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林月是江城有名的林記綢緞莊老板的獨女, 家境殷實,嫁與夏功成之時, 人人都稱贊這是一樁美滿姻緣。
只可惜, 一場車禍讓一切美好毀于一旦。
林月葬禮後不久,林父亦随之過世,林家的産業按理說是要交到夏景生手上的。
只是彼時夏景生年幼, 綢緞莊的生意暫時由林母打理。
如今夏景生即将成婚,于情于理都該知會林家一聲。
夏功成給林家修書一封,托人帶到林記綢緞莊。
不久後,林家回信說,想見見夏景生與孫聞溪。
對于外祖父母, 夏景生已經無甚印象。林月鮮少回娘家走動,夏景生與外婆家亦不相熟。
到現在, 夏景生連林家二老的相貌都記不清了。
孫聞溪站在廖記茶莊的貨架前, 看着各式各樣的茶包,問道:“景生,林老夫人愛喝哪種茶?”
夏景生想了一陣,搖了搖頭:“記不得了, 小時候我去過綢緞莊,印象中二老都是愛茶之人。”
廖記茶莊的老板在一旁聽着, 忽然開口道:“你們說的, 可是林記綢緞莊的林老夫人?”
孫聞溪點頭道:“正是。”
“啊喲,那你們可算找對人了,林老夫人最愛喝我們廖記的水仙種, 當年林老爺還在時,每個季度都來我們這兒訂貨呢。”
廖老板說得興起,夏景生心裏卻頗為歉疚,他甚至還沒有一個外人清楚林老夫人的喜好。
他腦海中對林老夫人沒有半點印象,直到夏景生見了真人,才因着老夫人親切的态度,緩和了疏離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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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夫人早已是耄耋之年,卻還由人攙着親自出門迎接兩位晚輩。
夏景生握着她枯槁的手,喊了聲:“外婆!”
林老夫人很是高興,早已瞧不太清的眼睛裏露出慈祥的笑意:“是景生呀,快進去。”
林記綢緞莊是老字號,如今由林老爺的徒弟代為打理,所制的綢緞、布匹,在江城有口皆碑。
夏景生與孫聞溪将林老夫人扶進屋內,這綢緞莊乃前店後居,林宅就在鋪面後方院子裏。
穿過鋪面,就能瞧見一處兩進的院落,院內花木繁茂,環境清幽。
夏景生在客廳坐定,擡眼打量着四周的陳設。與夏家硬撐門面的風格不同,林家的宅子十分樸素,并無奢華的擺設。
廳堂的一側設有神龛和香案,案上供奉着一尊神像。那神像面如牛首,背生雙翅,形象很是怪異。
夏景生心下微訝,不由地多看了那神像兩眼。
此刻,下人端上了茶水,林老夫人坐在上首,笑眯眯地招呼兩人道:“嘗嘗看,今歲的新茶。”
夏景生嘗了一口,濃醇的茶香在唇齒間散開。
“好茶。”夏景生贊嘆道。
“昔日你母親最愛這茶,若她在天有靈,能瞧見今日,定是相當欣慰。”
夏景生擡眼看向林老夫人:“外婆,我能看看母親住過的房間嗎?”
“當然可以,自你母親走後,房間便一直空置着。”林老夫人道。
婢女将孫夏二人引至房前。
林月的房間有人定期清掃,房門處挂着黑底的刺繡門簾,夏景生擡手将門簾掀起,裏頭能看出是女子的閨房。
房中放置了一架木雕床,床牙子上雕着大瓣的荷花,還有蝙蝠、鳳凰和游魚,五彩的刺繡床圍讓整架木床看起來更加別致。
除此之外,房中還有木質的梳妝臺和一扇雕花衣櫃。
孫聞溪看着整潔的房間,心頭忽然生出一股子違和感,可具體又說不出是哪兒不對勁。
“景生,你對這兒可有印象?”孫聞溪問。
夏景生搖搖頭,這兒的裝飾與布局,對他來說是全然陌生的。
這時,林老夫人端着一個木匣子走進來:“景生,這是你母親留給你的東西。當年她曾囑托我,若有朝一日你成婚,便将此物交予你。”
夏景生一怔,伸手接過那匣子。
打開那銀制的鎖扣,裏頭是一封信與一個錦盒。
夏景生将信紙展開,看到上頭不甚工整的字跡時,微微一怔。
信中寫道:景生,我希望你有朝一日,能看到這封信,這說明你已經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日後,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不必驚惶,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守護你。祝福你們白頭偕老,恩愛如初。”
那錦盒之內,是兩枚極精致的銀制同心鎖。
剎那間,林月音容宛在,夏景生險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孫聞溪輕撫着他的後背,替他平複着情緒:“景生,你有一位極疼愛你的母親。”
夏景生深吸了口氣,抓住孫聞溪的手:“這不對……我總覺得,母親的死不是意外。”
孫聞溪點頭道:“的确不合常理。”
這封信,怎麽看都像是林月的遺書,可林月明明是車禍身亡,怎麽可能事先留有遺書,并且還将遺書托給一個白發人。
種種形跡表示,她知道自己将會遭遇不測,也知道自己無法親眼見證夏景生長大成人。
當日,夏景生在那陰曹地府查看生死簿,林月不僅姓名籍貫對不上,就連死因一項也寫着不明。
夏景生心中的疑窦越來越多,恰在此時,林老夫人拿來了店鋪的契約。
“景生,當年你年紀尚輕,我暫時替你看顧着綢緞莊,如今你将要成婚,這鋪子也該歸你才是,就當是我們林家贈與外孫的新婚賀禮罷。”
夏景生推拒道:“我未曾在綢緞莊的生意上出過力,這份禮太貴重了,我受之有愧。”
林老夫人笑道:“我與老林就你這麽一個外孫,這綢緞莊原本便是歸你的,你若是不願再做綢緞,只管改做其他營生便是。”
見林老夫人堅持,夏景生唯有将店契收下,他拉着林老夫人的手,坐在那雕花木床邊,輕聲道:“外婆,您能給我講講關于母親的事嗎?”
林老夫人蹙眉想了一陣,笑道:“人老咯,不中用,許多事情都記不起了。”
夏景生又道:“那可有照片?”
林老夫人還是搖頭:“這屋子裏也就存了一張你母親的照片。”
說着,她打開梳妝臺的抽屜,從裏頭拿出了一張老舊的照片。照片上的林月坐在正中間,林老夫人和林老爺分立兩側。
林月穿着一身冬日的褂子,長相清麗動人,此時的林月與夏景生記憶中的母親,并無多大分別。
夏景生又問:“可有早些年頭的?”
林老夫人搖頭道:“不曾有咯,這是唯一的一張。”
夏景生略有些失望,他原想靠着林老夫人的話找些線索,抑或是從照片中看出些端倪。可林家除了這間夏景生毫無印象的閨房外,竟是半點關于林月的痕跡也沒有。
孫聞溪見他滿腹心事,勸慰道:“若你母親的死真有蹊跷,早晚有一天會露出馬腳。她在信中既然沒有提及此事,定是不想你深究。我們日後不妨多加留心,心懷不軌的人,定會被逮住的。”
夏景生看着那兩枚做工極其精致的銀制長命鎖,心頭的陰霾稍散了些。
婚前諸事繁瑣,他還得打起精神來應付,暫将生母之事抛卻腦後。
譬如今日,他與孫聞溪就要去那木匠店裏看床。
這新婚夫妻的床,是相當講究的。中式的婚床又被稱作千工拔步床,既是千工,顧名思義制床耗時極久。
今日夏景生與孫聞溪去的,是專門打造中式床的福滿木匠店。
與那熱鬧的西洋床店不同,福滿木匠店外表看上去相當冷清,客人進了店鋪,連個招呼的人都沒有。
夏景生看着那一張張拔步床,有雕着仙鶴的長壽床,有雕着“孟母三遷”典故的子孫床,也有那寓意琴瑟和鳴的婚床。
掌櫃的擡頭看了他們一眼,伸手一指:“這頭是婚床,功名床在那頭。”
夏景生道:“我們……就是來挑婚床的。”
掌櫃的盯着他們瞧了半天,挑眉道:“這婚床是寓意多子多福的,你們兩個男的……能生得出來?”
夏景生臉色微變,豈知那掌櫃還不知收斂:“你們這些個年輕人啊,就是愛标新立異,整那西洋變法也就算了,如今還要男男結婚,真是傷風敗俗。”
孫聞溪臉色一凜,怒極反笑:“我可聽說了,從年初到現在,你這木匠店的營業額急劇下滑。原先我還想着,是那西洋床搶了你的生意,今日才知曉,原來問題不在産品上,而出在你這人身上。”
掌櫃的自恃手藝好,一向自視甚高,猛地被人揭了短,登時氣結。
“既然你這兒的床都是保佑早生貴子的,想來與我們八字不合,景生,我們走。”說完,孫聞溪拉上夏景生就往外走。
那掌櫃沒想到遇上個硬氣的,偏偏孫聞溪說的還正中店家的痛楚。
自打西洋床興起以來,又大又重的中式婚床便失了許多市場。年輕夫妻都嫌中式床沉悶,不願購入。
好難得今日來了客人,掌櫃的卻又将人開罪了,這下雖然有心挽留,卻又拉不下面子。
一籌莫展之際,店裏突然進來一撥氣勢洶洶的人,個個手持木棍,腰粗膀圓。
為首的一個男人兇神惡煞道:“哪個是店掌櫃?”
掌櫃的一看這架勢,登時慫了,縮着脖子小心翼翼道:“我……我是……”
“給我打!”為首的男人一揮手,一群流氓樣的人物沖上前去,逮着掌櫃的就是一頓狠揍。
“救……救命啊,做什麽打我?救命啊!”聽着那掌櫃的凄厲的叫聲,夏景生皺了皺眉。
兩人折返回去,見那掌櫃的被打得極慘,夏景生開口道:“他犯了何事?”
那為首的男人瞥了夏景生一眼,周身的氣焰弱了下去,恭敬道:“夏大少。”
夏景生看他這樣,不明所以道:“我們認識?”
“小的哪裏敢高攀夏大少,不過略懂些牌九,聽說過夏大少的威名罷了。”
江城的三教九流,少有不認得夏景生的。
見夏景生的眼神落在掌櫃的身上,那流氓頭子主動解釋道:“這不長眼的東西開罪了虹姐兒,虹姐兒說了,要給他些教訓!”
“虹姐兒?”
夏景生話音剛落,身後傳來了一把懶洋洋的聲音:“誰在叫我?”
孫夏二人回頭,見是一個燙着波浪卷兒的靓麗女子,唇上塗着鮮紅的唇脂,手上還夾着一支女士香煙。
見到孫聞溪,莫虹眼前一亮,當即笑起來:“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孫少與夏大少。”
“怎麽?你們要替這不長眼的東西說情?”莫虹涼涼地看着伏趴在地上的掌櫃,那眼神就像在看一灘爛泥。
“說情倒不至于,剛巧他也開罪了我,就是他的叫聲太過慘烈,平白攪了人的清靜。”夏景生道。
“也是,這殺豬一般的叫聲,我聽着也煩。罷了,今日既有兩位貴客在此,我便饒你一次,看你還敢将別人家用過的床賣給我!“
“虹姐兒,饒命啊,你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将旁人用過的東西賣你啊,這店裏所有的床,都是我親手制的,清一色全新的。冤枉啊!”那掌櫃的叫屈道。
莫虹臉色一沉:“你還敢狡辯,分明就是你的床有問題!”
兩人各執一詞,誰也不願松口。
孫聞溪蹙眉道:“你為何篤定床是二手的?”
莫虹見說話的人是孫聞溪,神情柔和下來:“他賣給我的床,不幹淨。”
“不幹淨?此話怎講?”夏景生問。
“自打我換了這店裏的架子床,便怪事頻發。”莫虹摩挲着塗着鮮紅蔻丹的手指,不耐道,“夏大少可否借一步說話。”
夏景生與莫虹來到僻靜處,莫虹笑道:“大少可知,我是做什麽的?”
夏景生打量着莫虹,見她柳腰纖細,濃妝豔抹,打扮時髦,試探道:“你是明星?”
莫虹噗嗤一聲笑了,她眼尾一挑,笑意吟吟地看着夏景生:“大少平日裏,很少出入舞廳吧,難怪不認識我。”
夏景生頃刻間明白過來,這莫虹是一名舞女。
“大少知道,幹我們這一行的,平日裏少不得要招待客人。可自打我換了新床,每次接待客人,都會發生奇怪的事。”莫虹委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