目驚心。
納蘭珏沉默着,走到女子面前,張了張嘴還未來得及說話就被人狠狠的抱入了懷裏。
溫柔的、柔軟的、暖暖的、香甜的……
是和記憶裏一模一樣的感覺。
她低頭,不自覺地伸出手扯住了女子的衣服。
“去哪兒了,也不留個消息,不知道我會着急嗎?”蘭沁禾哽咽着,緊緊抱着小姑娘的頭,“對不起,一開始就沒有保護好你。”
門外的慕良靜靜的看着,心裏泛酸,可是他還是選了親手把這人送到了娘娘身邊。
因為……
對娘娘來說,這是難得順手的棋子。
納蘭珏的事情他大體知道一些,如果納蘭芝印使些手段能把她推上去的話,她将是娘娘的一大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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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他未必能周全,以防萬一慕良需要把更多有利的因素安排到蘭沁禾身邊。
雖然嫉妒,卻不得不這麽做。
那邊蘭沁禾拉着小姑娘坐下,她顫抖着碰上女孩的側臉,拇指輕輕的沿着那條駭人的傷疤滑動。
“娘娘。”納蘭珏撇過頭避開女子紅紅的眼眶,“已無大礙。”
“你……”她剛出口想問這是怎麽回事,話到嘴邊最後變成了嘆息,“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是怎麽遇上千歲的?”
納蘭珏和慕良對視了一下,然後開口,“我攔了九千歲的馬車。”
蘭沁禾紅着眼睛噗嗤的笑了出來,“你膽子倒不小,不怕他把你抓起來。”
“娘娘。”慕良有點不樂意,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幽幽看向納蘭珏,示意她可以滾了。
納蘭珏也清楚自己絕不能在這人面前得寸進尺,況且後續還有求于他的地方,遂起身行禮,“娘娘,我是随我父親一起回京的,出來時他叫我早些回去。”
蘭沁禾蹙眉,拉着小姑娘的手有點無措,“你這就要走了?這、這才剛來,我還沒有好好看看你。”
納蘭珏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是低低的道,“娘娘,天色不早了。”
蘭沁禾嘆了口氣,“好吧。蓮兒,把之前存的糕點酥糖拿給納蘭小姐。”
“這些年我每每想你的時候就做一點兒,可惜之前不少都壞了,留下來的不多,你就當嘗個味兒。”
納蘭珏睜着眼睛,待接過那一小包包裹的時候手有些發抖,她低頭抿着唇不語。
沉默片刻後開口,“謝……娘娘。”
“你去吧。”蘭沁禾抱了抱她,“日後保重,方便的時候給我來信,有什麽事情找我或者找千歲都行。”
“……娘娘,珍重。”
蘭沁禾倚門望着小姑娘孑然一身愈走愈遠,這場景不久前她也見過一次。
白素柔、玖妃、和德王、小太子、銀耳……
這宮裏能留下來的,實在太少了。
出宮不易,可能待在宮裏,也是不易。
物是人非事事休,轉眼只見人走茶涼,最後的最後,不知道自己回去哪兒,自己的旁邊,又還能剩下誰。
“娘娘……”身後的人擔憂的輕聲喚道。
“慕良,”蘭沁禾望着門外開口,“她是去了邊疆,對嗎?”
“……娘娘聖明。”
小姑娘身上的動作實在太有标志性了,一板一眼的走路坐姿,有些變扭的宮禮,還有那中氣十足的說話語氣都帶着濃濃的軍營味道。
但蘭沁禾突然釋然無比。
那個曾經殘喘在破爛小院裏的孩子找到了自己的未來。
像是一顆雷雨後的小幼苗一樣,緩慢的卻堅定的往上伸展。
可能在這個世界裏,有些荒誕、有些難容于世,可那又如何?比起她自己一輩子困在世俗陳規裏惶惶度日,那個孩子活的精彩快活多了。
納蘭珏如此,蘭沁酥如此,皇後也是如此。
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奮力奔向的終點,那自己呢?
自己又在渴求着什麽、向往着什麽呢?
蘭沁禾轉身,環住了身後人的腰,她嗅着那人身上的熏香味感覺自己的心跳都變得緩慢,“慕良,你有想要做的事情嗎?”
慕良回抱住懷裏的女子,他下巴小心翼翼的擱在對方的額上,像是想把她整個兒都保護起來一樣。
“我有。”蘭沁禾彎起眼睛,“我想和你,和我愛的人、愛我的人,都平平安安的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她聲音溫和輕柔,一如十多年前的初遇。
——“以後若是餓了,便來右相府找管家,只管說是大小姐讓你來做活兒的就是了。”
慕良愣怔着,他猛然間明白了為什麽不論自己還是皇後貴妃都對娘娘抱有貪欲。
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他們在黑暗裏追逐着欲望,金錢、名利、權勢……
像是永不餍足的饕餮一樣,不管再怎麽僞裝,那雙眼裏總是暴露着露骨的貪婪。
可她不一樣。
那是發自內心的善良、平易近人的滿足、溫婉如水的體貼。
追求權力并不是真正的目的,而是因為內心無比的惶恐,無比的寂寞。他們急迫的需要得到什麽來保護自己,每個難眠的晚上需要靠一遍又一遍的梳理布局、一遍又一遍的用已經得到的可以計量的東西來安慰自己才能疲憊的入睡。
這時候突然出現的蘭沁禾如此與衆不同,像是寧靜的湖泊,可以讓人有片刻喘息。
她是心藥,而慕良是唯一得到完整藥方的人。
他收緊了手臂垂眸,
幸好是我,幸好是你。
兩人溫存了一會兒回屋坐下,慕良取出一個小袋子遞給蘭沁禾,“剛剛在門口遇見蘭相,他要臣把這個交給您。”
蘭沁禾打開一看,裏面是兩個打磨光滑的小馬駒的木雕。
她低頭莞爾,“小時候父親每每遠調,閑暇時間就會給我和酥酥刻個小玩意兒寄回來。”
手上的木雕巴掌大小,棱角處被磨的光滑,不是刻意的打磨,更像是被手指摩挲的痕跡。
蘭沁禾嘆了口氣收好,“他看起來如何?”
“精神不錯,身上并無帶傷。”慕良不動聲色的瞥了眼那木雕,手指微動,“不過就是心裏不好受罷了。”
“嗯?”蘭沁禾不解,“大軍得勝歸來,他應該高興才是啊。”
“皇帝今早帶了貴妃游湖,缺了慶功宴。”慕良皺眉,“臣趕去的時候,宴席已經被撤,聽說衆将憤懑紛紛離席。”
蘭沁禾表情變得凝重,武将離心可不是什麽好事,雖然心裏覺得皇帝實在昏庸,但她絕對不想發生什麽政變。
“你……”她遲疑的看向慕良,“今後可有什麽打算?”
慕良如何心細,一下子就聽出了蘭沁禾的言外之意,“娘娘想讓臣幫誰。”
她沉默片刻,如何搖頭,“我不知道。”
她想在皇後和酥酥中間保持中立,可這并不是長久之計,站在慕良的角度,這兩人更不是最好的合作對象。
蘭沁禾試探的開口,“三皇子……”
“娘娘,”慕良接話道,“不論如何,先除德妃。”
德妃,三皇子生母。
若是蘭沁酥的大皇子或者皇後的太子贏了,都勢必得鏟除三皇子母子。
若是三皇子上位了,曾經和蘭沁禾蘭沁酥有過過節的德妃都必定會加以報複。
故此,無論誰贏了德妃都是礙事的存在,既然如此,不如早些鏟除來的幹淨。
更何況三皇子和皇帝性格極像,都是胸無大志貪安享受之輩,他本人根本無意于皇位,若是德妃的死能對他有個刺激,也不失為一個好方法。
可是……
原先是不針對皇後也不針對酥酥,如今直接兩人一起得罪……
慕良看出了蘭沁禾的顧慮,“娘娘心善,可不管皇後和貴妃誰站到最後,都不會放過對方。”
蘭沁禾猛的擡頭對上了慕良那雙淡漠深幽的眸子,修長微涼的手安撫着搭上了自己的手,那雙薄唇緩緩的吐出幾個字來,“制衡方為上策。”
她咬了咬唇,心裏有些猶豫,這猶豫和剛剛進宮争寵時是一樣的。
要争嗎?
要和那些人打的頭破血流嗎?
“娘娘。”
她深呼吸了口氣,反握住慕良的手,“好,我會盡量配合你。”
“但是蘭家……”
“娘娘放心。”慕良起身跪下,他跪在女子腳邊,宛如忠犬一般,“臣竭盡全力,定會護蘭家平安。”
蘭沁禾垂着眼睑,指尖觸上了九千歲的紗冠,“不止是蘭家,我要你發誓,你也得好好的。”
……
三伏天,宮裏悶熱的讓人心煩意亂,小太子日日啼哭,身上起了許多紅紅的痱子。
皇帝遂決定帶皇後和太子去行宮避暑,臨走前他喚了慕良商量去行宮的事宜。
“皇上,可須臣派人将每日的奏章送去?”
皇帝好笑的擺手,“這仗都打完了,還有什麽大事得朕天天看着?這段時間由你代閱即可。”
“臣惶恐。”
“慕卿不必過謙,朕知道你的才能,這件小事就不必推辭了。”
慕良扯了扯嘴角,三個月的奏折在皇帝眼裏,也不過就是個小事。
他謝恩之後才像是不經意的提到,“大軍回京,皇上何時封賞?”
“朕之前已經交由禮部處理這件事。”皇帝有些為難的皺眉,“只是蘭相和鎮國将軍,朕實在是賞無可賞封無可封啊。”
他看向慕良,“之前蘭相好像說什麽,想要塊免死金牌?他不過是代你掌印,未免也太過貪心了。”
“皇上此言差矣。”慕良是知道這事的,之前蘭賀栎曾經找過他商讨封賞的事情,兩人都知道蘭沁酥是什麽性子,樓月吟是什麽樣的瘋子,故此在這個時間點上,要個後路實屬必要。
“蘭相此次出行,不僅解救六十萬大軍于水火之中,還攻克了整個季國,為我大明開疆拓土,要個免死金牌又有何不妥?”
慕良搬弄着紅玉扳指,又加上一句,“更何況蘭家世代忠良,蘭國騎本身也服侍皇上數十年,如此有功之臣,皇上應該多加表示才是。”
皇帝聽了點點頭道,“慕卿有理,朕便依了他。那納蘭芝印又該如何?”
“鎮國将軍久未回京,皇上不如把他帶着一起去行宮。”
“這算什麽賞?”
“皇上有所不知,您此次出行自得有人随行以防不測。那蘭将軍剛剛勝仗,有他在,必能護陛下皇後和太子周全。”
皇帝還是不解,“可這對他來說并無好處。”
“他許久不見天顏,這次能近身侍奉陛下,難道不是大賞?您出宮,滿朝文武卻獨獨帶他一人,這更是天大的榮耀了。”
慕良抿了口茶,淡淡的輕語,“再者,他身上帶着半塊虎符,還是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才放心啊,皇上。”
這話讓皇帝恍然大悟,“果然還是慕卿想的周到。”
“另外再封爵賜宅,也就足矣。”
“對對對,”皇帝點頭,“不能再封那些實權讓他爬到朕頭上了。”
“皇上聖明。”
慕良起身彎腰,嘴角微不可查的勾了起來。
納蘭珏,這份人情,你最好給我好好的記住了。
若是哪天你對娘娘再沒了用處,
我會讓你怎麽爬上來,再怎麽滾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