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
頭皮屑似的梧桐花綿延開到端午節,三天假前,期中考試的成績張貼了出來。桑原科科及格,英語和數學這兩門還險擦優生線。
放學後,他拉着傅知淮到通告欄那裏看成績。
“看見沒,這兒……第九十六名是我。你在這裏,年級第二。就差這麽一截,而已。”桑原口中這只是“而已”的“一截”,比比劃劃拉出了近半米的長度。他也不沮喪,笑嘻嘻地說:“看我這次進步這麽多,厲害不?等着吧,畢業之前遲早趕上你。”
傅知淮點點頭:“等着。”
校園裏人不多,桑原也不怵走廊裏的監控,把傅知淮的手牽到校服寬大的口袋裏緊緊握着,蹦蹦噠噠回家去。
兩人在半路上即将分道而行,桑原猛地想到三天假期,晃了晃傅知淮的手不讓他走:“知淮,你三天假去哪玩兒啊?”
“哪也不去,看書。”
“那我能……能去找你嗎?”桑原捏着他的手指頭,聲音蔫蔫的:“過節我家沒人,我不想去遠恩他們家蹭飯了。”
傅知淮抿唇,本來應該教育他不要這麽黏人,不知為何,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好,你來吧。”
桑原握住他的手,親了親手背上微凸的骨節,小聲說:“你可不許反悔啊。”
回到家裏,母親在廚房做飯,父親又有應酬要忙,不回來吃飯。傅知淮放下書包去幫忙洗菜,洗着洗着喊了聲:“媽。”
“咋了兒子?”
“端午節,我有同學來家裏做客。”
田月一愣,側身看着他。
傅知淮身形瘦高但并不單薄,垂着眼睛認真清洗手裏的東西,神态間已隐隐有了大人的樣子。
她擦了擦手,試探着問:“女,女生啊?”
“不是。”傅知淮頓了一下,“男的,我同桌。”
田月長長松了口氣,在兒子肩上拍了一下:“吓死我了你,還以為你這混小子這麽不懂事,真在學校找女朋友了。來就來嘛,大不了我加幾個菜。知道你同學的口味嗎?”
傅知淮閉了閉眼,聲音很低:“随便做就行,他不挑食。”
“那怎麽行……以前你都沒請過同學到家裏,這可是頭一回,再怎麽也不能小家子氣。對了,你那同學愛吃蟹嗎?明天讓你爸買幾只去。”
“……”傅知淮安靜很久,終于轉頭看着她,輕聲說:“媽,是我愛吃蟹。”
“大外甥!今年過節,我就不去你家蹭飯啦。”桑原一手提電話線,一手拿着蘋果倒在沙發上,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喜色。保姆阿姨給他端來杯牛奶,溫柔叮囑道:“原原,別玩得太晚,早點睡。我走了。”
“嗯嗯,阿姨再見。”桑原抽空跟她道了個別,話筒裏石遠恩聒噪地嚷嚷着:“幹嘛!小舅,你以為不來吃飯就能不給我發紅包啦?想得美!快,今年我要雙份,你外甥媳婦也得有。”
桑原把話筒拿遠,啃了口蘋果:“我呀,幹脆直接發給餘熙算了,免得你背着她藏私房錢。”
“也行!”石遠恩樂呵呵地說:“反正以後我的就是她的,都一樣——唉等會,桑原,你今年不來我家,是準備一個人窩家裏發黴嗎?”
“可能麽。”桑原扯扯衣領:“我是誰啊,孤獨二字,從來與我無關。”
他聽那邊石遠恩被酸得牙齒打戰,忍不住笑起來:“遠恩,沒開玩笑。今年我有別的地方去。”
“什麽地方?花前月下,還是天上人間?”
“去你的。”桑原罵道:“你見過去洗腳城過端午節的啊。我呢,怎麽說……經歷了長時間的艱苦奮鬥,最後,終于跟我們家老傅修成了正果。來,立刻給我呱唧呱唧!”
石遠恩安靜數秒,最後有力無氣地呵呵笑了兩聲,又敷衍地拍拍手:“哦哦,恭喜桑總喜提男神,恭喜。”
“怎麽,我找到對象了,你還不高興?”
“哪能啊。”石遠恩郁悶地說:“我只是不想喊傅知淮舅媽。”
這通電話沒打多久,桑原急着玩新買的游戲,要挂斷。石遠恩最後快放下電話的時候,忍不住又冒出句:“桑原,我真沒想到,你心裏竟這麽能藏事。”
桑原把蘋果核彈到垃圾桶裏,慢悠悠地說:“能藏事嗎?也不是吧。只不過特別喜歡、特別珍惜……不樂意成天挂在嘴邊給人看而已。”
本來,桑原想的是放假第一天就去找傅知淮,可這未免顯得他太急躁了些。早上醒過來,桑原摸到手機,閉着眼睛給傅知淮打電話。
第一通第二通第三通都沒接,等桑原九點多鐘站在後院裏澆花的時候,傅知淮自己打過來了:“桑原。”
“男朋友,大早上幹嘛呢?電話都不接。”桑原提着水壺在花圃間晃蕩,有點不高興地壓着嘴角。
“不好意思。”傅知淮拿脊背抵上房門,端着水杯走到桌邊坐下:“之前我媽在旁邊。”
“哦。”這的确是個很好的理由,可桑原卻更郁悶了。
他自己是十四五歲意識到性向跟別人不同的時候,就主動跟家裏出櫃了。姐姐桑珠兒很支持,父母則狠狠沖他發了通脾氣,還為此深夜密談好幾回。
最後,那二老深刻地認識到了“生兒子不如生塊叉燒”這一事實,便把桑原獨自撂在國內,跑出去拓展國外業務,順便補上多年前約定好的環球旅行。
所以桑原的戀愛路,可以說幾乎沒遭到過家裏的反對,更沒承受到什麽壓力。
但這并不代表,桑原就理解不了別人的苦處。
就拿傅知淮來說。品學兼優的一個大帥哥,一路順風順水長到現在,突然跟個男生談起了戀愛……桑原很清楚,要是他家裏人能一下子就接受,那才是奇了怪了。
雖然也知道不太可能,可他還是忍不住要幻想,要是傅知淮以後出櫃了,自己會不會讓他的父母滿意呢?
“作業寫完了嗎。”傅知淮一句話把桑原拉回現實,嘆了口氣,老實回答:“還沒呢。”
“那你現在寫。”傅知淮放下杯子,随手抽了本書打開翻看:“不會的題目,可以問我。”
桑原啧了聲:“好不容易放個假,就不能先把作業放一放?咱倆正經說會兒話不成嗎?”
傅知淮頓了幾秒,才笑着問了句:“你想說什麽。”
“男朋友,昨天回去了有沒有想我呀。”桑原倒在花圃旁邊的搖椅上,仰頭,隔着花房的玻璃天頂看了看太陽,慢慢放軟聲音:“下午出來玩好不好?今天天氣挺好的。”
那邊,傅知淮遲遲沒有說話,像是在猶豫該先回答哪個問題。
桑原對待萬事都耐心有限,唯獨在傅知淮這裏可以有例外。他晃着搖椅,等啊,等啊,感覺自己胡子頭發都要白了,才聽傅知淮輕聲說:“你,想……去哪玩?”
周六下午,市圖書館人不算多。桑原捧着兩杯奶茶,靜悄悄跑上二樓,在許多書架之間穿行,最後終于找到倚在角落裏的傅知淮。
二人靠近,傅知淮放下書抱了他一下。桑原不高興地仰頭索吻,于是兩人挨得更近,依偎了十幾秒。
松開傅知淮,桑原抿了抿紅紅的嘴唇,眼睛很亮地問:“我是什麽味兒的?”
傅知淮伸手過來,用拇指蹭了下他的嘴唇:“荔枝味。”
“嘿嘿,我剛在路上吃了荔枝糖,很甜吧。”
他們低聲說着話在長桌邊坐下,各自拿了書來看。傅知淮瞥了眼桑原手裏那本《飄》,伸出手輕輕按下,果然,這位好學生把漫畫書擋在世界名著後面,看得眼都不眨一下。
傅知淮說:“不用擋。沒說不讓你看。”
桑原吸了口奶茶,臉頰鼓鼓的:“你看科學雜志,我在這看漫畫,未免顯得太不務正業。”
“你有務過正業嗎。”傅知淮低頭看書,輕飄飄來了這麽一句。
桑原瞪着他,看樣子是要罵人了,醞釀半天,最後卻癱在桌上,懶懶地承認:“沒有。”
在圖書館度過了一整個下午,離開時,桑原像影子似的在傅知淮身後,很緊張地盯着他看。
“怎麽了。”
“你要回家了吧?”桑原看了眼腕上的電子表:“七點多了,你得回去吃飯是不是?”
他這驚惶的樣子總是讓傅知淮無法控制地心軟,嘆了口氣,伸手按下桑原頭頂的亂毛:“不急,跟我媽說過了,會晚點回去。”
“你怎麽說的?她會不會擔心你啊?”
“輔導同學,她不會多問。”傅知淮伸手攬住他的肩膀,把人朝懷裏帶了帶:“起風了,有點冷。”
桑原把腦袋挨在傅知淮肩上,終于安心了。
兩人黏在一起走了段路,桑原被路邊的燒烤店吸引去注意力:“老傅,我想吃烤土豆片,我們去吃吧?”
傅知淮點點頭:“要少吃。”
兩人到店裏坐下,桑原拿起油膩膩的菜單,邊看邊詢問傅知淮,最後林林總總點了十幾樣東西。
桑原把菜單翻個面,還沒開口,就聽傅知淮說:“不許喝飲料。”
“……那這個玉米汁可以嗎?”桑原哀哀地看着他:“老傅,你總不能讓我吃燒烤喝白開水吧!”
傅知淮無奈點頭,桑原幾個又點了兩瓶玉米汁。
他們也算是歪打正着,這家店的東西做得都還挺合口味,辣得恰到好處,食材也都很新鮮。桑原差點吃撐了,站起來說:“老傅你沒帶紙吧?我出去買包紙。”
傅知淮沒攔住,他就噔噔噔跑出去了,過了五分鐘再回來,手裏拿着兩包紙巾,錢包在口袋裏微微露出一角。
桑原擦着嘴巴,含含糊糊地說:“這個店東西還可以,是吧?以後我們再來。這次我請,下次輪到你。”
傅知淮垂眼嗯了一聲,起身時擡手揩去他嘴角的小片油漬:“這裏。”
“還有嗎?”桑原急急忙忙又抽紙去擦,還把他的手也擦了幾遍。
“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