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經宋晖這麽一打岔,蘭承雲再唱了一折,便草草收場。
後臺這邊,馮寶兒憤懑不平:“那宋晖可真是個混人,聽說在奉城的時候,就是個無賴惡霸,到了江城,還是這副德行!”
她将那坤生的配扇狠狠地往桌上一砸,一副氣極了的模樣。
蘭承雲倒是安之若素,将那點翠簪子一點點地摘下:“喝口茶,消消氣。”
馮寶兒委委屈屈地上前替他解開發網:“你倒是好性兒,還能繃住不罵人。”
蘭承雲苦笑一聲:“罵又如何,不罵又如何,嘴長在人家身上,說什麽我可管不了。”說着,又咳嗽起來。
馮寶兒忙替他拍背。
在一旁上着妝的應嘗芳放下手中的黛粉,給蘭承雲斟了杯熱茶:“那宋少爺雖然說話不中聽,可換作是我在臺上,只怕人家還不屑開口調笑呢,說到底還是蘭老板的面子大。”
應嘗芳也是乾旦,算是這戲班子裏的老人,這會子蘭承雲歇息了,剩下的兩折便由他頂上。
馮寶兒知他一向嫉妒蘭承雲,最瞧不慣他這副說話夾槍帶棒的模樣,指着應嘗芳恨聲道:“你這話……”
“寶兒,休要胡鬧。”馮寶兒剛要發作,卻被蘭承雲勸住了。
這時,孫聞溪正好挑起門簾,驀地聽聞一聲親親熱熱的“寶兒”,擡眼看去,卻見眼前站了個盛裝的人兒。
頭戴珠花,面上的油彩紅豔豔的,許是要上場了。
“孫少……”應嘗芳乍見孫聞溪,眼波流轉,盈盈地福了福身。
孫聞溪略一點頭,目光未在應嘗芳身上多作停留,見蘭承雲正坐在梳妝鏡後頭,他大步流星地走過去,倒将應嘗芳扔在了身後。
跟在孫聞溪身後的夏景生,就這樣跟應嘗芳打了個照面,瞧見了應嘗芳眼中一閃而過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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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快開場了,先生請罷。”夏景生側身讓了讓。
應嘗芳神思不屬地點點頭,與夏景生擦身而過。
馮寶兒往那凳上一坐,咕咚咕咚喝下一杯茶,才勉強壓住了心火:“呸,這一個個的嘴都不幹淨。”
擡眼瞧見孫聞溪,馮寶兒也沒了好臉色:“孫少不在前頭聽戲,到這後頭來做什麽?”
她可沒忘,方才宋晖坐在孫聞溪身邊,兩人看起來像是舊相識。
宋晖還當着孫聞溪的面兒調笑蘭承雲。
雖說孫聞溪把人給打了,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不過是面上的功夫,誰知道私底下這群富家子弟會怎麽編排蘭承雲。
馮寶兒對孫聞溪沒有好臉兒,蘭承雲卻不然。
他朝孫聞溪笑道:“寶兒這是關心則亂,一時着急上火,言辭上難免有不妥當的地方,還請孫少別跟小丫頭一般見識。”
又一次瞧着蘭承雲回護馮寶兒,孫聞溪這回卻心如止水,再無波瀾。
他搖頭道:“蘭老板哪裏話,該我給你賠不是才對,今日之事我難辭其咎。原想送你生辰賀禮,如今卻成賠禮了。”
說着,孫聞溪拍了拍手,一個小厮捧着匣子走進來。
“聽聞蘭老板志趣風雅,酷愛收藏硯臺,特命人尋得康熙年間瑪瑙古硯一方,贈與先生。”
這上好的瑪瑙硯臺很是難得,蘭承雲看着那木匣之中晶瑩剔透的硯臺,微訝道:“孫少,這禮物太過貴重,承雲愧不敢受。”
“拿着吧。”孫聞溪笑笑,“我是個粗人,素日裏愛用西洋筆,這方瑪瑙硯臺放在我那兒,便是浪費了,倒不如為它尋個懂行的主人,才不算辜負這一方好硯。”
話說到這個份上,蘭承雲也不好再推卻。
後臺的雜役紛紛露出欽羨的神情。
馮寶兒不滿風頭盡數被孫聞溪搶去,轉眼瞧見跟在孫聞溪身後的夏景生,當即脆生生地喊道:“夏大少,您也來了。”
夏景生被點了名,笑道:“有孫少的珠玉在前,只怕我的禮物入不得承雲的眼了。”
蘭承雲垂眸笑了:“先生慣會說笑,承雲的病多虧了你的看顧,哪還好再受你的禮。”
夏景生從袖中取出一枚銀質的五帝錢手串:“五帝錢可驅邪化煞,雖比不得古硯風雅,倒也實用。來,我替你系上。”
蘭承雲将衣袖挽起,露出一截瑩白的手腕。
夏景生緩緩替他系上紅繩,在一旁看着的孫聞溪,心下總不大爽利。
他一雙眼睛盯着夏景生唇邊清淺的笑意,半晌沒回過神來。
直到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緊接着,門簾被人一把掀起,進來的人居然是葉恒朗。
葉恒朗穿着巡捕的制服,顯然是在執行公務。
沒料到會在此處見到孫聞溪,葉恒朗微微一怔,旋即朗聲道:“蘭老板,周寧川的案子,你是本案的第一嫌疑人,我有些問題要問你。”
一般人聽到這樣的消息,早已被吓住或是急于為自己辯白。蘭承雲卻并不驚慌,他緩緩地點了點頭:“好。”
周寧川其人,是江城的富商,這人雖早已娶妻,卻是個不安分的主兒,整日裏往戲班妓院裏跑,看上了人便一擲千金,玩膩了就扔,生活作風極不檢點,且男女不忌。
前些日子,他聽了蘭承雲的戲,驚為天人,遂對蘭承雲發動追求攻勢,可蘭承雲始終不從,他便在公共場合與蘭承雲發生口角。半月後,周寧川的屍體在戲班後臺被發現,死時胸前被人插了一把點翠簪子,而蘭承雲正好是那簪子的主人。
“經初步檢驗,周寧川的死亡時間是九日子時,事發之時,你人在何處?”葉恒朗問。
蘭承雲皺眉道:“我身子不好,每每登臺演出後,都要在班子的休息室裏小睡一陣,子時我應當正在休息室裏睡着。”
葉恒朗:“可有人證?”
蘭承雲搖搖頭:“戲班裏的人都知道我有這個習慣,不曾有人證。”
葉恒朗:“那便不能證明你的清白……”
一旁的證物袋中,放着現場拍攝的照片,照片中周寧川倒在梳妝鏡前,胸前還插着那點翠簪子。
孫聞溪仔細觀察那照片,搖頭道:“不對,周寧川并不是被點翠簪子刺死的,這簪子刺出的創口雖然很深,但并沒有出現大規模的流血反應,說明這是死後傷,有人想嫁禍蘭老板。”
夏景生點頭道:“沒錯,刻意把點翠簪刺入死者的胸口,未免太過欲蓋彌彰,反倒引人懷疑。”
在夏景生開口說話前,葉恒朗就已經留意他許久了。
他穿着一襲長衫,如松似柏地站着,見到巡捕也無半點驚惶。
葉恒朗打量了夏景生片刻:“那依你們看,周寧川的死因是?”
“周寧川的表情非常扭曲,卻并不恐懼,這表明他在死前曾遭受過極大的痛苦。如果他是被外力至死的,定然流露出驚恐、驚訝的表情,我個人傾向于中毒。”孫聞溪說。
葉恒朗笑了:“聞溪,你是知道的,若是尋常的毒物,法醫作檢驗時不會驗不出來。”
“這些照片看起來很違和。”夏景生說,“周寧川的體型,怎麽這麽奇怪?”
經夏景生提醒,衆人才發現,照片中周寧川的體型的确很奇特。
若說周寧川是個胖子,他的四肢卻很瘦,從外露的手背看,還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若說周寧川是個瘦子,他的肚子卻非常鼓脹,看起來跟懷胎八月的婦人無甚區別。
“你的意思是,他的肚子有古怪?”葉恒朗瞪大了眼睛,“可即便他肚子真有古怪,周家也不允許我們做屍體解剖。”
夏景生看着周寧川那詭異的死狀,心下隐約有個想法。
“這樣的死狀我先前倒是在書上看過,不過還需進一步确認。長官若是不介意,我願随同前往巡捕房驗看。”夏景生放下證物袋,一雙眼睛誠摯地看着葉恒朗。
葉恒朗對上那溫潤的雙眼,止不住心頭一悸,不假思索地應道:“當然可以,不知先生怎麽稱呼?”
“我姓夏。”夏景生微微一笑,葉恒朗這樣一個鐵面長官,竟耳廓通紅地垂下頭去。
孫聞溪幾時見過那兇巴巴的冷面鐵漢露出這樣的表情,登時心中警鈴大作。
他知道葉恒朗的性向,他們兩人都是實打實的一號,注定了只能做哥們,即便日日混跡在一起也生不出半點風花雪月的心思。
孫聞溪生得玉樹臨風,風流倜傥,一張巧嘴又慣會讨人歡心,素日裏是學校的風雲人物。
葉恒朗雖也長得英武不凡,無奈他常年冷着一張臉,莺莺燕燕都不敢靠近,是以從來沒有過花邊新聞。
這會子萬年冰山居然在夏景生面前害羞了,孫聞溪心頭泛起一絲異樣。
他伸手摟住夏景生的肩,笑眯眯地瞧着葉恒朗:“還沒正式介紹,這位是江城夏家的大公子,夏景生,我的……朋友。”
葉恒朗沒察覺到孫聞溪的心思,他的注意力放在了另一件事上:“原來閣下就是夏大公子,久仰大名。”
夏景生瞥了眼搭在自己肩頭的手,輕笑道:“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