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夏功成猛地一拍桌子:“荒唐!你倒是說說, 怎麽正是時候?”
夏姨娘替他揉着肩,嬌聲道:“現如今夏和廠的生意是一天不如一天, 孫家財力雄厚, 若是景生真跟孫少成了親,那這孫家少不得要幫襯着咱們。”
夏功成哪裏想到夏姨娘還抱着這般想法,霎時間瞪圓了眼睛:“你這人簡直……不要臉!”
夏姨娘委屈地往凳上一坐:“我怎麽了, 我這麽做不都是為了夏家。再說了,要是當日夏景生肯幫襯着景瑞,根本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言下之意,夏家今日的敗落,夏景生還要負責任。
夏功成板着臉道:“你不必說了, 我絕不會做出此等賣子求榮的事。”
夏姨娘攪着手絹,恨聲道:“你不願做這惡人, 那便由我去做。”說着, 她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夏功成喝住她:“你不許去!我答應過月兒,這輩子定要護景生周全。”
此話一出,兩人皆沉默了。
過了許久,夏姨娘苦笑道:“說到底, 你還是念着她,那景瑞呢?他也是你兒子, 你便不管了?”
夏功成皺眉道:“不過是從頭開始罷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從頭開始,你說得倒輕巧, 我管着這府中的公賬,這個家還有多少家底我心裏有數。景瑞如今還病着,廠子倒了,家裏的進項呢?開銷呢?”
“是,你們夏家是大戶人家,處處都要充場面,連那客廳裏擺的古玩都要不重樣的,這些個置辦的錢從哪來?今天我就把話撂這兒,早晚是要分家的,如今這府裏頭,沒有閑錢再多養一口人了,他若是還想呆在這府裏當少爺,需得交月錢才是。”
一提到錢,夏功成也無話可說。
夏和廠子倒了,夏家所有的進項都成問題。
“可真若如此,我豈不是在賣兒子。”夏功成眉頭深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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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話可不能這麽說。”夏姨娘見他動搖,放軟了語氣道,“景生跟孫少那是兩情相悅的事兒,怎麽能叫賣兒子呢。更何況,景生到了孫家,即便真的跟孫少要錢,那也是夫夫間的事兒,總比我們去找那外頭的高利貸借,要好吧。”
夏功成聽着這話,竟也覺着有些道理。他睨了夏姨娘一眼:“這些年,景生也沒少幫襯我們,若與孫家的婚事真的成了,在這銀錢上,我們可不能小氣了。”
夏姨娘聞言,臉色一僵:“老爺,這景生是男兒,按理說是不用給嫁妝的。”
“就因為是男兒,才更要風風光光地成婚。你想日後上街,被人指着脊梁骨說你刻薄繼子嗎?”
“這……”夏姨娘遲疑了。
“将公賬上的數好好算清楚,回頭拿來給我瞧。”夏功成囑咐道。
“曉得了。”夏姨娘見夏功成鐵了心,這才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
兩人在後頭合計好了,才走出去。
夏姨娘一見那媒婆,便笑道:“多謝你跑這一趟了,勞煩你跟孫家說一聲,兩家都是好孩子,我們也很希望和孫家結親。”
說着,她将銀錢塞進了媒婆手中。
媒婆掂了掂那重量,一張臉笑成了一朵花:“夫人您放心,我一定将話帶到。不知這夏大少的八字……”
一聽這茬,夏功成與夏姨娘都變了臉色。
兩人忘了還有八字合婚這一步,一旦将夏景生的八字拿出來,他那命格斷然是藏不住的。”
一時間,兩人面面相觑。
同在廳中的夏景生,此刻心中泛起了驚濤駭浪。
他原想着夏功成定會反對到底,沒想到這一轉眼的功夫,竟然同意了。
“爹,我不打算成這個婚。”
夏景生說完,所有人的眼神都看向他。
夏姨娘反應極快,立馬笑道:“你這孩子,這時候使什麽性子,你與孫少感情好,那是人盡皆知的事情。我好不容易将老爺勸住,他也同意你的親事了,你快別胡鬧了。”說着,她警告性地瞪了夏景生一眼。
不料,夏景生不吃她這套。
他直接沖那媒婆道:“我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命裏刑克六親,但凡與我走得近的人,都會厄運纏身。”
這話一出口,夏姨娘臉色劇變,恨不得沖上去撕了夏景生的嘴。
夏景生半點不退讓:“你且去問問孫家,願不願意孫聞溪和這樣的人成婚。”
這話說出口,夏景生心頭的大石落了地,他已做好了被孫家拒絕的準備。
豈料那媒婆忽然笑出聲來:“我說呢,夏大少态度為何如此冷漠,原來是為了這個。你放心,孫少已經将這事禀明孫老爺了。孫家是新派人家,不信這些的。”
夏姨娘聽了這話,立刻興奮起來:“就是說呀,現在都什麽時候了,誰還信這個!景生,你就別犯倔了啊。”
媒婆見夏景生仍舊眉頭深鎖,安撫道:“大少,你只管放心,這合婚也只是走個過場,絕不會影響你們的感情。”
夏景生回道:“我可以合婚,可這合婚成不成,要我說了算。”
“這……”那媒婆替那麽多年輕男女說過媒,倒是頭回遇見夏景生這樣的。
“這怎麽行,若是孫家同意了,你不同意,難不成這親就不結了?”夏姨娘第一個反對。
“我去找師傅合婚,若是不答應,那就當沒這回事了。”說着,夏景生便起身回屋。
“诶,夏景生,你等等……!”夏姨娘在他身後焦急地喊。
“站住!”從方才開始一直沒說話的夏功成開口道,“就依你,過幾天去找你師傅,若是合婚之後你仍不想結這親,我也不勉強你。”
“多謝爹。”夏景生沖夏功成點點頭。
夏姨娘見這兩父子一唱一和的,氣得冷哼了一聲,連話都懶得說。
衆人議定,媒婆依言回孫家複命了。剛出夏府的門,她面上的笑容便消失殆盡。
這府中的老老少少,一個比一個會甩臉子,端架子,尤其是夏景生,連長輩都松口了,偏生他還在那提條件。
那媒婆只當他拿腔拿調,懷着一肚子不滿,上孫家告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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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家客廳內,孫聞溪一臉無奈道:“爸,你真讓人上門提親去了?”
孫其滿瞥了兒子一眼:“怎麽?不是你說認準了人麽?”
“人我是認準了,可這會兒景生态度還沒明朗,您這貿貿然地上門提親,會被拒絕的。”
“拒絕?”孫其滿搖搖頭,“我想……夏家,會答應的。你若是不信,我們便打個賭。”
孫聞溪看着手中的鋼筆:“賭什麽?”
“若是我輸了,我自此不再幹涉你們的事兒,若是你輸了……你與景生,要在一月內辦婚禮。”
“爸,你這……”
“怎麽樣,敢不敢賭?”
孫聞溪将那鋼筆一阖,說聲:“賭。”
沒過多久,那媒婆便滿臉堆笑地走進來:“恭喜恭喜,這親事啊,夏家答應了。”
孫聞溪心下一咯噔,疑惑道:“景生答應了?”
媒婆擠眉弄眼道:“我的少爺喲,瞧你那心急的樣兒,這再好的心上人,也不能這般慣着啊。你是沒瞧見,夏大少那姿态擺的,那叫一個高啊,左說右勸都不點頭。”
孫聞溪面色一寒:“你不說他答應了嗎?”
媒婆哼笑一聲:“他能不答應嗎?夏老爺和夏夫人都答應了,為人子女的,便只有聽從的份了。我看夏家,是真的不行了,裏裏外外都透着股衰敗氣,他倒好,還把自己當少爺呢。”
孫聞溪瞪了媒婆一眼,“怎麽說話的?”
“哎喲,我的少爺,你可別惱。”見孫聞溪動怒,那媒婆的氣焰登時矮了三分,“是我說錯了,我不該胡亂編排夏大少。”
媒婆又如此這般地說了一番。
“下去領賞吧。”孫其滿揮了揮手。
待那媒婆走後,孫聞溪沉着臉道:“爸早就料到,夏家如今形勢艱難,勢必會答應這場婚事是嗎?”
孫其滿笑着點點頭:“聞溪啊,你可別不高興,這世事,本就是浮浮沉沉的,夏家今日敗落,恰恰促成了這門親事啊。”
孫聞溪看着廳中那半點動靜也無的電話,搖頭道:“我只怕,他也是為了夏家,才委屈自己答應我。”
孫其滿笑道:“聞溪,你這是……關心則亂啊。夏景生的能耐有多大,其實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若是不願意,又有誰能逼得了他。此番他能答應合八字,不也恰恰證明了他心裏有你嗎。”
孫聞溪沉默良久,閉眼道:“但願如此。”
八字合婚當天,孫家一行一早就到了西郊的仙居山。
此處是夏景生指定的,對外只說他與師父淩霄子師徒情深,要淩霄子親自來給他們合八字。
孫其滿下了車,在孫聞溪的攙扶下緩步登山。
山中的空氣格外清新,期間有淙淙的流水聲,有不知名的鳥叫聲,還有那靜谧山谷中似有若無的回聲。
“如此僻靜之地,真可謂是仙境啊。”孫其滿贊嘆道。
孫聞溪扶他到半山的涼亭中坐下歇息,自己則站立在一旁,看着那山間重重的綠意,想象着年幼的夏景生,日日在這山中挑水砍柴。
正想得出神,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夏家一行姍姍來遲。
見了孫其滿,夏功成的臉色不大自然。
“夏老爺,久仰大名。”孫其滿倒是泰然自若,率先開口道。
“哪裏及得上孫老爺,寶彙銀行財聚四方,旁的營生與之相比,實在是小巫見大巫。”夏功成板着一張臉道。
“再多的銀錢有什麽用,不過是身外之物罷了,比不得夏家個個飽讀詩書,人中龍鳳。”孫其滿笑眯眯地說。
孫其滿的一通馬屁,拍得夏功成是渾身舒坦,夏功成的态度總算不似起先那般冷硬了。
兩方的長輩在敘話,孫聞溪的眼睛卻一刻都沒有離開過夏景生。
他的眼神太過炙熱,仿佛要将夏景生盯出一個洞來。
夏景生受不住,剛想走出亭子,卻被人從背後拉住了手。
“去哪兒?”孫聞溪問。
“去走走。”夏景生抽了抽手腕,無奈孫聞溪力氣很大,掙脫不開。
“做什麽躲我?”孫聞溪又問,“你這般躲着我,我只當你再也不想見我了。”
夏景生沒說話,也沒回頭。
“可你卻應了這門親事,答應合八字,景生,這八字合不合,你自己不就清楚嗎?你到底想做什麽?”
聽見孫聞溪話語裏的怒氣,夏景生總算轉過身來。
此刻的孫聞溪,全然收起了倜傥不羁的氣質,他拉起夏景生的手,将他的手擺在自己的胸口。
“你感覺到了嗎?每次見到你,我的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加速,如今你這般反複無常,我心裏難過。”
“我嘗試說服自己不去打攪你,可當我決定遠離的時候,你偏又要來招惹我。”
“景生。”孫聞溪盯着夏景生的眼睛,“你能不能說句話?”
“對不起。”夏景生沉默半晌,留下了三個字。
孫聞溪心裏憋着一口氣,猛地聽到這麽一句,心頭的無名火一下子竄了上來。
“你要說的只有這句?”孫聞溪問。
“真的……對不起。”
“夏景生,是不是我現在扭頭走掉,再也不相見,你也不會難過?!”孫聞溪眼眶紅了。
夏景生心下一咯噔,他匆匆地看了眼孫聞溪,張了張嘴,卻還是什麽都沒說。
他想,這一切很快就會結束了,他們很快便會再無關系,對彼此來說,變成比陌生人還要不如的存在。
“景生,我曾經以為,你雖嘴上不說,關鍵時刻你還是會緊緊抓住我的手,可如今看來,是我想錯了。你放心,我不會讓你難做,無論今日合婚的結果如何,你若不願意,我絕不勉強你。”
說着,孫聞溪加快腳步,直往那山巅走去。
夏景生就這樣,默默地跟在他身後,兩人連步調都是一致的,可就是相互不說話。
這樣悶頭走了一陣,眼前已然能看見別莊。
孫聞溪一鼓作氣地走進去,在淩霄子的靜室門前,停下了腳步。
夏景生随後而至,他心不在焉地向前走,沒留意到孫聞溪已經停下了,竟一下子撞在孫聞溪背上。
孫聞溪一把将人扶住了,卻什麽也沒說,只等人緩過勁來,便松開手。
靜室之內,傳來淩霄子的聲音:“還站着做什麽,進來吧。”
孫聞溪推開門,與室內的淩霄子四目相對。
一瞬間,淩霄子面上罕見地顯出一絲驚訝:“你是?”
“晚輩孫聞溪,見過道長。”
“原來你便是孫聞溪,請坐。”淩霄子上下打量了他好一陣,直到夏景生輕聲咳嗽,才回過神來。
他看向夏景生,眼中流露出一絲關切,嘴上說着:“你們這是要合八字?”
夏景生點點頭,将寫着自己生辰八字的紅紙奉上。
這合八字,第一步便是要看雙方的八字格局。
淩霄子早已将夏景生的八字銘記于心,只瞧了一眼,便沉聲道:“天煞孤星,好兇的命格。”
見孫聞溪臉上無甚表情,他轉頭道:“年輕人,天煞孤星,刑克六親,普通人根本承受不住。”
“我知道。”孫聞溪點頭道。
“你不害怕?”淩霄子一雙眼睛牢牢地盯着孫聞溪。
“我不相信。”孫聞溪無畏地與淩霄子對視。
“好一個不相信,年輕人,不要口出狂言,你會後悔的。”淩霄子勸誡道。
孫聞溪遞上了自己的八字,淩霄子看了一眼,初時還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
忽然他瞪大了眼睛,那紙上像是有讓他極驚訝的內容。
“師父?”夏景生喚了一聲,“怎麽了?”
淩霄子喃喃道:“竟真的是天赦入命,這不可能啊。”
他急忙找出兩人八字中代表配偶的那一柱,掐指一算,旋即難以置信地看着孫聞溪。
“相生的,竟真是相生的,這不可能……”
夏景生聽見“相生”二字時,心裏就隐約有了想法。
他心跳如鼓,一顆心似乎要從喉嚨裏跳出來。
好容易等淩霄子測算完,他将淩霄子拉到一旁,欲言又止。
淩霄子看着那雙充滿了渴盼的眼睛,心下不忍:“你當日跟我說,孫聞溪是天赦入命之人,我是不信的。你出生之時,我曾為你測過命數,也曾斷言你這一生都不會遇到這樣的貴人。現如今不知是哪個環節出錯了,竟冒出來一個孫聞溪。”
“師父的意思是……”夏景生問得小心翼翼。
“孫聞溪的命格的确非常好,也的确能抵禦天煞孤星的威力,若你們真的對彼此有意,師父祝福你們。”淩霄子說。
夏景生的心情大悲大喜,前一刻還絕望得如同六月飛霜,這會子卻春暖花開了。
此刻,他竟不知該作何反應,他本能地回頭去找孫聞溪,卻發現孫聞溪正站在窗前,靜靜地瞧着山間的景色。
原本目光總是黏在他身上的人,這回連個眼神都欠奉。
夏景生猛地想起方才在半山腰,孫聞溪說的那番話。
之前太過絕望,夏景生只想着冷處理,這樣即便日後不複相見,孫聞溪也不至于太難受。
可這回,難受的人卻變成了他自己。
活了二十多年,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夏景生,要怎麽去挽回一顆已經冷了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