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5
周五晚自習,語文老師布置了随堂測驗。傅知淮看了看卷子,對桑原說:“認真做。下次月考題目類型應該跟這個差不多。”
“明白。”桑原正經地答應完,又開始皮:“傅老師,要我考及格了,有啥獎勵不?”
傅知淮寫上班級姓名,斜斜瞥他一眼:“月考全都及格再說。”
“你說的啊,別忘了。”桑原埋頭寫題,把這個許諾暗暗記心裏。
周末的早上,桑原照例要賴床到十一點,家裏的人也都清楚他作息,輕易不會打擾。
可今天才剛過八點,桑原的卧室門就遭受到了嚴重的襲擊。石遠恩在外面叫魂似的喊他起床:“小舅!快起床!你還跟不跟我們一起出去啦!”
桑原一翻身從床上滾下來,趴在地上半夢半醒地罵道:“來人,來人啊!把這個刺客拖下去斬了!”
在樓下掃地的保姆阿姨遙遙感應到指揮,忙跑上來安撫石遠恩:“這個點,原原睡得正熟呢,您先去樓下吃點東西,呆會兒我來喊他。”
石遠恩又不依不饒地捶了幾下門:“桑原,再不起我真走了我跟你說。”
桑原閉着眼爬起來,嘴裏仍笑嘻嘻地罵:“原來是石總管啊,算了,給他留一個頭吧。”
石遠恩的臉瞬間漲紅,扭頭看看阿姨已經走遠,才壓着嗓子罵道:“桑原你個狗東西,別太過分啊我跟你說。”
卧室門終于打開,桑原穿着史迪奇睡衣,兩只耳朵耷拉在眼前,一晃一晃。石遠恩伸手想去揪,桑原推開他慢悠悠地朝下走:“大外甥,吃了嗎?”
反正他提醒多次石遠恩也反應不過來,還不如就順水推舟,當了這個便宜舅舅,大不了過年多發個紅包而已。這樣想來等他們都老了,石遠恩還要反過來孝敬他,豈不美哉。
石遠恩說:“還沒,等你呢。”
“你先吃,我很快洗完。”桑原接過阿姨遞來的衣物走進浴室,磨磨蹭蹭洗了快一個小時。
等石遠恩快被阿姨投喂的各式早點撐吐了,他才帶着滿身淡淡奶香走出來。
石遠恩揉着肚子上下把他打量一圈,豎了豎大拇指:“探個親用得着穿這身?我看你就是想活活騷死。”
桑原笑嘻嘻:“我開心,我樂意,管得着麽您?”
石遠恩家的車在外面等了很久,司機都蹲在馬路邊上跟人聊起來了。看到他倆出門,忙掐了煙俯身打招呼:“欸,桑少爺。”
桑原很不喜歡別人一本正經地這麽稱呼他,但還是點頭應下:“劉叔早上好。”
劉叔打開車門,石遠恩先竄進去,桑原要上車的時候,忽然瞥到街對面不遠處的一個身影。
他原本繃着的臉忽然就帶上了喜色,恨不得直接沖過去跟人抱一下似的:“嘿,老傅!”
傅知淮停下腳步扭頭看着他,沒有走近,只輕輕點了下頭。桑原之前聽他說過周末給初中生做家教的事,這時也不覺得奇怪,笑着又說了句:“好巧啊。”
傅知淮還是點頭,沒有說話,桑原有點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石遠恩不耐煩地探出頭,罵道:“遇到誰了啊,唧歪半天還沒完。呦,又這孫子。幹嘛這麽激動,你暗戀他啊?”
“你管我。”桑原心情很好地問傅知淮:“下周你還來嗎?到時候我在家,來我家玩啊。”
傅知淮猶豫十來秒,然後緩緩搖頭:“不用了。”
他說罷就推着自行車慢慢走遠,桑原怎麽也喊不住,郁悶地坐進車裏。
石遠恩笑話他:“呦呵,不是關系好麽?還一天天擱我這兒炫耀。人家是學霸!學霸知道嗎?咋可能看得上你這種小渣渣。”
桑原不高興地反駁:“老傅人很好行嗎?你知道個屁,閉嘴,立刻給我閉嘴。”
過了會兒,他又自顧自補充一句:“老傅肯定有事兒才這樣的。”
話雖如此,他心裏卻仍還是郁悶。
這趟說是去探親,其實根本只是石家那邊的親戚,他就一湊熱鬧去蹭飯的。而之所以這麽要緊地想去,還是因為前些天,跟傅知淮聊到了那邊的某種點心。
傅知淮不是本地人,只是父母來這邊工作,才暫時定居于此。他很久沒回過家鄉,一直想着小時候常吃的那個點心,跟桑原說起來也只是随口,誰知道這祖宗竟能記得這麽清楚。
桑原本想讓石遠恩順便帶回來,但又不太放心,怕這糊塗蛋買的不好,最後還是決定自己去一趟。
慢慢仰倒在座椅上,桑原看着窗外飛掠而過的景色,心裏有些想不明白。
傅知淮怎麽就不高興了呢?
張薇抱着一罐糖果站在傅知淮家樓下,不懂事的弟弟低頭搓衣角,眼角還帶着淚花,顯然剛被訓過一頓。
姐弟兩個等了很久,傅知淮都沒有回來。終于,弟弟開始嚷嚷:“姐,我腿疼,我餓了。”
張薇也有些焦灼,敷衍地安撫他幾句,轉來轉去又等了會兒。低頭看看手表,十一點了。她只能嘆口氣,拉着弟弟回家:“算了,回去吧。我下午再來。”
“媽讓你下午去幫她看店。”弟弟咬着手指奶聲奶氣地提醒。
“那我明天再來!”張薇使氣地擰了把他的小臉:“都怪你,真不懂事。”
傅知淮頭一回在給人上課的時候走神了。
對面的小姑娘眨巴着大眼睛盯他好一會兒,最後實在沒忍住,敲了敲桌子:“老師?”
傅知淮反應過來:“不好意思。”
小姑娘笑嘻嘻的:“沒事兒!老師,想你女朋友呢?”
“沒有。”傅知淮搖搖頭,深吸一口氣低頭看題目:“這道題很基礎,你應該能……啧,竟然做錯了。”
“老師,你真不會跟女孩子說話。”小姑娘轉着筆說:“直來直去的,太傷人了。我呀,算是徹底相信你沒有女朋友了。”
“這事跟你做錯題有關系嗎?”傅知淮說完,推了下眼鏡:“像這套卷子,正常智商的人都能考及格。”
小姑娘一下子把腦袋耷拉下去:“老師,你真該慶幸你教的是我這樣的乖學生。”
傅知淮寫着公式,頭也不擡地應了個:“哦。”
“不然,你早被別人請的小混混暴揍一頓又一頓了。”
“哦。”傅知淮停下筆,又說:“這跟你化學考23.3分有關系嗎?”
小姑娘仰天長嘆:“還好我喜歡人不是你這種類型,不然,我肯定早就忍不住把他暴揍一頓又一頓了!”
傅知淮看了眼牆上的挂鐘,開始收拾書本:
“我走了。你記得改正錯題,把卷子再做一遍。下周我會給你帶一份差不多類型的試卷,如果測驗不及格,你被收繳上去的游戲機應該會被直接銷毀。”
小姑娘愁苦地嘆了口氣,又問:“那要是及格了,有沒有獎勵啊?”
傅知淮背上書包朝外走,出門時冷酷地說:“沒有。”
中午,傅俊才要請最近合作承包工程的幾個老板吃飯。本來他想的是全家人都去,但傅知淮不去,田月就也要留在家裏給兒子做飯。
傅知淮看母親難得精心化了次妝,便說:“我可以自己做飯。媽,你跟爸一起出去吧,也方便看着他別喝太多酒。”
田月猶豫一陣,不放心地叮囑了好幾遍怎麽使用廚具,才跟着丈夫出門。
自上高中以來,傅知淮就沒動手做過飯了。田月把他這高中三年看得很重要,恨不得一天三頓親手把飯喂他嘴裏,最大限度地給他節省時間。
傅知淮笨拙緩慢地切着半個青椒,不知不覺,思緒又随着那不規律的“噔、噔”聲,飄向了天外。
仔細想想,他在今天以前,還從沒見桑原穿過校服以外的衣服。可能也是因為這樣,早上那一瞬間才會那麽驚訝吧。
當時桑原跟他隔着條馬路,站得不算太遠,身上那套西服雖然沒标logo,但只看被穿着的樣子,也能猜到價格有多昂貴。更別說在他旁邊,還停着輛傅知淮只從雜志上看到過的勞斯萊斯幻影。
這是傅知淮頭一次清楚地發現他們倆之間那巨大的差距。
當時他心裏說不上難受,但就是莫名其妙的不高興。對桑原冷臉,轉身推着車離開的時候,脊背都是僵硬的。
桑原并沒有對不起他,有問題的是他自己。傅知淮能認識到錯到底出在哪,卻暫時無力去改變。
這突然冒頭的自卑,正如附骨之蛆般噬咬着他的自尊心,讓他躊躇,也讓他煎熬。
傅知淮突然哆嗦了一下,低頭看去,原來是菜刀不小心劃破手指,流血了。
他潦草地沖洗了一下手指,猛然想起房間裏好像還有盒沒拆封的創可貼。
一盒十二張,六塊錢,盒面上還貼着學校超市的價格标簽——這就是他之前沒勇氣給桑原的東西。
桑原每次給他什麽好像都是随心所欲、舉手之勞,等到他要給予的時候,卻畏首畏尾。
也許,他根本就不該讓這段最後注定分道揚镳的友誼有開頭。
傅知淮攥着盒子站在窗邊,眼裏映着外面暖融融的陽光,臉上卻極罕見地出現了茫然無措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