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下一秒, 夏景生盯着守關人,問道:“我過關了嗎?”
守關人面無表情地點頭。
夏景生粲然一笑, 往那寶塔連的大本營走去。
進門處, 兩個身形高大的苗人正來回巡邏着。
見到夏景生,二人俱是一愣,其中一人用漢話問:“你是外鄉來的?”
夏景生從容地點頭。
“寶塔連不收外鄉人, 你回去罷。”看守拒絕道。
“我是來領屍體的。”夏景生揚了揚手中的“時辰信”。
兩個苗人臉色微變:“你與那屍體的主人是什麽關系?”
“仇人。”夏景生話音一落,兩個苗人臉色都浮現出古怪的神色。
為了一具仇人的屍體,千裏迢迢找到寶塔連來,眼前的人莫不是個瘋子吧。
兩人眼神交流了一下,不再攔夏景生:“跟我來罷。”
此刻正廳之內熱鬧非凡, 夏景生一進門,看到一群苗人壯漢, 一個個面前都擺着酒肉。
正中坐着一個男人, 腦後留着一絡小辮,正歪斜着身子坐在那虎皮凳上。
那便是寶塔連的大當家——石連長。
聽了山下掌櫃的話,夏景生還當石連長有多兇神惡煞,實際上石連長的臉并不兇, 不過是造型不羁了些。
在石連長的左右,還擺着兩張虎皮凳, 這會兒還是空的。
寶塔連剛與另一個匪幫結束了火拼, 抓住了兩名通風報信的叛徒。
眼下,審叛徒的儀式正要開始,叛徒被結結實實地捆綁着, 嘴上塞着布條,發不出任何聲音。
石連長等得有些不耐煩,沖站在一旁的手下道:“去看看,二當家怎麽還不到。”
手下看了眼石連長鐵青的臉色,不敢多說什麽,忙朝二當家麻明空的屋子走去。
又過了片刻,有人前來回話:“曹軍師說他身體不适,不便出席。”
石連長冷笑一聲:“這一個兩個,倒是愈發膽大了。”說着,他站起身來,“用不着你們,我親自去請!”
走到曹啓的屋前,石連長也不敲門,一下子推開門,大步走進屋內。
曹啓正好端端地坐在桌案前,拿個木槠搗藥。
石連長哼笑一聲:“我還以為你病得起不了身,這不還能下床,怎麽不去廳裏?”
“我想休息。”曹啓眼皮都沒擡一下。
“休息?!我看你是為了麻明空的病情茶飯不思吧。怎麽?這麽擔心他出事?”石連長湊近曹啓,硬逼着他與自己對視。
“曹軍師,我把全桂城最好的苗醫都找來了,你還有什麽好不放心的?那些苗醫治了一輩子的病人,難道還比不上你這個半道出家的小年輕?”石連長的話,一字一句都格外紮心。
往日,石連長跟曹啓說話,也是像這樣夾槍帶棒的,曹啓一般都忍着不說話,可這一回,他卻把手上的東西往桌上一砸,高聲道:“你恨麻明空,能別把氣撒在我身上嗎?拿槍指着你的是他不是我!”
石連長意味不明地哼笑一聲:“終于急了,剛剛不是挺淡定的?你可別忘了,麻明空是為了你,才拿槍指着我!他遭報應了,你也跑不了!”
曹啓簡直要被奇葩的邏輯氣笑了,他抿着唇,不說話了。
石連長卻一把拽住他的手:“跟我去大廳!”
“我不去!”曹啓激烈地反抗着,“你就是個瘋子!”
“那也是被你們逼瘋的!”石連長大吼着,他眼眶通紅,情緒瀕臨失控。
曹啓很怕這樣的他。
他見過石連長發瘋的樣子,陰狠、暴戾,讓人心驚膽戰。每到這種時候,他便生出一絲後悔。
最終,曹啓還是妥協了,白着一張臉來到大廳。
剛走上高臺,就瞧見了迎面走來的二當家麻明空。
麻明空被人攙扶着,坐到虎皮凳上。
石連長一眼也沒瞧他,徑自對曹啓噓寒問暖。
“我瞧着你臉色還是有些白,來人,拿新做的大氅來。”此刻的石連長,對曹啓關懷備至,俨然很關心他的樣子。
好像剛才陰陽怪氣的人并不是他。
石連長還親手替曹啓将大氅系好,可夏景生在下頭看着,卻覺得三人間的關系,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明明坐在石連長左手邊的二當家麻明空臉色更蒼白,可石連長就跟沒看到似的,對之不聞不問。
“既然人都到齊了,那便開始罷。”石連長大手一揮,審判儀式開始了。
那審判儀式是用沾了鹽水的鞭子,反複抽打叛徒,直把人打得昏死過去,再用涼水澆醒,接着打。
廳中充斥着叛徒的慘叫聲,寶塔連的弟兄們卻跟沒事人一樣,高聲談笑着,邊吃東西邊喝酒。
除了麻空明和曹啓。
他倆的面色如出一轍的蒼白。
于是整個場面看起來便十分詭異,臺下熱鬧非凡,而那高臺之上,除了正中的石連長在吃喝,麻空明和曹啓始終沒動一筷子。
桌上有道烤鵝,石連長吃得滿嘴流油,滿足地擦擦嘴,沖麻明空道:“空哥,這道烤鵝不錯,你嘗嘗。”
說完,親自給麻明空夾了一筷子。
麻明空低頭看着那碗裏油光發亮的烤鵝,反胃感猝不及防地襲來。
他竭力隐忍着嗓子眼裏的腥甜,可石連長還是不依不饒道:“空哥,你若是不吃,實在是……不給兄弟面子。”
話音剛落,麻明空嘔出一口血來,暗紅色的液體看着觸目驚心。
石連長愣了三秒,眼中罕見地劃過一絲慌亂,他一把拽住曹啓,吼道:“你快給空哥瞧瞧!”
曹啓面無表情地看了石連長一眼:“我醫術不夠高明,看不了。”
“看不了也給我看,大夫呢,都死哪兒去了!”随着石連長的失控,現場亂成一團。
麻空明被擡下去了,石連長一直陰沉着臉,嘴唇緊抿着,瞧着比方才更嚴肅了。
誰都不敢去觸石連長的黴頭,偏生夏景生不走運,在這樣的場合下,要與石連長交涉。
“是誰闖過了三關?”石連長語氣陰沉地發問。
“是我。”夏景生上前。
看着夏景生文弱的模樣,石連長不屑地哼了聲:“聽說你是來領屍體的?”
“是,我專程前來,領薛城的屍體。”夏景生說。
“我不許!”石連長斬釘截鐵道,“這家夥心術不正,仗着有幾個臭錢瞧不起人,死了也是他活該。”
夏景生面無表情道:“我也是受人所托,終人之事而已。”
“你真想把屍體帶走?”石連長眉間劃過一絲狠厲,“那便跟我來!”
夏景生跟着石連長來到一處山崖前,山崖下方有一汪墨綠色的深潭。
“你下去,我打五槍,若五槍後你還活着,我便讓你将屍體帶走,如何?”石連長嘴上說着,眼中卻沒有一絲溫度,看夏景生的眼神就像看一個死人。
夏景生卻爽快地應下。
石連長拿的是裝了滿發子彈的土槍,他平日裏有練槍的習慣,不說彈無虛發,準頭還是有的,夏景生只怕是兇多吉少。
正式下水前,石連長看着夏景生的背影,難得生出一星半點的“人性”:“再給你一次機會,要放棄嗎?”
夏景生搖頭道:“不必。”
下水的一瞬間,槍聲響起,衆人都為夏景生捏了把汗。
但以往百發百中的石連長,今天的準頭卻格外的差。
開頭的三發子彈,全部打空了。
石連長的臉色黑得很,他愈發用心地瞄準,可下一秒,夏景生不見了。
水面很是平靜,石連長知道,夏景生一定就在水下的某個位置。
可他無法預判。
他朝着夏景生消失的位置放了一槍,無事發生。
現如今只剩下最後一發子彈,夏景生冒頭的一刻,石連長飛快地扣動扳機。
夏景生雖背對着石連長,可他似有所覺般,及時地偏了偏頭,子彈從夏景生耳際擦了過去。
五發子彈,石連長一發沒打中,他臉色極臭。
這時,有弟兄飛跑過來,輕聲在石連長耳邊說了什麽。
石連長如同刺猬一般,瞬間豎起了全身的刺。
當夏景生拖着濕透的衣衫,來到石連長面前時,石連長卻一下子拿土槍抵着夏景生的額頭,吼道:“為什麽死的不是你!”
“因為我命大。”被人拿槍指着頭,夏景生卻并不驚慌。
在他冷靜的目光下,石連長心中的焦躁愈演愈烈,夏景生此刻的神情,和某個人奇異地重合了。
彼時,他拿槍指着麻明空,後者也是這樣,看着他的眼神裏,充斥着他看不懂的悲憫。
石連長的指尖顫抖着,那扳機是無論如何也扣不下去。
“空哥大概……堅持不下去了。”石連長說。
很奇怪,明明在今天早些時候,他心裏還充斥着對麻明空無盡的恨意,可到了這會兒,他的心就跟個破紙箱似的,刷刷地漏風。
“他得的什麽病?”夏景生問。
“手足瘡。”石連長頹然地放下槍,惶然一笑,“那些個苗醫,全都看不好。”
“我能看看嗎?”夏景生說完,石連長倏地擡眼。
他看着夏景生年輕的臉,不抱希望地苦笑。
“随便你。”扔下一句話,石連長轉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