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夏景生坐在副駕上, 手裏纂着裝着解藥的瓷瓶,轉頭看向窗外。
孫聞溪一手握着方向盤, 另一手在他耳邊打了個響指:“怎麽?還在想應嘗芳的事情?”
據應嘗芳說, 他之所以殺周寧川和宋晖,一則他們都是敗類,仗着自己有錢就胡來。二則他嫉恨蘭承雲, 于是設計将這兩宗命案安在他的頭上。
如今坐在車上,應嘗芳的話還在夏景生耳畔徘徊——“我恨他,出盡了風頭,不管我多勤奮地練功,終究是低人一等。有他在, 旁人的目光便不會落在我的身上。”
“應嘗芳得了今日的下場,全然是他咎由自取, 不過我不明白, 為什麽說,打從學會蠱術開始,他就沒得選擇了?”
“苗疆蠱術雖然厲害,可對養蠱人來說, 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連他們自己也要受蠱毒的驅使。”夏景生接着說, “聽說, 放蠱中一樹,可保養蠱人三月平安;放蠱中一牛,可保一年平安;放蠱中一人, 可保三年平安。你看應嘗芳窗臺上的盆景,所有的植株都已枯死,周遭沒有活物的氣息,就知道應嘗芳并沒有掌控蠱毒的能力,相反,如果他不定期放蠱,便會遭受痛苦至極的反噬。”
“原來如此。”孫聞溪明白了,“如此說來,倒也是個可憐人。”
說話間,車子來到醫院門口,倆人停好車,走進病房。
馮寶兒站起身來,杏眼中滿含期待:“如何?”
夏景生遞上瓷瓶:“這是解藥。”
馮寶兒趕緊接過瓶子,倒出丸藥,将丸藥外頭的白蠟掰開,卻見裏頭空無一物。
“這……?”一時間,三人面面相觑。
與此同時,吉祥戲班裏,葉恒朗提着手铐走到應嘗芳面前:“應老板,得罪了。”
應嘗芳臉色蒼白,他鳳眼一擡,端的還殘留着往日的風情:“長官,我有些東西未收拾,可否給我一炷香的時間。”
葉恒朗還未答話,一旁的屬下不耐煩道:“應嘗芳,我勸你少動歪心思,你今日是跑不掉的。”
應嘗芳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我沒想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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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下屬見了這眼波含春的笑,一時間竟怔在原地,讷讷不得言語。
“你去罷。”葉恒朗看了眼手表。
“長官,有沒有人告訴你,你應該多笑笑,你笑起來很好看?”對葉恒朗說完這句話,應嘗芳笑如春花,推開廂房的門。
他一步步地走向梳妝臺,從櫃中取出一個素面本。翻開其中的一頁,目光眷戀地看着畫中人。
如果此刻孫聞溪在場,定會發現那畫是他的小像。
唇角的一抹輕笑畫得極為傳神。
應嘗芳忽的使力将那畫撕下來,掀起燈罩,火苗迅速将畫點燃,紙張在火苗的吞噬下,化作一團灰燼。
他又取下腰間的錦囊,将裏頭的東西倒進掌心。
那是兩只模樣奇特的黑色蟲子。
“可惜了。”應嘗芳苦笑一聲,将那兩只蟲子扔進火苗裏。
孫聞溪永遠不會知道,在戲班的後臺,有一個清秀的男生,總在角落注視着他。
男生甚至想将這世間極其珍貴的情人生死蠱下到孫聞溪的茶盞中。
或許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又或許是不屑于偷來的愛情,這一對生死相随的情蠱到底沒派上用場。
葉恒朗在外間踱着步,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裏頭的人卻還沒出來。忽然,他臉色一變:“不好!”
他猛地推開門。
屋子裏靜悄悄的,沒有半點人聲。
葉恒朗快步走進屋,瞧見了床榻上“安睡”的人。
應嘗芳穿着那游龍戲鳳的金線彩衣,臉上上了妝,紅唇鮮豔奪目。
葉恒朗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半晌,搖了搖頭。
同一時刻,于醫院昏迷的蘭承雲忽的睜開眼睛,從口中吐出一只三指寬的金蟬。
原本咳血不斷的蘭承雲,竟不藥自愈了,除了因為終日咳嗽傷及喉嚨外,再無其他症狀。
“雲郎!”馮寶兒一時情急,顧不得許多,牢牢地摟住了蘭承雲,泣不成聲。
蘭承雲這會兒倒是鎮定許多,他輕輕地拍着馮寶兒的背,安撫道:“寶兒,沒事了。”
擡眼看見一旁的夏景生和孫聞溪,登時滿頰緋紅。
“承雲,你這次生病,多虧了馮老板日夜照顧。景生,你說是不是?”孫聞溪笑道。
夏景生略帶詫異地看了孫聞溪一眼:“确實多虧了馮老板。”
兩人将馮寶兒欲親自頂罪之事說與蘭承雲聽,後者滿目疼惜地拉着馮寶兒的手說道:“你怎的這般冒失,若你真有個萬一,叫我如何心安。”
馮寶兒含羞帶惱地說:“你若有事,我絕不獨……”活字還未說出口,便被蘭承雲捂住了口。
夏景生不想在這兒打擾兩個訴說衷腸的人,正欲避讓,擡眼見身旁的孫聞溪一臉興致地瞧着。
心道孫聞溪面上笑得越是歡喜,心下必定越發悲傷,便輕輕拽了拽孫聞溪的衣袖:“走罷。”
出了病房,孫聞溪意猶未盡道:“我還想多看些時候。”
見夏景生一臉奇怪的表情,孫聞溪笑得越發蕩漾:“景生難道不覺得,醫院、病愈、情人間的相依相惜,絮語叮咛,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麽?”
夏景生只當他被氣昏了頭,失笑道:“不覺得,我先走了。”
身後,孫聞溪三步并作兩步追了上來:“我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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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應嘗芳死亡的消息見了報,只占了一個小角落。
報紙的頭條是“蘭承雲沉冤得雪,幸而病愈。”
吉祥戲班又恢複了往日的繁榮,依舊絲竹之聲不絕于耳,連那牆根兒下的乞丐也會唱兩句
——“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
夏景生收到請柬的時候,已是半月後。
蘭承雲病愈後首次登臺,給夏景生送了這張請柬。
夏景生到時,見孫聞溪站在門口,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這是做什麽?”
“我在等你。”
夏景生心下一悸,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班主熱情地迎了上來。
“兩位爺,這邊請。”
二樓的雅間,原本是一人一間的,可夏景生剛進房,便聽見一陣敲門聲。
他打開門,見孫聞溪站在外頭。
“景生,聽戲的時候你若不給我講講戲,我便覺得不得勁兒。總歸你房裏有多餘的凳子,我且與你一屋聽戲好不好?”
夏景生只覺得孫聞溪越發粘人了,頗有些摸不着頭腦。
旁的上二樓的客人,見孫聞溪站在門前,都好奇地朝這邊張望。
夏景生側身讓了讓:“進來吧。”
他拿起桌上的戲單,略翻了翻,沖孫聞溪挑眉道:“孫先生今日沒瞧戲單?”
孫聞溪不明所以:“怎麽,有什麽不妥嗎?”
“今日這戲單之中的《鎖麟囊》,我倒是要請教你才是。”夏景生輕笑。
這《鎖麟囊》是新派北戲,是孫聞溪能聽懂的,他一心想湊到夏景生跟前,倒忘了提前瞧一瞧戲單。
這會子竟也面不改色地接下去:“那便換我給你講戲。”
正說着,戲臺大幕拉開,蘭承雲登臺,現場掌聲雷動。
蘭承雲的嗓音,仍如舊日一般,婉轉動人。《鎖麟囊》與那傳統的劇目不同,唱詞新穎有趣。
蘭承雲邊唱,孫聞溪邊給夏景生說戲。
當唱到“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一句時,夏景生笑道:“這倒是新鮮,承雲平日裏唱的都是悲劇,今日這出算是一等一的喜劇了。”
夏景生無心之言,倒将情形猜對了大半。這新戲博得了滿堂彩,落幕之時蘭承雲朝臺下鄭重地鞠了一躬。
他雙眸含淚,朗聲道:“今日請衆位前來,承雲有重要的事要宣布。承雲少時登臺,承蒙各位擡愛,如今已有近十年。此番生病,多虧了師妹相伴在側,細心照料,方能痊愈。我想給師妹一個家,從即日起,暫不登臺,我将擇日與師妹完婚。”
話音剛落,全場嘩然。
臺下的觀衆紛紛送上祝福,那賞金流水一般投入盤中。
二樓雅間的兩人俱是一怔,下意識地擡眼看向對方,許久沒言語。殊不知這沉默看起來,卻像是心有不甘。
孫聞溪只當夏景生一時不習慣,夏景生卻憂心孫聞溪此番遭受接二連三的打擊。
“景生,承雲有自己的生活了,你該為他感到高興,以後他也該承擔起做丈夫的責任,學會保護自己,你和他,朋友之間不需再承擔保護他的內心壓力。”
孫聞溪站起身,牽起他的手:“于情于理,我們都得去恭賀一番,走吧。”
夏景生與孫聞溪相攜走到臺前,蘭承雲擡眼瞧見他們,登時笑道:“夏先生,孫少……”
孫聞溪:“恭喜了,蘭老板與馮老板站在一起,當真是郎才女貌,十分登對。”
蘭承雲還未說話,馮寶兒便先笑起來:“孫少客氣了,這回若不是你和夏大少,我和雲郎怕是要陰陽永隔了。”
孫聞溪笑容不變,轉頭看向夏景生:“若是沒有景生,我們也不可能順利找出養蠱人。”
夏景生對上蘭承雲的目光:“無妨,承雲是我多年的朋友,既是我能幫的,哪有不盡心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