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車子載着夏景生一路前行, 街道上靜悄悄的,只有道旁的野狗在叫喚。
路線是早已規劃好的, 夏景生正閉目養神, 車子卻忽然停下了。
“怎麽了?”夏景生睜開眼睛。
“大少……”孫家的司機為難道,“前頭有截樹樁子攔在路中間。”
按照習俗,迎親這一路上, 若是在路上碰見大石或樹樁攔路,便要将轎子遮起來,否則便不吉利。
夏景生坐的是轎車,迎親隊伍唯有拿紅布蓋住車頂,又在車前系上紅綢。
車窗外, 喜婆的聲音傳來:“不是讓你們提前檢查了麽,這迎親路上要順順當當才好, 不要遇見什麽擋路的東西。”
下人辯解道:“我們事先檢查過的, 誰能料到會有截樹樁子在這兒呢?還恰好攔在路中間,就跟中邪了似的。”
“呸呸呸。”喜婆趕緊止住話頭,“這話若是讓人聽見了,當心扣工錢!”
好不容易車子繼續啓動, 大夥兒都松了口氣。
喜婆吩咐道:“給我奏樂,驅驅晦氣!”
這時, 不知從哪兒竄出一群乞丐, 沖着迎親隊伍不依不饒道:“各位行行好,給口吃的吧。”
那群乞丐身上都是灰,喜婆叫道:“哎喲, 哪裏來的臭乞丐,髒死了,你們還愣着做什麽,快把人趕走!”
下人照着吩咐,把乞丐趕走了,整頓了一番,迎親隊歡歡喜喜地向前走了。
沒有人留意到,在街角的牆根處,有個披散着頭發的女人,她渾身髒兮兮的,正小心翼翼地啃着一瓣髒了的窩頭。
過了一陣,方才那群乞丐徑直沖牆根走去,為首的乞丐擡腳把那女人踹到一邊:“哪來的臭婆娘,滾遠點兒,這是老子的地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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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連滾帶爬地躲到了一邊,一群乞丐連個正眼都沒給她,三三兩兩地坐下來。
為首的乞丐掰數着兜裏的零錢,啐了一口:“呸,還當那孫家多有錢,娶親那麽大的事兒,都沒讨要到幾個賞錢,老子千辛萬苦弄那樹樁子攔路,早知道就不費這勁兒了。”
“大哥,我早跟你說了那說書先生不靠譜,什麽孫夏聯姻轟動江城,都是胡說的。你想啊,男男成親,孫家夏家都抱不上孫子,能高興嘛,肯定不給賞錢啊。”一旁有人附和道。
“就是,我看那孫家那麽摳門,夏大少在孫家,也沒好日子過啰……”
那些個乞丐大聲地議論着,沒人留意到,縮在角落的女子停下了啃窩頭的動作。
她掙紮着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地朝着迎新的路線走去。
“诶,那家夥幹嘛呢?”有人發現了她的動靜,詫異道。
“不知道哪裏竄出來的傻子,你管這麽多做什麽?來來來,把錢分一分……”
孫家門前聚集了許多人,奏樂聲、鞭炮聲、道賀聲不絕于耳。
孫聞溪穿上那特制的喜服,取下腕上的手表。鏡中的他長身玉立,一雙眉眼格外精神。
聽見外頭傳來奏樂聲,下人喜道:“恭喜少爺,這是新姑爺到了。”
孫府是西式建築,特地在花園裏搭建了拜堂的場地。
車子剛進院門,一炮禮花從天而降,彩帶紛紛揚揚地落了一地。
車門開啓,外頭伸進來一雙手。
夏景生順着那手往上看,瞧見了一身大紅喜服的孫聞溪。
喜婆高聲道:“新郎到——”
夏景生把手放在孫聞溪溫暖而幹燥的掌心,擡腳邁出車門。擡頭的一瞬間,他發現孫聞溪正用手替他擋住車頂,防止他被撞到。
一個微小的細節,瞬間讓夏景生躁動不安的心平靜下來。
仿佛周遭喧天的鑼鼓聲、賓客們的談笑聲都與他無關,此時此刻,唯有牽着他的人,才是至關重要的。
孫聞溪牽着夏景生穿過花堂,行至禮臺上。
孫其滿與親朋好友已就坐,孫其滿滿臉笑意。
引贊高聲唱誦道:“一拜天地——”
夏景生與孫聞溪牽着大紅繡球,虔誠鞠躬。
彎腰的一刻,夏景生忽然有種不真實感,一路走來的一幕幕,如同走馬燈一般在腦海中回放。
初見時,他與孫聞溪素昧平生,彼此針尖對麥芒,卻因為一樁又一樁的奇事,熟識彼此。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根線将他們維系在一起。
“二拜高堂——”
他們的家庭出身不盡相同,孫家是前途無量的新貴,而夏家是日薄西山的世家,原本該遭遇重重阻礙的他們,卻最終走到了一起。
孫其滿樂呵呵地接過了夏景生的奉茶,還現場叮囑道:“小兩口,婚後要好生相處,和和睦睦。”
“夫夫對拜——”
這場婚禮在整個江城史無前例,就連那傳統的唱祝詞也改了。
夏景生擡眼看向孫聞溪,那婚服穿在孫聞溪身上,顯得格外挺拔。
彎腰的一刻,夏景生拽緊了手中的紅綢,心跳如鼓。
“禮成!”随着引贊的一聲高呼,四周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宴席開場,作為新人,他們要輪番地敬酒。
夏景生看着一對白玉酒杯被斟滿,小小地嘗了一口,詫異地瞧着孫聞溪。
那杯裏盛的不是酒,而是普通的水。
孫聞溪若無其事地摟着夏景生的後腰,端着笑臉一張張桌子地敬過去。
今日孫夏聯姻,吉祥戲班精心排了一出《擡花轎》,特地請蘭承雲出山。
此時,大戲開場,蘭承雲身着大紅袍服,數月後再度開嗓,贏得了滿堂彩。
趁着大夥兒的注意力在戲臺子上,一對新人也總算可以歇一歇。
夏景生看着戲臺上巧笑倩兮的蘭承雲,想起了他與孫聞溪的第一次見面。
那時,他在二樓的雅間,将孫聞溪的相貌看得清清楚楚,卻不料最終會與這顆福星“共結連理”。
夏景生下意識地打量這孫聞溪,發現孫聞溪也正看着他。
“怎麽?又想讓我講戲?”夏景生笑道。
孫聞溪嘴角揚笑,還未答話,旁邊有親朋端着酒杯上前來,便又去飲酒敘話了。
宴席從早擺到晚,戲班子都換了好幾輪,夏景生只覺得同樣的祝福話聽得耳朵都生繭子了。
眼見着距離散席還有一段時間,小厮過來攙夏景生。
“少……”那小厮原想稱呼夏景生為少奶奶,可轉念一想,又改口了,“少爺,我扶您回房歇着吧。”
夏景生喝了一肚子水,此刻清醒得很,他坐在精心布置的婚房裏,難以自抑地緊張起來。
方才那喜婆特意端了個托盤進來,托盤上擺着個小瓷罐。
夏景生原本不知那罐裏裝的是何物,可那喜婆當着夏景生的面兒打開罐子。
罐中是潔白的膏體,聞上去還帶了股幽香。
“這新人圓房,難免孟浪了些,有了這軟膏,新姑爺便不會受傷了。”喜婆笑道。
一瞬間,夏景生明白過來,那罐子裏裝的約莫是潤滑劑一類的東西,他慌忙收起來。
千工拔步床前紅燭高照,夏景生确認四下無人,才小心翼翼地從袖中取出那本被藏起來的畫冊。
畫冊上的人像惟妙惟肖,夏景生滿臉通紅地看着那些“姿勢”,心跳愈發急促,可他記得師傅的叮囑,新婚七日內不能圓房。
不多時,房門處傳來響動。
夏景生倏地将畫冊塞到一旁,“如臨大敵”般盯着房門。
孫聞溪走了進來,明明彼此早已熟悉,夏景生還是下意識地攥緊了袖子。
孫聞溪沒往床前來,徑自走向衣櫃,從櫃中取出一床被褥,将那褥子鋪在地上。
孫聞溪擡手解開喜服的扣子:“我沒忘你師傅的話,你放心,今日你我都沒喝酒,自然不會出事。”
“你為啥不問問師傅,為什麽不能圓房,圓了會發生什麽事?”
“也許是天機不可洩露,也許是不想多生事端,既然師傅不明說,我做徒弟的,自然不便多問,師傅說不能,那是斷斷不能的,還請聞溪忍耐。”夏景生沒想到,新婚之夜孫聞溪會有如此叫人心安的舉動,
“景生,你不怕我控制不了嗎?”
“不怕。”
“因為你有鞭子嗎?”
“不是,因為我有透視眼。”
“哈哈哈哈哈,不是陰陽眼嗎?”
“對你,要使用透視眼。”
“那你看光了我的身子嗎?”
“不能再胡說了,再胡說要出事了,睡吧,有事兒明早再說。”
說完,夏景生側轉身子,靜靜看向躺在地鋪上的孫聞溪,就着紅燭,感覺越發喜歡這人的做派。
原本拔步床的設計,就是為了保障新婚夫妻的私密,如今,那圍簾成掩蓋夏景生的各種情緒,他悄悄瞧着閉上眼睛的孫聞溪,嘴角不覺勾起了一絲笑意。
折騰了一天的他,竟毫無睡意,睜眼瞧着那床欄上活靈活現的鴛鴦。
他不知道的是,躺在地上的孫聞溪,也正睜着眼,看着桌上的一對紅燭,久久無法入眠。
而此刻,孫家的門房可真真是一個頭兩個大,一個衣衫褴褛的瘋女人賴在孫家門前不肯走。
一直語無倫次地說着:“求求你們,讓我見孫少和夏大少一面吧,現如今只有他們能救我了。”
正值宴散,賓客們醉醺醺地出來,許多人沖着那瘋女人指指點點。
門房頭疼道:“大姐,你可快走吧,再不走我讓巡捕房逮人了!”
正巧今日來參加婚禮的就有葉恒朗,門房看見他,就跟看見了救星似的,苦着臉道:“葉警官,這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來的瘋女人,淨說胡話。”
葉恒朗皺眉道:“你是誰?”
“我……我只有見到孫少和夏大少才能說。”那女人回答。
葉恒朗看了眼手表:“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我知道……今天是孫家和夏家的大喜日子。”女人委屈的語氣,讓門房渾身一激靈。
“洞房花燭夜,那兩位怎麽可能見你一個外人?”葉恒朗仔細打量着那女人。
“求求你們,我真有性命攸關的急事求見二位,否則也不會挑這個時候上門。”女人滿臉無助地落淚道。
她整張臉上都是灰,此刻擡手抹一把,竟顯出幾分清秀來:“若是他們不見我,我便只有死路一條了。”
門房止不住疑心,這莫不是孫少在外惹的風流債吧,要不然怎麽偏偏是今兒個找上門呢?
門房為難道:“葉警官,你看這該如何是好?”
“你去通禀一聲罷,才散席,新人或許還沒睡下,我在這兒看着她。”葉恒朗說。
門房答應一聲,趕緊前去通禀。
孫其滿一聽,當即拍桌道:“不可能,聞溪雖然愛玩,卻不是這般不負責的人。景生的品性我更是一清二楚,絕不可能!”
“可老爺,那女人在外頭鬧得可兇了,就是不肯走!”門房遲疑道,“外頭許多賓客都瞧見了,影響不好。”
“你還知道影響不好!”孫其滿怒道,“一開始怎麽不攆走!罷了,讓她進來,我倒要看看,她能說出些什麽來!”
孫家派了兩個下人,将女人提溜進門,甩在地上。
孫其滿坐在上首,冷冰冰地瞧着蓬頭垢面的女人:“你到底是誰?”
女人蜷在地上,有氣無力道:“你且告訴他們,我是麗都舞廳的莫虹。”
聽到舞廳兩個字,孫其滿的瞳孔一下子收緊了。
他既能同意這門婚事,自然對夏景生的家庭背景、生活習性了如指掌,也知道夏景生不會跳舞,更不可能出入舞場。
很明顯,惹事的人是“舞場高手”孫聞溪。
孫其滿繃着臉道:“你去,将這原話複述給少爺聽。”
小厮站在新房門前,忐忑地敲門道:“少爺,少爺,你可睡下了?”
敲了半天,房裏卻沒動靜。
小厮附耳上去,貼着門聽了一陣。
忽然,房門被拉開了,小厮一個沒站穩,險些栽倒。
“什麽事?!”孫聞溪臉若冰霜。
小厮自知攪擾了孫聞溪的好事,忙賠笑道:“少爺,前廳出事了,老爺着我前來問話,你可認得麗都舞廳的莫虹?”
“莫虹?!”孫聞溪一怔,“自是認得,出什麽事了”
“少爺,那莫虹姑娘找上門來了,在客廳裏正要死要活呢,非得要見少爺一面!”
“什麽?!”孫聞溪訝異極了,當日在仙蝶舞廳,他曾親耳聽方麗華說,莫虹死了,這會兒她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他這副神情,看在小厮眼中,俨然是心虛了。
小厮賠笑道:“少爺,老爺說你若是方便,便去客廳看看。”
孫聞溪回房,看了眼那拉上了圍簾的拔步床,猶豫片刻,還是披上外衣出了房門。
可憐那小厮,只往房裏瞧了一眼,恰恰瞧見了那地上的鋪蓋。
登時吓得蔫頭縮腦,宛如一只鹌鹑。
兩位新人壓根兒就沒圓房,這秘密若是洩露出去了,他這差事也不用當了。
孫聞溪穿了衣裳,急匆匆地趕到客廳,就見一個渾身髒兮兮的女人坐在八仙椅上,身上臉上都是灰,和當日豔光四射的莫虹截然不同。
孫其滿見他一直打量着莫虹,氣得猛地一拍桌子:“你自己捅的簍子,自己收拾!”
說完,一拂袖子,走了。
孫聞溪一臉莫名,他站在莫虹跟前,輕聲道:“你這是……怎麽了?”
莫虹勉力睜開眼睛,站起身來,見是孫聞溪,唇邊泛起一絲虛弱的笑:“救我……”說完,就一頭栽倒在孫聞溪懷裏。
前廳一片寂靜,所有的下人都垂下眼睛,不敢窺探主人家的隐私。
可人人心裏都泛嘀咕——原來孫少外頭藏着人呢,看來還是個不服輸的主兒,新婚之夜都鬧上門來。
孫聞溪吩咐道:“準備一個幹淨的房間。”
随着孫少的一聲令下,孫府的下人又再度忙碌起來。
端盆的、送水的、收拾房間的,宅子裏到處都是腳步聲。
夏景生本就難以入眠,這會兒更是睡不了了,正想到外頭看看,忽然聽見房外傳來了議論聲。
“那女人可真夠膽大的,居然敢找上門來,還昏倒在少爺懷裏呢,一看就是個狐媚子。”
“誰說不是呢,只是可憐了房裏這位啊,洞房花燭夜,就這麽生生被攪和了。”
夏景生猛地拉開房門,沉聲道:“你們在說什麽?什麽女人?”
兩個丫鬟慌裏慌張地解釋道:“方才有個女人找上門來,說是要見少爺,這會兒暈倒了,在那邊的屋裏呢。”
夏景生心下一沉,顧不得披衣裳,直接就往那房間走去。
一路上,好幾個下人見了夏景生,都縮着腦袋不敢說話。
夏景生一踏進房間,正好瞧見孫聞溪将人抱到床上的場景。
他也不說話,就這樣站在孫聞溪身後,看着他的動作。
孫聞溪似有所覺地回頭,見是夏景生,訝異道:“你還沒睡?”
跟在夏景生身後的丫鬟頗有眼力勁兒地将房門關上了。
夏景生那帶着血絲的眼睛直視孫聞溪:“我睡不着。”
說着,他走上前去。
饒是夏景生已經做好了心理建設,還是吃了一驚。
莫虹渾身的衣服沒有一處完好,全是灰塵和污泥。
“這是莫虹。”孫聞溪說。
“莫虹?!”夏景生想了一陣,終于想起有這麽個人。
可眼前的莫虹和記憶中的人完全對不上號。
“她不是和陳強回去了嗎?怎麽弄成這副樣子?”夏景生替她把了脈,蹙眉道,“她這是餓暈的。”
坊間傳聞莫虹已死,可她卻活生生地出現在孫家,還弄成這副樣子。
“她怕是逃出來的……”一個猜想浮現在夏景生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