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娘!這話可胡說不得!”夏景瑞放下手裏的樹杈子, 一臉緊張地看着夏姨娘。
“我沒胡說,像孫家這樣的人家, 怎麽可能不要孫子!我看他還能得意多久!”夏姨娘憤恨地看着眼前的禮單。
回程時分, 夏景生将孫聞溪送出府門。
孫聞溪張開雙臂:“景生,我不想回去,我想和你多呆一會兒。”
夏景生瞥他一眼:“你又來了……”
孫聞溪笑道:“來, 抱一個。”
他站在門前,沖夏景生張開雙臂。
門前來往的行人朝這邊看過來,有人開始指指點點,可孫聞溪卻沒有放棄的意思,始終等着夏景生“投懷送抱”。
眼看着吸引的人越來越多, 夏景生硬着頭皮上前,輕輕地抱了抱孫聞溪, 不料卻被孫聞溪一把摟緊了腰。
“景生, 你看這是什麽?”孫聞溪攤開手,一塊精致的玉佩躺在他的掌心裏。
那玉是由兩枚月牙兒型的玉拼成的,雕工極其精細。
與尋常的龍鳳佩不同,這玉佩上是兩條糾纏的飛龍, 可謂是別出心裁。
“喜歡嗎?”孫聞溪輕笑道。
莫名地,夏景生想起了夏姨娘那一番刺耳的話語。
夏景生一把摁住孫聞溪的手:“聞溪, 我曉得你待我好, 可別再送這麽貴重的禮了,我是男人,我自己能掙錢。”
“ 景生, 這是吉祥信物,代表你我相愛的開始,這個你一定要收下。”說着,把它挂在夏景生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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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了孫聞溪的懷抱,夏景生将那聘禮的單子往他手裏一塞:“這個玉佩我收下,可這個我不能收。”
“景生……”孫聞溪話未說完,卻被夏景生打斷了。
“我回去了,你也快回去罷。”夏景生說完便進了門。
孫聞溪一手拿着禮單,看着夏家那墨黑色的大門緩緩阖上。
老管家穿着一身灰撲撲的長衫,沖孫聞溪揮手道:“孫少,你趕緊回罷,秋風起咧。”
秋風拂過孫聞溪的臉頰,他看着手中的禮單,有些莫名。從孫家過來不是還好好的嗎,現如今怎麽就不收了呢?
夏景生回到廳堂,夏姨娘正指揮着下人把東西往屋裏搬。
瞧見夏景生,夏姨娘拿手絹兒捂着嘴笑:“景生,我瞧着你也用不上這麽多,我就讓人把東西搬我那兒去了啊。”
夏景生繃着臉道:“東西都退回去。”
“退回去?!”夏姨娘大驚失色,“哪有人把聘禮往回退的?這可都是真金白銀啊。”
“禮金你們已經收了,還不夠嗎?這些東西都是給我的,我自然有權處置。”夏景生說。
夏姨娘的臉色極難看,止不住地刻薄起來:“這還沒成親呢,就幫着孫家了,真要成親了,還不得翻天了。”
“別怪姨娘沒提醒你,你這肚子可懷不上孫家的種,還是多撈點兒給自個兒傍身吧,等日後哪個姨太太懷上了,可沒你好果子吃。”
管家看着那一箱箱東西又被原封不動地搬出來,遲疑道:“大少爺,真給送回去?”
“送回去,我不需要。”夏景生握緊了拳頭。
“唉,大少爺,你這又是何苦呢。這聘禮都送來了,真給送回去,這不是打孫家的臉嗎?”管家勸道。
夏景生想了想,吩咐道:“把那房契盒子拿來。”
錦盒之內放着鋪契與房契,夏景生确認後,将盒子交給阿豹:“其他東西我收下了,這兩樣替我還回去。”
阿豹向來只聽夏景生的,他接過盒子,答應一聲,轉頭便辦事去了。
“大少爺啊,你聽我一句勸,這嘴長別人身上,誰愛說什麽就讓她說去。若是事事都較真,這兩個人的小日子怎麽過得下去?”
夏景生坐在那八仙椅上,腰背挺得筆直:“我不在乎旁人怎麽看夏家,怎麽看我,可我不想旁人說,聞溪是個冤大頭,和一個只圖他錢的人成親了。”
管家看着夏景生的臉,依稀間像是看見了當年的夏夫人,也是這般倔強、固執、決定了便不回頭。
阿豹捧着錦盒到了孫家,把錦盒交給孫聞溪。
當孫聞溪看到錦盒中的房契時,他皺了下眉頭,沉聲道:“這是做什麽?”
阿豹一如既往地寡言少語:“大少讓我送回來,他不能收。”
孫聞溪深吸一口氣,一雙眼睛緊盯着阿豹那張可怖的臉:“他不收是嗎?”
阿豹剛一點頭,孫聞溪便從錦盒中将那房契取出。
擡手撕碎了。
“孫少……”饒是阿豹喜怒不形于色,也被驚到了。
“你回去告訴他,這房契和鋪契始終是他的,他不要,那便是廢紙一張。”孫聞溪的語氣很平靜,卻裹挾着山雨欲來的威勢。
“孫少,大少他不是這個意思……”阿豹看出孫聞溪生氣了,想替夏景生圓場。
可他笨嘴拙舌的,還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就被孫聞溪搶了白:“你可知,把聘禮退回來是什麽意思?!”
阿豹沉默了。
孫聞溪好艱難才克制住不斷上湧的怒火,他扶額道:“你且把我的原話帶回去,問問你家大少爺。”
阿豹回夏府複命時,夏景生聞言,手中的書本落了地。
他站起身來,驚訝道:“你說……孫少把房契撕了?!”
阿豹點頭:“孫少還讓我給您帶句話。”
“什麽話?”夏景生眸光閃爍。
“你可知,把聘禮退回來是什麽意思?”阿豹将話原封不動地複述了。
“退聘”等于“退親”。
夏景生一時被夏姨娘的話氣急,只想着将房契與鋪契還給孫家,卻沒想這麽多。
夏景生趕忙拾起電話聽筒,搖下孫家的號碼,等待的時間一分一秒都變得格外漫長。
好容易電話被接起,接電話的卻是孫家的下人。
夏景生分明記得,這是孫聞溪房裏的電話,他怔愣了片刻,開口道:“我是夏景生,我找孫少。”
那人回道:“孫少說,他不想接你的電話。”
不是不在,也不是沒空,而是不想聽。一晚上,夏景生打了三回,每回都是一樣的回答。
從那之後,孫聞溪再沒主動聯系過夏景生。
先前夏景生說按規矩,新人婚前不宜見面,孫聞溪還纏着他要見面。
這回卻真真如人間蒸發一般。
這一日,夏景生推了一整日的風水預約,到孫家門口去堵人,得到的回複是——孫少出門了。
孫聞溪确實是出門了,此刻正在仙蝶舞廳,他找譚韶聰談生意上的事,順道去看望方麗華。
方麗華臨盆在即,這些日子都是譚韶聰在照顧她。
這會兒她身上披着薄毯,沖孫聞溪笑道:“聞溪,你的婚禮我是去不成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謝謝,有心了。” 孫聞溪看着兩枚純金的同心鎖,“我這婚結得不太順當。”
“怎麽了?”方麗華撫着腹部,溫柔地笑道。
“麗華姐,冒昧問一句,你愛項坤嗎?”
方麗華唇邊嗆着笑意,神情平靜而悠遠:“我是真的愛過項坤,愛到可以為了他遠走他鄉,愛到為他和家人決裂。”
孫聞溪回應道:“就是嘛,愛一個人,就會不顧一切,看不見他,我會想他,我總是打電話給他,想聽他說話,我想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他,可是他收不到我的心意,還退了回來。”
“你和夏先生……吵架了?”
孫聞溪苦笑道:“他……把聘禮都退回來了……”
方麗華微怔,旋即笑道,“所以你覺得,夏先生不愛你?”
“我不知道,愛一個人是這樣的嗎?”孫聞溪說,“我和他之間,似乎總是我在追着他跑,我想和他呆在一起……如今他這般,倒叫我不确定了。”
“既然這樣,你何不找他說清楚?”方麗華掩着鼻子,“我這會兒喝不得咖啡,你別又拿這個來招我。”
“我……”孫聞溪一時語塞。
方麗華笑道:“他退聘禮,一定是事出有因。夏先生殺伐果斷,卻在此事上如此處理,定然是有什麽原因。”方麗華作為一個旁觀者,倒是門兒清。
“不管是什麽原因,都不能這般折騰,有什麽明明白白說清楚才好。”孫聞溪吐了一番苦水。
“不過聞溪,感情的事,從來就沒有一廂情願的說法。你若是沒那麽主動,也許就能顯出夏先生的主動來了。”
方麗華聞不得那滿屋子的咖啡香,拿帕子捂了嘴。
“有的時候啊,你在裏頭,反而看不明白,等你跳出來了,就什麽都明白了。”
“凡事不要那麽執着,聽說了嗎?前兒個麗都舞廳死了個叫莫虹的舞女,真是個可憐人喲。”方麗華感嘆道。
孫聞溪一怔:“莫虹死了?”
“你認得她?”方麗華詫異道,“原來孫少還保有着愛跳舞的習慣。”
孫聞溪擺擺手:“一面之緣而已,她真的死了?”
“麗都舞廳發了訃告,我原先覺得宋晖就是個輕賤人命的主,沒想到他會為了舞女發訃告,倒讓我高看他兩眼了。”方麗華說。
孫聞溪想起當日在木匠店見到莫虹,那樣明豔嬌俏的女子,轉眼間就香消玉殒,不由地生出幾分惋惜。
“聞溪,感情的事,不簡單卻也不難,跟着你的心走便是。姐還是那句話,跳出來看看,就什麽都明白了。”方麗華的話,一直萦繞在孫聞溪心頭。
回到家,聽說夏景生來找過他,又覺得方麗華的話确實有一番道理,于是,他挂了個電話給夏景生。
他這是怕夏景生多想,正如他說的,他舍不得折騰人。電話裏他說這些天忙于事情,也是按夏景生意思,做到婚前不再見面。
放下電話,他給自己定了一個冷靜的期限。
婚前,輕易不再去招惹夏景生。
可樹欲靜,風卻不止。
孫聞溪出入仙蝶舞廳的消息不胫而走,一傳十,十傳百。
經由衆人添油加醋地傳播,傳聞漸漸演變成了“孫聞溪婚前不甘寂寞”“孫聞溪蜜戀舞女,夏大少失寵”“婚前偷吃,孫夏婚約疑似破裂。”
即便夏景生呆在家中,也聽到了傳聞。
孫家沒再來人,孫聞溪也沒再來電話,更談不上見面,人間消失一般。
過了一些天,婚期便快到了。
孫聞溪依舊沒露面,除了那一回出入仙蝶舞廳外,也沒有旁的風流韻事傳出來。
這一日清晨,孫家着人送了禮服來,伶牙俐齒的小厮在一旁賀道:“恭喜大少。孫老爺說,夏家是詩書人家,一切習俗按夏家的意思來。”
意思是一切遵照中式的禮節。
那大紅婚服的做工極為考究,上頭繡着栩栩如生的飛龍、形态各異的鳥兒和錦簇的花團,軟緞面料拿在手中既輕便又軟和。
婚服一上身,小厮便驚嘆道:“真真是太好看了,到今天我才知道,什麽叫天人。”
夏景生膚白,大紅的婚服,襯得他愈發白皙,加上那一等一的好相貌,真叫人一刻都挪不開眼。
夏景生着人給了賞錢,看着錦盒中孤零零的婚服,随口問道:“孫少呢?”
小厮忙賠笑道:“孫少這些日子太忙了,抽不出空來。不過大少您放心,這婚服是真襯您,孫少想必也是滿意的。”
夏景生想起之前,孫聞溪大事小事都親自管顧,就是不見人,也能電話追來,哪有半絲忙的樣子,到了今日卻還說忙。
“知道了,你下去吧。”夏景生坐在房中,手裏拿着那大紅婚服,眉眼間帶着幾分失落。
一直到婚禮前一日,孫聞溪還是沒有露過面,衣裳、鞋子、配飾都是由小厮送來的。
夏景生看着滿屋的喜物,和那窗上貼着的大紅窗花,正出神間,忽然聽見下人敲門道:“大少爺,老爺讓你過去一趟。”
這一回,夏功成沒在自個兒的房間裏見夏景生。
父子倆在祠堂見的面。
夏景生進門時,夏功成正在點香,三跪九叩後,夏功成招呼夏景生:“來,給夏家的祖宗磕頭。”
夏景生磕過頭,上過香,夏功成才緩緩地開口道:“景生啊,按照夏家的規矩,一向是男兒上家譜,女兒随夫家。你雖是男兒,但卻未娶妻,爹尋思着,等你成了親,你到了孫家,就是孫家的人了,爸便把你的名字從家譜中拿下來。”
夏景生倏地擡眼,他萬萬沒想到還有這麽一出。
夏功成見他面色不善,以為他是在乎財産,拉長了聲音道:“景生,孫家是富裕之家,你與孫少成親後,衣食上自是不愁的。你看眼下的夏家,也沒有多少錢財了,景瑞他還要娶親,你就……體諒體諒……”
“我到了孫家以後,便不再是你的兒子,爹可是打算将夏姨娘扶正?夏家自此便只有夏景瑞一個兒子?”夏景生愠怒。
夏功成沉默了。
“當真是人走茶涼啊,我娘人沒了,到最後連個名分都保不住。”夏景生冷笑道。
“景生,月兒是很好,可她走得太早了,這些年你夏姨娘裏裏外外為這個家操心不少……”
“你不配提我娘的名字!”夏景生怒道,“若是我不同意呢?”
“景生,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爹已按你娘的意思,護你周全,爹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生事兒。”夏功成的臉色很是難看。
“那你就不該提!”夏景生寸步不讓。
夏功成大家長當久了,幾時被人這般忤逆過,當即拍桌道:“我不是在跟你商議,此事我已經決定了,你毋用多說。”
“這就是護我周全?你當真要如此?”夏景生冷冷地看着夏功成。
“我意已決……”
“好,這些年我也掙了一些錢,既然你要把我賣出去,我就用這些錢買斷我自己,今後夏家的所有事情,皆與我無關。今日我離開了這裏,便不再踏入。”夏景生眼中已失了溫度。
這個他擔了二十年的夏家大少爺的名頭,終是要摘下了。
直至今日,他仍記得當日被人從別莊接回夏府,府中人看他的陌生眼神。
他原以為自己終于回家了,殊不知他于夏家而言,始終都是一個短暫的過客。
夏景生的步子放得很慢,等他回到房間,負責梳妝的喜婆一把将他拽了過來:“哎喲,我的新姑爺,你可快些吧,時間可緊着呢。”
幾個小厮手腳利落地幫夏景生穿上婚服,那喜婆将他摁在椅上,好一通打扮。
夏景生再睜眼時,瞧見的是鏡中俊眼修眉的俊俏公子。喜婆瞧着自己的手藝,喜不自勝道:“這可是頭一遭有兩位新姑爺呢,鳳冠霞帔都用不上了,不過這樣瞧着也俊!”
她下意識地從懷中掏出一本小冊子,剛想塞夏景生手中,忽然想起性別不大對,手上的動作一時僵住了。
“怎麽了?”夏景生見她面色糾結,遂發問。
喜婆一跺腳:“将就着看吧。”說着,把手冊往他手中一塞,急哄哄地招呼人出門了。
夏景生一臉莫名地翻開手中的冊子,只瞧了一眼,便兩頰緋紅,心跳如鼓。
那小冊子中,皆是洞房花燭夜的實操圖解,不過畫上的主人公是一男一女,難怪方才喜婆會是這副神情。
恰在此時,一陣敲門聲傳來。夏景生慌忙将那冊子塞進袖中。
“姑爺,孫家接親的車子來了!”喜婆在門外喊道。
窗外的天色剛剛泛白,天空還留存着破曉前的一抹微藍。夏景生站起身來,最後看了眼鏡中的自己。
拉開門的一瞬,鞭炮聲響起,打破了清晨的寂靜。
夏景生在衆人的擁簇下,坐上了孫家迎親的車子。
那日清晨滿室香燭炮仗的氣息,始終镌刻在夏景生的記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