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訪查
翌日,天空飄起了蒙蒙細雨。
雨洗殘冬,如絲細雨中,杏花如煙,花瓣上沾滿了晶瑩的水珠,遠處的山、水、樹,一片朦朦胧胧。
一陣清涼的春風迎面撲來,帶着些泥土芳草味,沁人心脾。
上華榕寺的路并不好走,路被雨水打濕,坑坑窪窪,全是泥土,他們走了一個多時辰才到達華榕寺。
可能是下雨的緣故,來上香的人并不多。
華榕寺依山而建,規模頗大,據說很是靈驗,所以百年來香火不斷。
早在他們上來之前,衛展風便帶着衙役上來,暗中控制了華榕寺,并通知了華榕寺的法如方丈。
因不想打草驚蛇,所以知道他們到來的人并不多,穆寒一行人到達內堂時,等待他們的只有一個法如方丈,還有一個穿着灰色僧袍的年輕人。
桑柔一眼就落到穿灰色僧袍的年輕人身上,他看上去年約二十五歲,身上雖然穿着寺裏的僧袍,卻沒有剃發。
他個子不高,瘦骨淋漓的樣子,因為太瘦,雙頰狠狠地凹陷進去,顯得顴骨又高又露,加上倒八字的眉,看上去頗有點尖嘴猴腮的感覺。
這人應該就是在觀音殿外給陸怡雅解簽的那個人——莫嗔,桑柔看到他的第一感覺就是不舒服,不明白為什麽華榕寺會安排這麽一個人來解簽。
他們來之前就對他做過一番調查,莫嗔其實不算是真正意義的出家人,正确來說是帶發修行,只不過自從他五歲來到華榕寺,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得也跟僧人沒有兩樣的生活,只是不知道為什麽沒有剃發。
法如方丈對穆寒行了個佛禮。
穆寒請法如方丈入座,淡淡道:“佛門乃清淨之地,本官本不該打擾到方丈的清修,只是數月來出了幾樁命案,這四個死者都曾經跟寺中這位莫嗔師父接觸過,所以本官來這裏進行例行查問。”
法如方丈又念了一聲法號:“穆大人請自便。”
法如方丈看了莫嗔一眼,莫嗔走到了穆寒面前,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道:“穆大人請問吧,我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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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月上元節的時候,死者陸怡雅,城南陸家繡品的大小姐,曾來過寺裏上香,并在你這裏解了支簽,你可還記得?”
“不記得。”莫嗔想都沒想就回答道:“每日來往寺廟的香客衆多,我怎麽可能記得住每一個香客?更何況上元節那天人流比往常要多幾倍。”
“既然如此,那本官就讓你見見她,或許你能想起點什麽來。”
兩個衙役擡着一個擔架走了進來,将擔架放到莫嗔旁邊,然後一把将蓋在上面的白布掀開到脖子的地方。
法如方丈又念了一句“阿彌陀佛”,然後閉上眼睛,一邊轉動着手中的佛珠,一邊默念着佛經。
莫嗔站着的時候,右手放在背後,桑柔并沒有跟着進內堂,她在內堂的門口等待,此時看過去,正好看到莫嗔的右手的中指比一般人要長。
她也看到,莫嗔在看到屍體的剎那,右手顫抖了一下。
“怎樣?現在想起來了嗎?”
莫嗔還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想起來了,這位姑娘的确在我這裏解過一個簽——第四十六簽:劉邦斬白蛇,下下之卦:犬兒生兩口,柳眼淚珠浮。悲嘆無情緒,心酸自苦憂。她當時求問的是姻緣,我告訴她婚眷無緣,進退兩難,勉強成婚,只恐相逢在夢中。”
穆寒挑眉:“一個月前的事情你為何記得如此清楚?”
莫嗔聳聳肩:“我在廟中幫人解簽三年,她還是頭一個在聽完簽文後,當場哭得不能自已的人。”
“三月初一的子時到寅時,你人在哪裏?”
“白雲觀山上。”
穆寒俊眉微挑,還來不及開口,法如方丈睜開眼睛開口道:“每逢初一十五,老衲便會帶着寺中弟子到白雲觀去作法祈福,當天晚上會留在白雲觀裏暫為留宿,當時莫嗔就住在老衲隔壁,跟另外弟子住在一起。”
白雲觀到城南需要兩個時辰的腳程,來回四個時辰,他根本來不及來回。
如法方丈叫來了當時和莫嗔一起住的弟子,他證實了如法方丈的話,并且補充,醜時他起來方便時,莫嗔正在一旁睡覺,未曾出去過房門。
桑柔蹙眉,地點對不上,有人證,也就是說當晚将陸怡雅從陸府綁架走的人根本不是莫嗔。
之後穆寒又問了其他幾個問題,還有有關前面三個死者的問題,莫嗔都以不記得為理由,畢竟已經過去了幾個月。
桑柔想起華榕寺裏有個長生堂,可供人們立長生牌位。
雖然看穆寒的查問一時半會不會結束,她在那裏又幫不上忙,想了一下,便轉身往地藏王殿的方向走過去。
她娘去世那年,她爹帶着她來華榕寺為她娘立了一個長生牌位,後來一直奔于生計,就再也沒有來過,相隔也有十四年來。
她循着記憶中的路線找過去,卻沒能找到,最終還是在一個小僧人的幫助下才找到了長生堂的位置,據小僧人的介紹,随着信徒的增加,舊的長生堂已經不夠擺放牌位,所以五年前,在信徒的資助下,建了一座新的長生堂。
新的長生堂是一座三層高的塔,比記憶中的那個長生堂規模的确大了很多。
小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着,雨水伴着濕冷的氣息撲鼻而來,除了清新的芳土味道,還有一股獨特的芬芳。
她循着芬芳的氣味找過去,繞過長生堂,有一條青石板小路,小路兩邊種着一種花。
左邊的花她認出來是朝陽花,玫紅色的朝陽花在雨中綻放,綻放的花朵像一個個小喇叭,因而這種花也有一個很通俗的名字——喇叭花。
只是她更喜歡朝陽花這個叫法。
小路右邊的花跟朝陽花頗為相似,圓莖卵葉,綠葉的基部呈現心形。
只是奇怪的是,它的花朵并沒有盛開,而是全部閉合着,有些是還沒綻放的花骨朵,有些已經枯萎凋零,有些收合着,白色的花瓣向內卷曲。
朝陽花之所以叫朝陽花,就是因為它早上開花,黃昏凋謝,到了第二日,無論天氣晴朗還是下雨,它還會照樣開花。
可現在在她眼前的花并沒有開花,由此可以确定右手邊的花并不是朝陽花。
就在桑柔蹲下湊近去聞花香的時候,後面傳來一個有些低沉的聲音:“這花叫夕顏花,黃昏至夜間開放,黎明前閉合,跟朝陽花剛好相反。”
桑柔唬了一跳,立即回頭,只見她身後半丈開外的地方長着一個身穿土黃色僧衣的和尚。
那和尚年約四十五歲,濃眉大眼,鼻子高挺,卻配上一張圓臉,頓時将那臉上的剛硬之氣中和了不少。
“阿彌陀佛,驚擾到施主,是貧僧的罪過。”和尚颔首,雙手合十抱歉道。
“師父不用介意,是我打擾了師父的清修,應該是我說抱歉才對。”桑柔站起來,學他雙手合十。
“阿彌陀佛!”和尚又念了一句佛號。
她微側身,垂眸看了一眼夕顏花:“朝陽花随處可見,這夕顏花倒是第一次聽說,不過這名字倒是很貼切,只可惜今天沒能一見它的風采。”
在同一條路上,種着外形相似、可名字相對的花,一種黎明開花,黃昏凋謝,另外一種剛好相反,兩種花隔路而種,卻生生世世不得相見。
而它們的名字也十分有趣,朝陽象征着希望,夕顏卻象征着凋零,兩者放到一起,趣味橫生之餘,不知道為什麽,讓人忽生感傷。
“施主若是喜歡的話,他日可選在黃昏時再來。”和尚的表情由始至終淡淡的,不喜不悲,帶着出家人才有的出塵。
桑柔點頭:“師父是負責哪個佛堂的?”
“貧僧法號釋心,目前負責管理長生堂。”
桑柔雙眸一亮:“我本打算到長生堂為一個朋友立長生牌位,只是走到堂前,被花香吸引了過來。”
“既是緣分,那今日便由貧僧為施主親自辦理。”
“謝師父。”
長生堂裏香煙缭繞,安神的檀香彌漫着長生堂的每個角落。一走進長生堂,便看到臺案上放着密密麻麻的長生牌位,一個穿灰色僧衣的小僧正在将擦拭長生牌上的灰塵。
小僧看到釋心,立即放下手中的抹布,雙手合十虔誠地行了個佛禮。
釋心淡淡地點頭:“你幫我拿一個新的牌位過來。”
小僧應好而去,很快就拿着一個沒有寫名字牌位過來。
“施主想為哪位親人立牌呢?”釋心的聲音,在淅瀝的雨聲,更顯低沉,仿佛沉澱了歲月和滄桑。
“徐鶴軒。”
釋心的動作微微怔了一下,但臉上并沒有情緒波動,反而是站在一邊的小僧看了她兩眼,被她抓到又立即鬧紅了臉垂下頭去。
桑柔沉默了一下:“兩位師父應該是都聽說過徐大夫的事情吧。”
“阿彌陀佛!”釋心念了個佛號:“徐施主是華榕寺的香客,貧僧與他也曾有幾面之緣。”
桑柔微有些驚訝,據她所知,徐大夫并不是一個虔誠的信徒,但轉念一想便明白了,他應該跟自己一樣,是來寺中為親人立長生牌的。
“不知能否告知徐大夫生前在長生堂立了多少長生牌,以後他的香油錢都由我來負責。”
如果親人常年沒來添香油,寺廟會在一段時間後,将長生牌的位置清理出來,給新的人,她這次過來,除了給徐大夫立個牌位,也是想着将她娘的牌位重新補上。
釋心聽到他的話,又念了一聲佛號,然後讓一邊的小和尚去将登記冊拿過來。
當她看到登記冊上的名字時,她的心不由一震,徐大夫這些年來竟然都有幫她娘添香油,可他從來沒有跟她提起過這件事情。
而當她在登記冊上看到自己和她爹的名字時,不禁瞪大了美眸:“釋心師父,這個光明燈又是什麽?”
“長生牌是為已故的親人祈福,而光明燈則是為還在世的親人祈福,祈禱親人平安健康,無災無難。”
桑柔只覺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就奪眶而出。
根據登記冊上的記錄,徐大夫是五年前為她和她爹點上光明燈的,可這一切他從來沒跟她說,他為她做了那麽多事情,卻偏偏忘了自己,登記冊上根本沒有他自己的光明燈。
現如今天人兩隔,她想為他點一盞光明燈都不能,只能為他立一長生牌。
之後釋心幫她在新的長生牌上寫上了徐大夫的名字,以及生辰,放置在徐老爺的長生牌旁邊。
“釋心師父,我能否去看一下光明燈?”
釋心點頭,帶着桑柔走進內堂,內堂的門口處有一個木梯,是通往二樓的。
樓梯打掃得很幹淨,但光線并不是很好,有點昏暗,鞋子踩在木板上,發出沉悶而單調的聲音。
一踏上二樓,便看到一座座塔形的光明燈座,最上面有一個陶瓷做成的小塔,塔下共有十二層,每一層中有小隔間,上面放置着一盞盞小油燈,小油燈下面有一張紙條,用紅筆寫着供奉人的名字。
“秦施主的光明燈在這裏。”釋心指着其中一站光明燈淡淡道。
桑柔走過去,果然在第四層的油燈下面看到自己的名字,旁邊放置的是她爹的光明燈,她心一縮,只覺得喉嚨再次有些哽咽了起來。
在光明燈前站了一會,她轉身準備離去時,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她回身看着釋心道:“釋心師父,我想為我一個朋友點上一盞光明燈。”
“阿彌陀佛,秦施主請告知貧僧要供奉的名字。”
“穆寒,禾草旁的穆,寒冷的寒。”
釋心點頭,拿起毛筆蘸了蘸紅墨,然後在一張白色的紙條上寫上“穆寒”兩個字。
“秦施主想為供奉人供奉哪種光明燈?”釋心的臉色在燈光中昏暗不明。
她剛才進來便注意到了,不同的光明燈座供奉的意義不一樣,分別分為消災、功名、平安、本命、延壽等五種祿位燈。
“平安,跟我的一樣。”
恰好她的光明燈旁邊有一個空位,可是釋心卻沒有将穆寒的光明燈放在那裏,而是放在第七層的某個空位上,她心中微微有些失落,但并沒有多言。
“咚”的一聲悶響,從樓閣上方傳了過來,她吓了一跳,猛地回頭看向三樓樓梯的方向。
“秦施主勿要驚慌,定是貧僧養的小貓又調皮了。”釋心淡然解釋道。
她點點頭,轉身下樓梯,就在這個時候,樓閣上再次傳來沉悶的聲音。
她看了釋心一眼,只見他低垂着眼睛,一臉淡定,一副見慣不怪的樣子,她也沒再多問下了樓梯。
來到一樓,她剛捐好香油,便聽到穆寒低沉有磁性的聲音從背後響起:“你怎麽一個人跑到這裏來?”
她回身,看到他背着光向自己走來,他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中有些陰晴不定,只有那雙眼睛深邃堅定,一直鎖在她身上。
她勾唇,看着他道:“我過來為個朋友立個長生牌。”
“我認識嗎?”他長眸微挑。
桑柔被他看得心裏莫名有些發虛:“是徐大夫。”
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總覺得他的臉在聽到“徐大夫”三個字的時候,臉色更加陰沉了,只看着她不說話。
“徐大夫在世時,多方照顧我和我爹,而且我剛剛才知道,他這些年來,一直為我娘供奉長生牌,所以……”
“走吧。”他丢下這句話,轉身就走。
她連忙跟釋心道別,下山的過程,他一直陰沉着一張俊臉,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線,直到坐上馬車,他還是沒跟她說一句話。
“你在生氣?”
他鳳眸“嗖”的睜開,看着她道:“你說呢?”
“是因為我擅自離開嗎?”她試着找讓他生氣的原因。
他看着她咬牙切齒:“其中之一。”
好吧,那就是說她做錯的事情還不止一件。
看着她一臉無辜的樣子,穆寒臉色一沉,長臂将她撈到懷裏,低頭一口含住了她的嘴唇,故意用力一咬,桑柔疼得差點蹦起來。
他猶自不解氣,又咬了一口,她這次連痛呼的聲音都不敢發出,一張臉漲得跟煮熟的蝦子一樣,推着他的胸膛,睫毛顫了顫:“你不要這樣,這是在馬車。”
這會兒她雙頰酡紅,泛着誘人的粉色珠光,眸泛波光,那樣子像極了一只受了驚吓的兔子,讓人恨不得一口吞下。
穆寒這樣想,也是這樣做的,好一會兒後他才松開她,手指撫摸着她被虐得有些紅腫的嘴唇,臉上卻是陰沉得可以滴出水來:“下次再敢這樣,懲罰可就不止這樣了。”
桑柔像脫了水的魚兒,大口地喘着氣,她是真的覺得自己又委屈又無辜。
她腦子一個激靈,擡起漉漉的眼睛看着他:“另一個原因是因為……你吃醋了?”
穆寒一怔,耳根開始發熱,好在馬車裏面光線比較暗,這才沒有把他給出賣了:“不是。”
桑柔差點就笑出聲來了:“我也為你點了一盞光明燈。”
穆寒眼睛亮了亮,嘴上雖然沒有說什麽,但臉上開始陰轉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