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蛋白變色, 确是中蠱。”夏景生避開人群,沉吟道。
“如此說來, 這下蠱之人就藏在戲班中?”孫聞溪瞧了眼周遭, “豈不是人人都有嫌疑?”
“戲班人多眼雜,卻也正好藏身。”夏景生蹙着眉頭,“蠱毒認主, 必須将下蠱之人找出來,才能根絕後患。否則,宋晖身上的蠱毒沒法解,會被生生折磨而死。”
這時,葉恒朗完成了第一階段的審問。
蘭承雲的樣子不像是扯謊, 他對下蠱這事兒半點不知情。
葉恒朗提議:“我倒是有個主意,不過要委屈蘭老板吃些苦頭。”
兩回都撞槍口上, 只能說明下蠱之人對蘭承雲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
大概率是蘭承雲身邊的人, 這樣一來,戲班裏人人都有嫌疑。
既然肇事者費盡心思要将黑鍋扣在蘭承雲頭上,那不如索性将蘭承雲拘進巡捕房,一來可以對蘭承雲進行保護, 二來可以讓真兇放松警惕。
只是如此一來,蘭承雲少不得要背一陣黑鍋, 還得進局子裏蹲一段日子。
聽了這一提議, 夏景生與孫聞溪半晌沒說話,末了都擡眼看看對方。
瞧見夏景生面上一閃而過的猶豫,孫聞溪問道:“景生這是心疼了?”
夏景生搖搖頭:“有沒有旁的法子?”
思來想去, 還是葉恒朗的提議最可行。
瞧着那緊閉的房門,夏景生輕嘆道:“我進去跟他說一聲。”
房裏,蘭承雲如同驚弓之鳥,夏景生清楚地看到,在他進門時,蘭承雲下意識地繃緊了身子,見來人是他,才放松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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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你也覺得事情是我做的?”蘭承雲眼中滿是絕望。
夏景生回道:“我自是相信你的,只是兇手十分狡猾,你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算計之中。為了能早日找出兇手,只怕要委屈你一段時日。”
“先生,不打緊的,承雲本就不是什麽矜貴的人,還要多謝先生為我費心周全。”蘭承雲安靜地坐着,聞言并無甚激動的反應。
但夏景生聽出了他話裏的自棄,寬慰道:“你且放寬心,我們一定會找出真兇,還你清白之名。”
蘭承雲仍舊安靜地坐着,他身上穿着登臺時的戲服,發髻有些淩亂,往日伺候他的夥計這會子早躲得遠遠的。
靜默了一陣,蘭承雲輕聲道:“先生稍候,承雲換身衣裳。”
夏景生點點頭,将門帶上。
不多時,蘭承雲穿着樸素的長衫從房裏走出來,與濃妝豔抹時不同,此刻他的面色蒼白,眉眼間有些倦意。
當着人面,蘭承雲被扣上手铐,由葉恒朗親自押着上了警車。
一場鬧劇總算落幕,看熱鬧的人卻讨論得更起勁兒了。
“真沒想到啊,這蘭老板看着柔柔弱弱的,心思居然那麽歹毒。”“誰說不是呢,怪不得都說戲子是沒有心的東西。”“蘭承雲是進去了,宋家的獨苗苗,怕是也要交代了。”
蘭承雲被捕後,宋晖的情形并沒有好轉。
蠱毒的疼痛是一陣一陣的,每回發作起來,他的五髒六腑如同被火焚燒,疼得直打滾。
宋家日夜不斷地請大夫來瞧,可沒有一個能瞧好的。
診脈,紮針,服藥,能用的方法全用過了,最讓人奇怪的是,除了腹痛,宋晖的身子還真沒有旁的異樣。
可單腹痛這一條,就要了他的命。
最後,宋家花重金請來一位德國大夫,給宋晖的肚子做了一回X光。
出來的結果險些讓人驚掉眼珠子,宋晖的肚子裏有東西。
只是那東西的形狀,瞧着并不是瘤子一類的,而像是……某種活物。
宋家原本對那蠱毒之說将信将疑,看了片子,這下驚得是魂飛魄散,就差漏夜跪在夏府門前,求夏景生救命了。
葉恒朗費了一番功夫,拿到存放在醫院裏的底片,遞給夏景生:“我看了半天,也不确定這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夏景生拿過底片一瞧,給出了結論:“是蟾蜍。”
“蟾蜍?!”葉恒朗受驚不淺,“好端端的,宋晖肚子裏怎麽會有這東西。”
“還記得上一回,我從周寧川腹中取出的生蛇蠱嗎?這個同理,只是換了物種罷了。”
葉恒朗後背發涼:“如此說來,這人可以熟練操縱各種毒物。”
蠱毒的煉制過程十分複雜,從飼養毒物開始,養蠱人将蛇、蟾蜍、蜈蚣、蜘蛛、蠍子等毒物放在一個容器中,任由它們自行厮殺,存活到最後的毒物便是制蠱的首選。
夏景生還未答話,葉恒朗辦公室的電話響起。
接起電話,葉恒朗的表情瞬間變得非常凝重。
“蘭承雲出事了。”他說。
蘭承雲入獄以來,因為有葉恒朗的關照,并沒有吃苦頭,連牢房都是單獨一間,裏頭的床鋪被褥也是提前收拾過的。
他們趕到牢房,看到陷入昏睡的蘭承雲。
夏景生伸手探了探蘭承雲的額頭,高熱的溫度讓他霎時間皺眉道:“怎會如此?”
負責監管的巡捕解釋道:“蘭老板自打進來,就沒說過話,我們這一日三餐送進來,都是原封不動地端出去。每到夜裏,蘭老板都會咳上一陣,我們也沒多注意,沒想到今日他竟昏睡過去,我們不敢耽擱,就給葉長官搖了電話。”
夏景生給蘭承雲診脈,面色越發難看。
葉恒朗:“可是情況很不妙?”
“他的脈象,并無異狀。”
“什麽叫無異狀?”葉恒朗詫異道。
“承雲一向體弱,經年有咳疾,如今他的脈象與平日犯咳疾時并無兩樣。”夏景生心下有了最壞的猜測,“病情惡化,很有可能是中蠱引起的。”
葉恒朗只覺得焦頭爛額,宋晖的腹痛還未解決,蘭承雲又疑似中蠱。
“事發之後,蘭老板栖身于大牢之中,與外界素無接觸,此番怎會……”
“只怕這蠱一早已潛伏在體內,不過是等着我們将人捕入大牢,再行發作。”夏景生看着病中燒得兩頰通紅的人,啞聲道。
“這……”葉恒朗細思極恐,啞口無言。
夏景生用蛋白法測了一回,果真目睹了蛋白變色。
猜測被證實,夏景生站起身來,一向處變不驚的他,竟一拳擂在了牆上。
從第一起事件發生到現在,他們仿佛一直被人牽着鼻子走。
先是夏景生破解了生蛇蠱,周寧川卻已殒命,線索就此中斷。而後是宋晖,中蠱至今已去了半條命。再到蘭承雲中蠱,身處獄中發起高燒。真正的元兇卻躲在幕後,步步為營,若是蘭承雲當真在獄中殒命,便會被安上畏罪自殺的名頭。
“夏先生……”葉恒朗見他臉色不對,上前勸慰道,“你不必過分自責,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當真是始料未及的。”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葉恒朗的勸慰并沒有起到任何效果,夏景生走出那暗無天日的牢房。
對面有一個算命的攤子,那黑白的八卦招子在風中飄蕩着。
夏景生看了一眼,自嘲一笑,擡手截了輛黃包車。
上了車,他也不說話,車夫按捺不住提醒道:“先生,請問您要去哪兒?”
“尋個喝酒的地方。”
“好咧。”車夫絲毫沒聽出夏景生語氣中的落寞,頗有活力地拉着車一通小跑,最終在一家小酒館門前停下。
夏景生進了酒館,店家端上自家釀的米酒。這米酒,初入口時覺着清甜,後勁兒卻很足。夏景生前頭喝得狠,後勁兒上來了,有些犯迷糊。
卻說孫聞溪剛走出寶彙的大門,就聽見兩個路過的員工嘀咕道:“哎,剛那個喝醉的是夏大少吧。”“是他,我記得他的模樣。”
孫聞溪眉頭一皺,将過路的員工截住:“你們剛剛瞧見誰?”
“小孫總。”兩個員工沒想到被這尊大佛擋了道兒,趕緊賠笑道,“是夏大少,我們剛巧路過那偕樂酒館,瞧見夏大少在裏頭喝酒呢,像是喝了不少。”
孫聞溪按着員工所說的找了過去,到了酒館門口,一眼瞧見了夏景生。
酒館裏顧客不多,三三兩兩聚在一塊說笑聊天,像夏景生這般一個人喝悶酒的,着實打眼。
孫聞溪走過去,一把摁住夏景生手上的酒杯。
“出什麽事了?”看着夏景生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孫聞溪直覺出事了。
夏景生雖然迷糊,卻聽懂了孫聞溪的話,他瞧着孫聞溪,半晌擠出一句:“承雲……他中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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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聞溪一怔:“什麽?”
夏景生扶着酒碗,苦笑道:“我以為可以護住他,沒想到到頭來,還是着了道兒。”
為了蘭承雲中蠱的事兒在這兒喝悶酒。
孫聞溪回過味兒來,心裏就跟被小針紮過似的。
梗得慌,不舒坦。
“別喝了。”他搶過夏景生手中的碗,“這不是你的錯。”
“你知道嗎?我頭一回見承雲,他還不像如今這般名滿江城。他原是大戶人家出身,後來家道中落,才與戲班簽下賣身契。”
蘭承雲戲唱得好,人也長得好,不知多少人觊觎他。
梨園這行當,遠不如臺上看見的那般幹淨,私底下班主也會幹些拉皮條的事兒。
蘭承雲自然逃不脫這般命運,只是他雖看着溫和,做事卻有自己的原則。
夏景生見他終日為那上不得臺面的腌臜事兒煩憂,便索性出高價換那獨處的機會。
也算是給蘭承雲謀得安寧日子。
“原想着如此這般能護着他,沒想到反倒害了他。”夏景生苦笑道。
孫聞溪仔細聽着那一字一句,忽然問道:“如此說來,你們獨處時倒從未做那逾越之事?”
夏景生喝了酒,反應略有些慢,停頓了片刻才明了孫聞溪的意思。
毫不設防道:“我與承雲,只是摯友。”
僅此一言,雨過天青。
孫聞溪心下一松,先前那針紮似的心情瞬間消散不見。
他端起酒壇,給自己倒了半碗:“那怎的人人都說,你們早有過……肌膚之親?”
換做平日裏,夏景生早就聽出這話裏的不妥當之處,可如今他被酒精拖累了思緒,只是老老實實回答:“那不過是子虛烏有。”
實際上,夏景生為了護住蘭承雲,可謂是費盡心思,也正因為這獨一份的“寵愛”,讓蘭承雲在江城風頭無兩。
都說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從前夏景生不曾深刻體會過,這□□會到了,蘭承雲卻已生命垂危。
一想到這一點,夏景生便無法釋懷。
“那算命之人說得沒錯,天煞孤星的确是天生的孤家寡人,但凡與我走得近些,都免不了厄運纏身。”夏景生不過略一感嘆,孫聞溪卻看不得他這副消沉的樣子。
“誰說的?”孫聞溪的聲音嚴肅起來。
“向來如此。”夏景生說,“上回在山中,若不是我在,你們或許不會遇上霧障,今日承雲橫遭此劫,也是因我的緣故。”
孫聞溪失笑:“好,就當你說的全然在理,那也有人不受影響,到現在還健健康康,安然無恙。”
“誰?”夏景生一臉茫然。
孫聞溪笑着指了指自己:“我與你走得近,卻不見我受影響,可見天煞孤星不過無稽之談,不足采信。”
夏景生怔怔地看着孫聞溪,忽然抄起桌上的酒碗,朝孫聞溪扔去。
“你快走開,離我遠點,不然下一個遭殃的就是你!”夏景生急紅了眼,一個勁兒地趕孫聞溪走。
孫聞溪被那陣勢唬了一下,他長臂一伸摁住夏景生不安分的胳膊:“我不走!你不是什麽天煞孤星,孤家寡人,你是夏景生,我的……”
話說了一半,卡住了。
孫聞溪忽然覺得自己不尋常。
此刻的孫聞溪,兩手緊緊地扶住夏景生,能清晰地瞧見夏景生泛紅的眼眶。
他一顆心跟被鹽水泡過似的,鹹得發苦。
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看不得夏景生這個樣子,他看不得夏景生妄自菲薄,看不得他自怨自艾,更看不得他紅了眼眶。
看到這樣的夏景生,他無可自抑地心疼。
如此這般,夏景生算是他的什麽人?
孫聞溪迷惑了。
不久前,他們連朋友都算不上,然而現在,他的喜怒哀樂都被夏景生牽動着。
不知怎地,孫聞溪又想起當日山中喜房銅鏡裏,夏景生的面容。
在這塵世間兜兜轉轉,他最放不下的人竟然是夏景生。
孫聞溪內心震驚了。
然而還不待他有所反應,夏景生已拼命想要掙脫他的手。
“你放開,你離我遠點,我生來就是個不祥之人,靠近我你也會不得善終。”夏景生喊道。
酒館裏的人聽見動靜,都往這邊看過來。
孫聞溪卻兀地笑了:“若真如此,我們便攜手下那修羅地獄吧。”
夏景生難以置信地瞧着他,半晌未動。
孫聞溪趁勢握了他的手:“莫怕,你看,我還好好的。”
這話說得無比溫柔,夏景生瞧着他,不覺淌下淚來。
他向來不怕人厭棄他、嫌惡他、畏懼他,卻怕有人溫柔待他。
怕這來之不易的溫柔,驟然消失。
孫聞溪見他冷靜下來,趕緊用眼神示意老板,将那酒壇酒碗撤下去。
“我們回家吧。”孫聞溪柔聲道。
夏景生發作了一場,這會兒倒也安靜下來,随着孫聞溪站起身,身形卻不大穩當,搖搖晃晃的。
孫聞溪長臂一伸,将人帶進懷裏。
不意外地聽見周遭傳來抽氣聲兒。
孫聞溪倒是半點不避嫌,半摟半抱地将人帶出酒館,招了輛黃包車。
剛說了句去夏府,就聽見夏景生悶悶的聲音傳來:“不回去。”
孫聞溪笑道:“我的少爺,你醉成這樣,別的地方也去不了。”
夏景生嘴裏翻來覆去就一句:“不回去。”
孫聞溪放輕了聲音,貼着他的耳垂說了句:“你若不想回夏府,我帶你回孫家?”
原想着夏景生一樣念叨着不回去。
可這下,夏景生竟然安靜下來。
孫聞溪心下一悸,揚着聲兒又問了一句:“你若不反對,我便帶你回孫家了。”
身旁的人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孫聞溪朝車夫道:“去孫家。”
這一路上,他們引來了不少人的目光,那黃包車向來只坐一個人,像他們這樣擠着坐的,實在少見。
他們不僅擠着坐,還是兩個大男人。
一路矚目着回到孫家,門房一瞧這架勢,趕緊幫着扶人:“少爺,這是……”
話未說完,就見孫聞溪一把将人抱起,快步走進大堂。
不一會兒,消息在孫家傳遍了——孫少将夏家大少爺帶回來了。
連孫其滿也被驚動了,難得親自下樓。
剛走到樓梯口,就見孫聞溪正拿着毛巾,給卧躺在沙發上的人擦臉。
孫聞溪打小沒伺候過人,如此親力親為,倒是頭一遭。
“這是怎麽回事?”孫其滿一開口,孫聞溪趕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爸,您小聲點兒,好容易才睡着。”孫聞溪将那帕子翻了個面兒,仔細地壓好。
孫其滿見他這般,倒像極了自己年輕時候,生怕初次帶回家的姑娘受委屈。
霎時間又好氣又好笑:“怎麽的?這回不是朋友了?”
孫聞溪想通了,也不避着人,大大方方地說:“在我心裏不是了。”
孫其滿一怔,好一會兒才琢磨明白孫聞溪話裏的意思,失笑道:“你小子,還沒你爹我一半出息,想明白了就去追啊。”
孫聞溪笑着應了句:“是的,爸。”
夏景生醉後變得極黏人,拉着孫聞溪不願撒手。孫聞溪怕扯疼了他,輕聲說:“少爺,你要再不撒手,我就把你帶房裏了。”
數秒後,孫聞溪将人抱起,回了房間。
下人們貼心地在房裏放了熱水和毛巾,孫聞溪擰了毛巾幫他擦拭。
看着那沾染了酒氣的長衫,孫聞溪幾經猶豫,終究放下了帕子,只将那長衫的扣子稍稍解開,讓人睡得舒服些。
剛要轉身,卻見夏景生正睜着眼睛瞧着他,那模樣倒是挺清醒的。
孫聞溪覺着有趣,伸出一根指頭問:“景生,這是幾?”
“二。”
“這個呢?”孫聞溪又比了數。
“八。”夏景生還真乖得不得了,問什麽答什麽。
孫聞溪瞧出了端倪,輕聲問道:“景生,你有心悅之人嗎?”
若是夏景生還清醒,定會驚異于孫聞溪此刻的溫柔。
夏景生睜着眼睛,仔細地想了想,答曰:“不知道。”
孫聞溪換了種問法:“那景生覺得,孫聞溪如何?”
夏景生驀的蹙眉道:“沾花惹草的登徒子。”
孫聞溪心下一驚,忙為自己辯白:“這從何說起啊?”
“待誰都紳士,沒瞧見一個個的眼珠子都快長他身上了。”夏景生氣憤地将手一甩,總算松開了對孫聞溪的鉗制。
孫聞溪摸了摸鼻子,又聽夏景生說:“他還與承雲走得近。”
這話裏帶了一股子失落,倒叫孫聞溪拿捏不準,只能試探着問:“景生不願他們走得近?”
夏景生搖搖頭。
孫聞溪耐心道:“若是景生不願,日後那姓孫的自然會與蘭老板保持距離。”
夏景生聽懂了,卻将頭撇到一邊:“怎麽會,瑪瑙硯臺都送了。”
孫聞溪雙眸一亮,回過味兒來:“景生,你這是吃醋了?”
醉後的夏景生怔怔地瞧着孫聞溪,沒承認也沒否認。
卻已足夠讓人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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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景生再睜眼時,宿醉的感覺排山倒海般襲來。
空氣中漂浮着西洋香氛的味道,他敏銳地意識到,這不是他慣常睡的房間。
記憶出現了斷片兒,只記得自己在酒館裏喝酒,後來孫聞溪不知怎地進來了。
他們說了一會子話,然後……
夏景生支撐着坐起身來,冷不丁瞧見地上還躺了個人。
是孫聞溪!
夏景生心下一驚,這才發現房間的布置風格偏西式,身下是華麗的西洋床。
這是……孫家?!
他這頭驚疑不定,殊不知床下的孫聞溪早已清醒多時,這會兒正将他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裏。
夏景生放輕動作,小心地下了床,剛走兩步,就聽見孫聞溪的聲音——“景生,你去哪兒?”
夏景生腳步一頓,慌忙扣上長衫的扣子。
“我昨天喝多了,是你帶我回來的?”夏景生試探着問。
“你昨天鬧着不肯回夏家,我只好帶你回來了。”孫聞溪笑道。
夏景生點點頭:“承雲中蠱,我沒有第一時間發現,是我的責任,我……”
“景生!”孫聞溪打斷他的話,“這不是你的責任,蘭承雲,他也不是你的責任,你不必為沒有保護好他而自責。”
“你……你怎麽知道?!”夏景生吃驚地看着孫聞溪,半晌忽然明白過來,“定是我酒後跟你說了什麽。”
夏景生又低聲道:“蠱毒一日不解,中蠱者便有性命之憂。”
“景生。”孫聞溪将他按到床邊坐下,“從周寧川到蘭承雲,兇手的計劃很缜密,可以說他早就計劃好了。你與其自責,還不如冷靜下來想想,怎樣才能找出放蠱的人。”
蠱術源于西南苗族,一般而言傳女不傳男。戲班之內的戲子、樂師、雜役來自五湖四海,且籍貫并未記錄在冊,最耗時卻也最有效的辦法便是徹底搜查。
要放蠱,必先養蠱,要養蠱,必有器皿,這些盛裝了毒蟲的器皿,很有可能就藏在放蠱者的房中。
葉恒朗依照夏景生所言,向巡捕房申請了搜查令,對戲班進行全面的搜查。
戲班的建築是傳統的中式木質結構,有上下兩層。一層是大廳,二層是招待貴客用的雅間。人員的卧室則由後臺往外走,如蘭承雲般的角兒都有自己的廂房,其餘的小厮、雜役則住通鋪。
巡捕先将所有女性的房間逐一排查,葉恒朗正指揮人搬東西,冷不防一個人從人堆裏沖了出來,跪在葉恒朗面前。
“長官,事情是我做的,不關雲郎的事兒,你抓我吧。”
跪在葉恒朗跟前的女子披頭散發、形容憔悴,兩只眼睛浮腫得厲害。
“馮寶兒,你……”葉恒朗眉頭緊蹙,“當真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你們放了雲郎,我跟你們走!”馮寶兒言辭鑿鑿,葉恒朗便将人帶到夏景生面前。
馮寶兒見到夏景生和孫聞溪,方才的氣勢弱了一半,如行屍走肉般垂頭站着。
夏景生打量着她青白的臉色,指了指面前的繡墩,溫聲道:“坐吧。”
“別緊張,喝口茶。”夏景生并沒有一上來就逼問馮寶兒。
馮寶兒手捧溫熱的茶杯,那茶的熱氣熏得她眼眶發紅。
“你說……周寧川和宋晖身上的蠱是你下的?”夏景生打量着馮寶兒的神情。
“是。”馮寶兒眼神微閃。
“為什麽這麽做?”
“他們……他們欺辱雲郎。”馮寶兒咬牙道。
“哦?”夏景生目光一利,“那蘭承雲身上的蠱,也是你下的?”
馮寶兒錯愕地擡起頭,慌亂道:“什麽蠱?雲郎也中蠱了?”
“怎麽?你是想告訴我們,這吉祥戲班裏,不止你一人會放蠱?”旁觀了全程的孫聞溪适時開口道。
“不……怎麽會這樣……”馮寶兒慘白着一張臉,“雲郎,雲郎他怎麽樣?”
“你是養蠱的,他怎麽樣,你不是最清楚嗎?”夏景生阖上面前的資料,“走吧,既然你說宋晖身上的蠱是你放的,那便由你來解。”
馮寶兒沖夏景生伸出兩截皓白的手腕:“你們……你們不抓我嗎?抓了我,放了雲郎。”
“抓你?”夏景生挑眉道,“這是後話了,蠱毒只有下蠱者能解,解鈴還須系鈴人,你不會不懂吧。”
“我……我……”馮寶兒雙唇顫抖着,豆大的汗珠從額際滑落。
“你這是在撒謊。”夏景生那雙看透一切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馮寶兒。
馮寶兒哪裏經受得住這樣的逼視,“噗通”一聲跪了下來,伸手揪住夏景生的長衫下擺。
“夏大少,求求你給雲郎做主啊,他絕不會蠱術,求求你……”
馮寶兒一疊聲地哀求着,葉恒朗面色鐵青,示意手下将她拉開。
“馮寶兒,你如此行事,我足可以入你個妨礙公務罪!”葉恒朗的語氣非常嚴肅。
孫聞溪啧了一聲,“老葉,你吓着人家姑娘了。”說着,孫聞溪給她續上了茶水。
“馮老板,蘭承雲平日裏的茶水吃食是誰負責的?”
馮寶兒仔細想了一會兒:“若說平日裏的吃食,雲郎與我們一樣,吃的都是由廚工做的。加之雲郎常年咳嗽,一咳起來便要喝茶水,我實在不知道是誰下的蠱。”
這時,下屬前來禀報:“葉長官,戲班女眷的房中均無發現。”
“男士呢?”夏景生問。
“這……”下屬面露難色。
戲班裏炙手可熱的角兒多數是男性,尤其是乾旦,這會兒一個個柳眉倒豎:“你們要做什麽,我好端端的房間,都被你們給弄亂了!”
葉恒朗哪肯輕易放過,他脊背直挺得如同一塊冷硬的鋼板,絲毫沒有說情的餘地,叮囑大家每個房間都要查仔細。
夏景生這回親自出馬,陪同大家逐個房間查看。
“這是誰的屋子?”當他走進一間廂房時問道。
“是應老板的。”有人答曰。
葉恒朗打量着屋子:“怎麽,這屋子有問題?”
這屋子裏的紗簾、帳子、被褥都是桃粉色的,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脂粉的香氣,瞧着跟女子的閨房似的。
房子裏邊的牆上還有一個小門,夏景生指了指那扇門:“這門裏頭是什麽?”
應嘗芳今日沒上妝,穿着湖綠色的長衫,相貌少了幾分豔麗,多了幾分秀氣。
他哼笑一聲:“裏頭也沒啥稀罕的東西,不過是練功用的器具罷了。”
別瞧着戲班裏的角兒面上風光,實際上每日都要堅持不懈地練功,這腰肢身段、一颦一笑都得經過反複的練習。
夏景生打開門,見門後是一個暗房,裏頭沒有窗子,需點上蠟燭才能看清全貌。
如應嘗芳所言,裏頭果然堆放着演出用的行頭與物料,地上還立着一片梅花樁。
見夏景生雙眸緊盯着那一根根梅花樁子,應嘗芳笑道:“不是我誇口,論起耍梅花樁,吉祥戲班裏我若是認第二,必定沒人敢認第一。”
說着,他站上高臺,指尖輕點,便從那一根根樁子上越了過去,最後穩穩地站定。
夏景生輕笑道:“這步法是不錯,請應老板解釋一下,這木樁為何是中空的?”
“什麽?!”應嘗芳臉色微變。
夏景生敲了敲其中一根木樁:“這裏頭,該不會有什麽東西吧?”
“夏大少,您說什麽呢,我聽不懂……”應嘗芳目光閃爍道。
夏景生直接躍至樁上,步法穩健而迅速地将那梅花樁走了一遍。
神奇的是,在夏景生落地的瞬間,地上的木樁發出了響聲。
“這是機關的聲音。”孫聞溪定睛一看,那些個木樁果然是中空的。
裏頭養着各種蛇蟲,機關一開啓,便紛紛往外冒出頭來。
眼前哪裏是什麽練功房,分明就是一處毒蟲窩。
“果真是你。”孫聞溪站在原地,那些毒蟲卻壓根兒不敢靠近他。
事已至此,應嘗芳也知曉自己已經暴露了,只是他一點兒都不慌,臉上還帶了點細碎的笑意。
“還請孫少賜教,好讓嘗芳知道,到底是哪裏露了馬腳?”
“這房間太幹淨了。”
“什麽?”
“江城地處南方,素日潮濕多雨,這處暗房常年不見光亮,陰暗潮濕,可這牆壁上居然連一張蜘蛛網都不見,點了燭火,也沒有小飛蟲。只有養蠱人的房中,才會不生蛛網,不惹蚊蟲。”孫聞溪說。
“竟是如此,我終日跟蟲子打交道,倒是忘了。”應嘗芳苦笑道。
他打小便是個在貧民窟裏混飯吃的乞丐,因為長得秀氣,常常被人欺負。有一天,他讨來的吃食又被旁人搶了去,正哭得傷心,忽然有人将一個白面饅頭遞到他面前。
那是一雙皺巴巴的老人的手,應嘗芳被那人一張布滿皺紋的臉和奇怪的打扮吓了一跳,可白面饅頭的誘惑力實在太大了,他顧不得許多,将那白面饅頭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然後他聽見老人用濃重的鄉音問了句:“吃下了嗎?”
應嘗芳怯生生地應了,卻沒想到,自此他便習得了蠱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