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潛江這個地方, 對歸隐來說并不陌生。一是她慣來喜歡游歷四方, 二便是因為桑府在此地。上一回來此處, 是為了送晏歌前往散花宮, 而這一回心境比之前回有萬千個不同了,沒有桑不留在劍, 也沒有她的笑在城門外等待着。桑府的那個小丫環很急,明裏暗裏地催促着, 似是怕歸隐會反悔, 有那麽一瞬間, 歸隐以為這其實是桑不留設下的一個陷阱,目的是替朝暮門除掉自己這個大敵。
這天氣越來越冷了, 草木枯黃, 北雁南飛,連帶着那暮色都籠着一層陰沉沉的色彩。一年中的秋冬、一日中的黃昏,如人之老時, 不管是年輕人亦或是老年人,見了此情此象, 都會生出一種慨然來, 或登樓而高歌, 或臨江而長嘆,有才者留下幾篇詩章供江湖人傳唱;而好武者,從這沉沉暮色中悟出一種長河落日般悲壯的精妙絕倫的武功。
還沒走到桑家,就聞到了一股很濃重的血腥味,這是一種死亡的味道, 任何人都不能夠避過。桑府的大門緊閉着,在小丫環砰砰砰拍了好幾下之後,才露出一雙帶着幾分驚恐的眼睛來,見到是熟人,這才将門打開一條細縫,放人進來。只不過這一道門,能夠擋得住什麽人呢?
桑府的家丁、武師,都提高了警惕,他們守在了四處,尤其是大廳處。廳外不知道何時擱置了一面大鼓,只要有異動,鼓聲就能夠傳到桑府的各個角落。兩排燭火躍動,将大廳照得猶如白晝。桑不留坐在了虎皮交椅上,在她的兩側侍立着四個背着劍的丫環,瞪大了眼睛盯着歸隐。桑不留很憔悴,一段時間不見,整個人變得更為纖瘦了,她的臉上已經勾不起那妖嬈的笑靥,扯了扯嘴角,露出的表情似哭似笑,十分牽強。
“一段時間不見,你竟然淪落到這等地步。”歸隐自顧自地坐在了一旁的空椅子上,示意一旁的小丫頭上茶,她掃了桑不留一眼,又道,“三元裏你應該為朝暮門立下了大功勞,為什麽還會被懲罰追殺呢?”
桑不留苦笑一聲,應道:“你是來嘲笑我的麽?小青去找你的時候應該同你說清楚了吧?我被朝暮門追殺,是因為我救了楚細腰。”
“楚細腰可是楚雲朝的寵姬,她犯了什麽事情被懲罰?她還需要你來救?”歸隐輕哼了一聲,目光在一個眉頭緊鎖、眸光中含着幾分憂慮的丫頭身上逗留片刻,輕笑道,“她楚細腰雖然在朱老太爺府上失了手,被懲罰去了翡翠樓,可她到底将我與晏歌引到了三元裏,也是将功贖罪了吧?朝暮門與忘塵閣合作,滅了那勢頭正旺的散花宮,可不是合了那楚雲朝的心思?依我看呢,她楚細腰不該罰,而是要好好犒賞一番!除非——”
“除非什麽?”桑不留追問道,那閃爍的眸光出賣了她的心思。
歸隐眯了眯眼,懶懶地哼了一聲道:“除非她偷走了雲夢令。當初江湖人都被引着尋找此令的下落,可到最後也只是發現了一個散花宮的鑄劍窟,它的鑄劍譜是從雲夢令中得來的,可并不意味着雲夢令就在他們手中。當初的張、吳二人在村子裏并沒有尋找到雲夢令,其實早就被朝暮門的人給尋回去了吧?不然雲夢令這麽重要的東西,怎麽只派了楚雲暮和幾個不成器的東西來?”
桑不留苦笑一聲,避過了這個話題,應道:“我如今的狼狽就是那些朝暮門的弟子所賜的,這‘三頭六臂’中的人,放到江湖上可都是了不得的貨色,竟然被你說成是窩囊廢。”
“他們什麽時候來,來了哪些人?”盡管小丫頭已經言明,可歸隐還是得再問一次,那個看起來傻傻愣愣的丫頭,不一定能夠看到全部的景象。
桑不留眉頭一蹙正色道:“趙開堂、善覺大師,以及‘千手毒聖’張丹崖。如果光是我和張丹崖比拼,那麽誰勝誰負未可料定,可是加了趙開堂和善覺,我便不會是他們的對手。我施了毒,張丹崖就算不能夠立馬化解,也能夠将它給壓下去,那時間足夠他們殺了我。”看來這此中的關鍵,不是趙開堂他們,而是那“千手毒聖”張丹崖。看來一些原本是隐匿不出的江湖高手,此時也紛紛地投靠了江湖中的大勢力了。
歸隐摸了摸下巴,又問道:“他們什麽時候來?”
桑不留眸光閃了閃,凝重地說道:“今夜。”頓了頓又道,“我與你早就是兩條道上的人了,你沒有必要來幫助我,現在要離開還來得及。”
歸隐冷冷一笑道:“你将我看作是什麽人了?再者,你派小丫頭來找我,不就是想讓我來幫助你麽?到了這種時候,你也少與我說些虛僞的話了。我看得出來你不想死,而你想要不死,就只能夠靠我。你也不必擔心我會對你們偷出來的‘雲夢令’感興趣。只要幫你解決了這危機,我就會回到江陵去。”
“你……”桑不留欲言又止,她的目光投到了廳外去。一陣破風聲後,便是一道極為慘烈的喊叫,一個武師被人砍斷了手腳給丢入了廳中,他還沒有死透,拖着殘缺不全的身軀在地上滾動,留下了一灘血跡。燭火躍動,滅了一枝又一枝,在整個大廳即将陷入黑暗中的時候,那兩排燭火又猝然亮起。冷風呼嘯而過,如同妖魔鬼怪的嘶吼,咚——地一下,那面大鼓響了一聲後便沒有動靜了,而桑不留的心此時卻像是密集的雨點敲擊在蟒皮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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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劍撞擊聲、慘叫呼喊聲,甚至還有肌膚被火灼燒的動靜。
一道又瘦又長的影子投入了廳中,這個影子沒有手臂。
走進來的是趙開堂,他的雙腿較之旁人更為粗壯,在那藍灰色的褲腿下,仿佛能夠感受到青筋暴起、以及那種代表着力量的張力。他是沒有手的,可是他的腿卻相當于別人的兩雙腿、三雙腿、甚至是四雙腿。他一腳踏入了廳中的時候,仿佛整個大廳都為之震顫。“楚細腰呢?”趙開堂問這句話的時候,另一個人走進來了。
一個大和尚,臉上挂着一抹奇異的笑容,一聲“阿彌陀佛”可是對将死之人的哀悼?這善覺大師曾是少林寺羅漢堂的弟子,以阿羅漢神功、小夜叉棍法聞名江湖。他不是一個好對付的人,在朝暮門的“三頭六臂”中,他的功夫可算是穩列前三的。緊跟着這個大和尚的,是一個形容猥瑣、留着花白長須的老人,他一張臉呈現出一種奇怪的青紫色,那哆嗦的嘴唇幾乎掩藏在了胡須中。他身後背着一個大袋子,裏頭發出了窸窸窣窣的動靜以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啃噬聲。
桑家的武師與家丁根本擋不住這三個人,只能夠攔住他們的一些弟子。外頭在厮殺。而廳中的氛圍亦是極為肅殺的。桑不留不會願意交出楚細腰的,或者說她不願意放棄唾手可得的雲夢令。在這種場景下,她也不能夠畏縮。目光投到了歸隐的身上,紅唇喃動,似是想說些什麽。朝暮門的三人終于意識到了廳中另一個人的存在,最先跳起來的是那趙開堂,他狂吼一聲道:“是你!歸隐!”他的面色逐漸凝重起來,甚至還有些許的畏懼。
撥動念珠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廳中格外的清晰,善覺大師的臉上笑容不散,他哦了一聲,問道:“這個就是殺了賈道德、處處與我們作對的歸隐?她就是當初聞名天下的大俠歸一嘯的女兒?”
趙開堂點點頭,應道:“就是她。”
“管她什麽歸一歸二,歸東歸西的,殺了就是!”張丹崖很不耐煩,他的目光極為兇煞,還帶着一股莫名的惱恨。“這是一個女人,我要将她做成渾身帶毒的‘人彘’!”他很讨厭女人,大概是因為他形容猥瑣,打年輕時候就不被女人所喜歡,甚至是去妓院都要被鸨母和姑娘們嘲笑一番。等他練了千萬種毒功之後,他強大了起來,可是面容就更加的醜陋,他能輕而易舉地得到了很多女人,可那些女人不會從內心臣服于他,那些人包括他曾經的妻子都喜愛那風流倜傥的少年郎。張丹崖很恨,他越想越恨,周身便籠着一層如同江上煙霧般的薄霧,只不過是幽幽的青色。
他要沖上去,他要毒殺那群可惡的女人,只不過他的肩膀忽然間被人給按住了。“老和尚,你拉着我作甚!”張丹崖一轉身就看見那善覺大師那副笑臉,滿是惱怒地喝問道。張丹崖的身上都是毒,善覺大師的手上戴着一只很特殊的手套,将那如同熒熒鬼火般的毒氣給隔離了。他微微一笑道:“我拉着你,是不想讓你去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