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如電掣風弛,盤算着已到了地頭,但卻一無所見,他緩了身形,銳利如鷹的目光四下掃瞄,原野一片空寂,剛才那聲慘叫從何而來?
邊看邊行,大路在望。
忽見一條人影橫越大路投林而沒。
身形一緊,疾如流星般掠去。
大路中央躺了一個人,看來已是一具屍體。
醉書生急剎身形,走近一看,不由駭然,陳屍道中的竟然是無羽鶴,殺人者是誰?自己離開時,他與流雲刀客還留在春之鄉的門口,是流雲刀客下的毒手麽?應該不會,他倆多少有些交情。
無羽鶴手腳動了一下,還沒斷氣。
醉書生跨前兩步,蹲下身去,用手一探,心脈若有若無,已然無救了,只是全身不見傷痕不見血。
“誰是兇手?”他急聲問。
無羽鶴口唇抖動了好一陣之後,才吐出細如蚊蚋的聲音道:“半月……教……半月……”頭一偏斷了氣。
醉書生直起身,吐了口大氣,喃喃地道:“半月教前未之聞,想來是新屈起的一個江湖門戶,殺人的目的何在?”随即,他翻檢無羽鶴的廣身,希望能找出致死之由,但查遍全身不見任何傷痕,也沒有中毒的跡象,人是怎麽死的?當然,一個武林高手不可能無緣無故獄死,而且自己是聽到慘叫聲而來的,既發慘叫必是被殺。
他不死心,非要查出死因不可。
幹是,他重新檢查,比仵作驗屍還要仔細。終于,他在死者肩腫骨發現一粒米大的血珠,登時心頭一緊。
“難道會是……這怎麽可能!他自語了一聲,用指甲挑去血珠,然後以手掌貼上運功一吸,翻起手心一看,不由“呀!”地驚叫出聲,手心裏是一粒極小的芒刺,他全身發起抖戰,喃喃道:“真的是無影飛芒,無影……”擡起頭,目注長空,努力整理紊亂的思緒,這是怎麽也想不到的事,他加以分析——
無影飛芒是業已冰消瓦解的金龍幫幫主雲龍三現趙元生的獨門暗器,趙元生五年前已經伏誅,難道他還有傳人?
這種歹毒暗器發時無聲無影,中者立斃,含有無影之毒,從表面觀察,受害者絕無中毒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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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羽鶴延遲這麽久才斷氣是因為射中肩腫骨,毒性不若柔軟或是要害部位散發得快,否則早完了。
照理,中了無影飛芒不可能發出慘叫聲,如果說他先受內傷,對手便沒有再發無影飛芒的必要,這該如何解釋?
想着,目光下意識地四下掃瞄。
“呀!”他輕叫一聲,一顆心又告抽緊,不遠的草叢中還有一具屍體,難道會是流雲刀客!他惶急地沖了過去,一看,是一個陌生的漢子,抽緊的心才告松了開來。死者口鼻溢血,顯然是受了重擊,現在有了答案,慘叫聲是這陌生漢子所發的。可是,這陌生漢子跟無羽鶴又是什麽關系,何以雙雙被殺?
意念又回到了無羽鶴臨斷氣前所透露的半月教,這是個什麽樣的門戶?殺人是為了私人恩怨還是幫派之争?如果能了解無羽鶴的出身來歷,也許能揭開這謎底,憑空忖測等于是浪費時間。
轉念一想,江湖恩怨殺伐,無時無地無之,自己要辦的大事還沒頭緒,犯不着去理這些不相幹的事。
他準備離開,腳步才一挪……
“站住!”一聲暴喝倏告傳來。
醉書生心中一動。
人已到了跟前,是一個英氣勃勃的年輕人。
醉書生一見來人心頭為之劇震,但表面鎮定如恒。
“嗆”地一聲,年輕人亮出了長劍。
“朋友這是……為什麽?”醉書生退了一步。
“醉書生,你居然敢殺人!”
“在下,……殺人,你看到在下殺人?”
“不必狡賴,殺人償命!”寒芒暴閃,長劍攻山,迅厲詭辣臻于極致,一劍接一劍,劍劍指向要害大穴。
醉書生在交織的創芒中左閃右突,口裏大叫道:“君子動口不動手,朋友……得讓人把話……說明!”
劍勢如狂風暴雨,疾卷猛灑,涵蓋了每一寸空間,根本不理會醉書生的叫聲。醉書生滑溜得像水中游魚,在劍浪中穿梭,明明是躲不開的一劍,他卻神奇地以栗米之差避過了。轉眼工夫,年輕人攻出二十六劍之多。醉書生一聲怪叫,七拐八扭,竟然脫出了劍網之外,站着直搖手。
年輕人收住勢,劍仍前指,滿面殺機。
“醉書生,說,殺人的目的何在?”
“在下沒殺人!”
“現場只有你一個活人,對不對?”
“對!但活人并不一定就是兇手,如果現在又有第三個活人來到,你我誰是兇手?有話慢慢說,說不清再動手也不遲。在下是在附近聞聲而來的,兇手早已逃之夭夭,別‘偷牛的逮不到抓拔樁的’……”
“你能證明你不是兇手?”
“當然能!”
“就證明給本人看?”
醉書生伸出握拳的手,攤開,掌心裏一粒芒刺。
“無影飛芒?”年輕人栗叫。
“不錯,這正是五年前金龍幫主雲龍三現趙元生的獨門暗器,在下是從無羽鶴身上起出來的。”
“趙元生已死,這……”
“也許他有傳人或是同門。”
年輕人前指的劍緩緩垂下,但兩眼仍直盯在醉書生臉上。緊抿着嘴,深深一想之後劍又揚起。
“醉書生,說說你的出身來路?”
“酒劍佯狂一書生,沒什麽可說的。”
“如果我說你就是趙元生的傳人,以飛芒殺人之後又予以收回巧言搪塞?”年輕人這幾句話是從牙縫進出的。
“哈哈哈哈!”醉書生狂笑一聲。“朋友,如果是如此,你豈不已經倒下,在下又何必多費唇舌?你出劍在下不還手,要是想走諒你也攔不住,要反擊也未見得不是你對手,用得着搪塞麽?”
年輕人語塞,一時說不出話來,對方說的合情合理,無法反駁,單只從對方閃避攻擊的身法而論,功力高低已見,而自己現身時對方并未逃避……
“死者是朋友的什麽人?”醉書生又開口。
“同門!”
“那貴門是……”
“沒有奉聞的必要。”
“至少……,朋友的名號……”
“也用不着!”
“既然朋友如此守口,在下從無羽鶴口中間出的最後一句也就沒必要奉聞了。”說完,舉步就待離開。
“慢着,本人外號掌空劍!”
“掌空劍?唔!相當別致的名號,不管真假,反正是你朋友的代號,至于姓名,看來朋友不願說,在下也就不問了!”這幾句話像是醉話,但其中似有某種含意,換句話說是話中有話,聽的人心裏有數。
掌空劍面色微微一變,但沒有深究。
“無羽鶴臨終說了什麽?”
“在下聞聲而來時,以為他已經是一具屍體,檢視之下人已無救但有一線游絲未斷,追問兇手下之,他勉強掙出三個字‘半月教’!”
“半月教?”掌空劍皺起了眉頭。“從沒聽說過有這門戶,不知是新崛起的還是原本就有的秘密門戶,這……”想了想又沉疑十分地道:“很可能是他發現了這江湖上尚未公開傳名的秘密門戶被對方察覺而殺人滅口。”
醉書生的臉色也沉了下來,他知道掌空刻的身份,只是故裝不知。連掌空劍這等身份都不清楚半月教的路數,看來要查究相當困難,說不定自己要辦的大事跟這神秘門戶有關,從無影飛芒可以見其端倪,這非要查個水落石出不可,以掌空劍的立場,同門被殺,他是不會甘休的,雙方攜手合作是最好不過的事。
“朋友,在下很不幸已經卷入這場是非之中,想置身事外恐怕也不可能,我們分頭追查保持聯系如何?”
“可以!”掌空劍沉吟了片刻才回答。
“一言為定,在下告辭!”一彈身風飄而去。
翠雲峰。
峰巒滴翠,毓秀鐘靈,置身其間,俗塵盡消。
這時,峰頂平陽之上,兀立着一個文士裝束的接近中年的青衫客,腰懇長劍,仰首雲天,大有超塵出出之概。
他不知已經站了多久,姿态始終不變,他是在等人,還是探幽覓勝?傍着危石虬松,頗具詩情畫意。
然而在江湖人的感受中,美景不美,勝境不勝。
現在,已經有人出現,是一個錦衣蒙面人。
青衫客緩緩轉身面對錦衣人。
“酸秀才,你很守信!”錦衣蒙面人開了口,聽聲音年紀并不大,應該是個年輕人。
青衫客赫然就是第二代黑糯,現今的離塵島主人酸秀才丁浩,五年前他就已打算從此退出江湖,然而殘酷的現實迫使他重作馮婦,再次進入了險惡的風濤中,江湖人,有太多的無奈,身不由已。
“嗯!”丁浩冷哼一聲,目芒已如鋒利的白刃。如果說目芒真能殺人,他現在就已經殺了人,而目不止一次。“你是誰?”
“只是個傳話的!”錦衣蒙面人陰聲回答。
“好,你說吧!”
“你那寶貝兒子小強受到很好的照顧,這點你盡可放心。當然,你現在還見不到他。”
“綁架一個無知的幼童,你們不怕人神共憤?”每一個字都包含着無比的怨毒,令人聽來不寒而栗。
“在下只是個傳話的。”
“你們的目的是什麽!”
“麻煩你請黑儒出山。”
丁浩全身的血管幾乎要爆裂開來,對方綁架了愛兒小強,竟然是要迫使黑儒出山,這種手段可以說是邪惡卑鄙的極致。他有一股殺人流血的沖動,但他硬忍住了,他的心在滴血,恨毒在心裏和着血凝固成形。
“迫使黑儒出山的目的又是什麽?”
“不知道,這不在傳活的範圍內。”
“發令之人是準?”
“目前是秘密。”
丁浩忍了又忍,他明白用口頭是問不出來的,那非得憑本領挖根刨底不可,他有太多的經驗,但又不能不問。
“為什麽要區區請他出山?”
“因為你是他的傳人!”
“不是,區區鄭重否認。”
“至少你們同路?”
“黑儒早已歸隐,不知所蹤。”
“酸秀才,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如果你不想骨肉永遠分離,就盡力履行這條件吧,我們會等。”
丁浩眸子裏迸出栗人的殺光。
“酸秀才!”錦衣蒙面人已然覺察出丁浩的心意。“你最好冷靜些,別打算動武,那對你的小寶貝非常不利。要傳的話就這麽一句,你估量着辦,我們會随時主動跟你聯絡,在下告辭!”一晃身電閃而逝。
丁浩木在當場,有一種被支解的痛苦。
他本來可以逮住錦衣蒙面人通問口供,但那并非上策,愛子小強在對方手上,魯莽行事可能會鑄成終生之憾,他必須以當年師父所琢磨的忍耐心冷靜工夫按照自己原先拟訂的計劃去做,無邊的怨毒只有暫時埋在心底。
忍字心上一把刀,這是“忍”的代價。
人似已僵化,不知過了多少時候……
“姐夫,我跑遍了整個北邙在找你!”
“是你……”丁浩從僵化中醒,“宏弟!”
不速而至的赫然是流雲刀客餘宏。
“姐夫,我在城外聽人說發現你的行蹤在郊山,便急急追了來,想不到你上了翠雲峰,你不是說永遠遁跡……”
“發生了意外!”丁浩咬咬牙。
“噢!什麽意外?”
“你甥兒小強失蹤了!”
“有這種事?”餘宏栗叫出聲,雙眼瞪大。
“就在你離開離塵島的第三天。”
“這……這怎麽可能,島上的布置可以說固若金湯,別說人,雀鳥也難進出。姐夫,事件的經過……”
“唉!”丁浩喘了口大氣,憤憤然地道:“那天下午我跟你文蘭姐姐在花園涼亭裏小酌,丫頭突然來報到處找不到小強,我和你文蘭姐大急,發動家中所有的人搜索,搜遍了島上每寸地就是沒影子,最後管家方萍發現渡湖的小舟少了一只,尋到對岸,在小舟裏找到字條,說小強已被帶走,要我今日此時到翠雲峰頭見面……”
“什麽人幹的?”餘宏迫不及待地問。
“字條上沒具名。”
“姐夫見到了對方?”
“剛才跟對方見了面,是一個錦衣蒙面人,不肯報來路,只說是奉命傳活,聽聲音對方年紀不大。”
“傳什麽話?”
“說是……要我請黑儒出面,見人放人。”
“黑儒!”餘宏瞪了半天眼。“百年來中原道上首屈一指的人物。小弟我在東瀛時便已耳熟他的大名,姐夫跟他……是什麽關系?”目光緊盯在丁浩臉上,似乎在期待這一個非常重要的答複。
“關系……其實也不怎麽深,只是五年前偶然遇上,蒙他的青睐,對我頗有好感,多接觸了幾次而已。”丁浩不能說實話,這師門秘辛他必須終生奉守。
“可是……中原道上傳言姐夫是他的傳人?”
“以訛傳訛,根本沒有的事。”
“那姐夫打算怎麽辦?”
“要找黑儒恐怕是難如登天。”
“那……如何救小強呢?”
“盡力而為,設法查出綁架者的來路再看事應事。”
“小弟我誓盡全力,這種手段太以邪惡,該殺!”餘宏義憤填膺,激動非凡。
“宏弟,我以為你已經回南方?”
“這……姐夫,我是在東瀛長大的,對中原武林陌生又好奇,蒙大伯收留,要我作齊雲莊的繼承人,齊雲在是南方武林的領袖門戶,小弟我……想多歷練歷練,以免辜負大伯的期望,所以留了下來,已經馳函禀報了。”
“也好!”丁浩點點頭。
“對了,姐夫,你知道醉書生其人麽?”
“哦!我聽說有這麽個酒狂好手,沒見過,怎樣?”
“小弟我倒是跟他碰過頭,還受過他一點好處,人的确是相當狂,也相當怪,雙方沒正式較量過,不知道他的功力深淺,從表面觀察,絕非泛泛。姐夫,你以後可能有機會跟他碰面,無妨伸量一下他。”
“呃!”丁浩微微一笑,“我早已沒有跟人争長競短的豪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笑容斂去,沉重之色又上臉,“只要救回小強,再不涉足江湖了。”
“姐夫,酸秀才的大名能讓它埋沒麽?”
“唉!什麽大名,想穿了還不是一個‘空’字。”
“我不這麽想,人生一世,草逢一春,尤其是江湖人,應該在武林中轟轟烈烈創一番事業,揚名立萬!”餘宏眉飛色舞,一副自負的樣子,“不談黑儒,至少也要像姐夫一樣,在中原道上叱咤風雲。”
“我……算什麽,一個武林小卒而已!當然,宏弟是新發于硎的利刃,自應大放光芒,有所作為。”
“姐夫過譽了!言傳正傳,小強是在島上被人帶走,這證明島上的機關布設已被外人識破。這安全……”
“這個……”丁浩四下裏一陣掃瞄,才以極低的聲音道:“宏弟,你記住,上島的水下樁道已經重新整頓過,改為左八右七中六,你以後走時不可踏錯,空檔之間布了鈎網,一失足便難脫身。”
“左八右七中六,小弟記下了!”餘宏深深點頭。
“宏弟,你落腳何處?”
“不一定,總是幾家大客棧,随興之所至,姐夫呢!”
“我也是一樣,不過,我不可能長留洛陽。”
“那……以後如何聯絡?”
“我會找你,反正流雲刀客不是無名之輩。”
“哈!怎能跟姐夫相比。”
“宏弟,我得下山了,你我在一道不太妥當,就此分手,關于小強的下落,我們誰得到線索彼此呼應,別單獨采用行動,我判斷對方絕不是泛泛之輩,很可能是意想不到的巨憨大擘。”想想又道:“宏弟,你聽過‘半月教’這名稱麽?”
“半月教?”餘宏皺了皺眉頭。“從沒聽說過,怎樣?”
“我也是無意聽說,随便問問。”
“半月教……”餘宏吐了口氣,“好古怪的名稱,想來一定是個新門戶,或者是個神秘門戶,哪兒聽來的?”
“是在酒樓中,有酒客提起,不相幹,閑話一句。”
“既有人提及,諒來知道的人已經不少,說不定很快就會公開在江湖亮牌子,要了解應該不難。”
“說的也是,宏弟,我走了!”
“姐夫請便,別忘随時聯絡!”
“好!那我就走了!”
身形一起,如巨鳥般飛掠下峰。
英雄酒店。
龍蛇雜處,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俱全,光顧這裏的可能都自命是英雄,當然,其中是會有些真正的英雄。凡是江湖朋友聚集的場所,有其一定的特色,說好聽點是豪邁不羁,說難聽點是烏煙瘴氣,亂七八糟。如果你趁過墟,趕過集,參與過廟會,那味道便差不多了,嗓門不大便甭想開口,耳朵不尖就免交談。
時方近午,酒店裏已經座無虛席。
臨窗靠門的座頭,被一個看似潦倒的書生獨占,說他潦倒,桌上的菜可不少,四碗六盤,足夠四五個大漢撐飽肚子,這書生喝酒的方式很特別,不用杯不用碗,用的是一個小酒葫蘆。喝光了再從壇子裏舀了灌。
他,正是名氣不小的醉書生。
整間店喧鬧得只差沒掀翻瓦,但他卻怡然自得,保持安靜,仿佛座間只有他一個人,夾菜喝酒有板有眼,想來是要維持斯文一脈,配上他那身古裏古怪的行頭,誰見了都忍不住要笑,的确夠滑稽。
一個蓬頭垢面的老丐站在窗外,望着他桌上的菜直吞口水,他不知已站了多久,可能是忍不住了而開口。
“喂!小書生……”
“什麽事?”醉書生偏過頭。
“你……一個人能吃這麽多?”老丐伸脖子咧嘴。
“我有個毛病,桌子擺不滿便吃喝不下。”
“那不……太糟蹋了麽?”
“沒辦法,剩就由它剩!”
老叫化嘻嘻一笑,吞泡口水,貪婪地盯着桌面。
“能不能……嘻嘻,賞老要飯的幾口?”
“當然可以!”醉書生毫不猶豫。
老叫化離開窗邊進了門,公然在醉書生對面坐下,打狗棒靠在膝頭,從麻布袋裏取出一個碗,一雙竹筷。
“老要飯的……可以吃?”老叫化揚起被子。
“當然,我說過可以!”醉書生笑着回答。
“可是……嘻嘻!”
“怎麽啦?”
“這麽豐盛的菜,不喝幾口實在難過。”
“喏!壇子就在桌邊,自己舀,愛喝多少喝多少。”醉書生行所無事地說,他似乎完全不在意對方是個叫化子。
“小書生,天上降下來的仙人?”
“非也,上天豈會降我這等酒仙,是金榜上遺漏下來的!”
“哦!不弟秀才,縱情黃湯,可悲可喜!”
“什麽可悲可喜?”醉書生大感興趣。
“可悲者,功名無份,可喜者,深得人生三味!”說着,舀了一碗酒,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光。咂咂嘴道:“好酒,可惜窖藏的年份不夠,否則可成極品。”邊說,又舀了一滿碗,拿起筷子夾菜。
小二可能這時才發現老叫化居然上了桌,氣呼呼地沖了過來,橫眉豎眼。
“喂!老要飯的,別攪和好不好?”小二大聲嚷。
“咦!怪了,又不要你付錢,你心疼什麽?”老叫化翻起白眼,擡頭挺腰,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老要飯的,我們可是做買賣的,不能得罪客人,你等在門口,自然會揀好的剩菜給你,你……像話嗎?”
“為什麽不像話?這位小書生吃不完好心邀請老要飯吃喝一頓,幹你屁事?做買賣的是賺錢,人家又不是白吃白喝,你才不像話。”
小二目注醉書生,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
“是我獨酌無聊,特別請的!”醉書生正經地說。
“這……是!是!”小二搖頭走了。
這一鬧,招來了不少訝異的眼光與笑聲,但江湖人多是見怪不怪,很快便若無其事了。
“醉書生”與老叫化更沒事,很自然地吃喝,老叫化像是三年沒沾過魚腥沒聞過酒,一筷接一筷,一碗接一碗,饞相着實驚人。
酒壇已不能舀改用倒的,很快便空了。
醉書生仿佛碰到了酒中知已,又叫了一大壇。
雙方都已醉意畢現。
“老……老……呃,你老怎麽稱呼麽?”
“要飯的……還有什麽稱呼,老要飯、老叫化、站門的、讨口的……這不是現成的稱呼?不過……為了紀念這一頓,你……就叫我老酒蟲吧!”
“老酒蟲!嗯,太好,善飲而成為蟲,永蟄壇底,壇中自有乾坤,值得浮一葫蘆!”說着,仰頸喝了個葫蘆底朝天,又灌滿,然後以筷擊蘆,唱了起來——
“醉裏念南無,
壺中現彌陽。
君不見太白放蕩長安市,
佯狂高歌!
人生朝露,
去日苦多。
韶光似水,
轉眼南柯。”
老叫化跟着應和——
“管他事大如天,
不醉如何?”
“哈哈哈哈……”一丐一書生相顧放聲大笑。
笑聲掩蓋了嘈雜的聲浪,滿座側目。
此時,一個面目陰森的中年人走到醉書生桌前,後面随六名橫眉豎目的大漢,座間的聲浪頓時平息下來。
“你就是醉書生?”中年人陰恻恻地問。
“在下……我……沒錯!”
“聽說你醉鬧少林寺,連敗五大長老,大破羅漢陣,有這事麽?”
“這……”醉書生斜着醉眼,搔搔頭。“忘了,好像……有這麽回事,呃……醉人醉事作不得準的,江湖……無風三尺浪,無中生有,黑白混淆,是非颠倒……別聽那些,在下……幼讀詩書,不會跟和尚……”
“醉書生,少裝蒜,規規矩矩回話。”
老酒蟲歪起頭,醉眼迷離地望着中年人,吐字不清地道:
“你……你不是……什麽冷的……”
中年人轉過目光,面皮抽動了幾下。
“臭要飯的,快滾出去!”
“你……要我老要飯的滾?”老酒蟲指着自己鼻子。
“不錯,要你滾是本人一念存仁!”
“喲呵!要是不存仁呢!”
“拖他出去!”中年人揮揮手。
六名大漢之中的兩個立即上前架起老酒蟲。
座間酒客紛紛起立看熱鬧,但卻噤若寒蟬。
老酒蟲掙紮了幾下大聲道:“別動手動腳,老要飯的……自己出去就是。”說完向醉書生道:“小書生,老要飯的……吃飽喝足,是該走了,下次……有機會……再叨擾。”接着打了個酒嗝。
兩名大漢松開手。
老酒蟲慢條斯理地把碗筷放回麻布袋,抓起竹棍子,嘴裏不知嘟哝些什麽,一歪一斜踉跄出門。
醉書生醉态可掬,伸了個懶腰,想說什麽卻說不出口,眼皮子直往下垂,揮了下手,雙肘朝桌邊一擱,伏了下去。
第 二 章 酒不醉人
中年人輕拍了一下桌子,陰聲道:“醉書生,你以為裝醉就可以卯過?起來!”
醉書生抽出一只手臂揮了揮道:“我醉欲眠君且去,有……什麽話,等在下……灑醒了再說。”
中年人冷森森地道:“醉書生,你聽好,區區在城外小河邊柳林候駕。”一擺頭,與六名手下揚長出門而去。
座間又恢複了喧嚷。
小二走了過來,喘口氣才開口道:“客官,你真的醉了?”
醉書生擡起頭,半睜着朦胧醉眼道:“沒醉,沒醉,剛才……是鬧什麽?事大如天醉亦休,呃!還是不要清醒的好,逍遙醉鄉無煩惱。小二哥,一共……多少錢?”
“一兩二錢三!”
“嗯!”從錦囊裏摸出一塊碎銀放在桌上。“夠麽?”手扶桌站了起來。
“還有多!”
“多的……賞你!”
“謝公子!”小二換上笑臉,哈腰,連稱時都改了。
醉書生搖搖晃晃地步了出去,望着大街深深吐了口氣,喃喃自語道:“城外小河邊,這小河邊……”
突地,一個吃語般的聲音道:“冷面無常洪昌,哼!竟然不拿老要飯的……當人看,總有一天,你這……忘八羔子會碰上對頭克星,以為憑着……低頭錦背弩;幾根臭箭就可可目中無人,揚威耀武,呸!”
醉書生不看也知道發話的是準。
老酒蟲已醉倒在店外的窗邊牆腳。
醉書生微瞥一眼,點點頭,一路歪斜地走了。
小河邊。
野風拂柳楊花鬧。
醉書生踏着悠閑但略帶浮跄的步子穿行在柳林中,充分表現了他那“但願長醉不願醒”
的人生哲學。
醉裏念南無,
壺中見彌陀。
君不見太白醉卧長安市,
他又放聲高歌起來。
“醉書生,你來得還真快!”話聲中,那在英雄酒店裏找碴約會的中年人從一株彎腰老柳之後幽然出現。
六名大漢也從不同方位現象,形成包圍之勢。
醉書生止步,住了歌聲。
“冷面無常!”醉書生酒意未消,醉态依然。
“你竟然也知道區區的外號!”
“不止此也!”醉書生晃晃頭。“還知道閣下的大名,上洪下昌對不對?這是他從老酒蟲口裏聽來的。”
冷面無常陰冷的臉孔變了色。
“區區從來不對人提名道姓,你是怎麽知道的?”
“道聽途說,嘿嘿,道聽途說!你閣下約在下來這小河邊柳林來是以詩會友麽?嗯!此地風景不俗……”
“醉書生,少裝瘋賣傻,你既然知道區區來路,應該也明白區區跟開封大少的關系,他是區區同門師弟。”
“噢!這倒是頭一次聽說!”
“哼!”冷面無常獰色乍現。“欠債還債,欠血還血,你在‘春之鄉’門外毀了他,區區要讨回公道。”
“啊!原來如此,這是個誤會,在下自從出道以來還不曾流過別人的血,一向和平處世,最不喜歡動粗,是誰告訴閣下是在下殺了開封大少?”醉書生似乎清醒了些,話說得一本正經。
“狡辯無益,拔劍!”
“在下說過不喜歡動粗。”
“你自願放棄保命的機會?”
“你閣下要殺人?”醉書生作出很意外的樣子。
“可是……在下背上的劍只是代表一種風度,不管用的,既然你閣下立意要殺人就動手吧,反正生死有命,在下對這一點是很看得開的。”
“嗆!”地一聲,冷面無常亮出了長劍。
“慢着,你閣下這把劍是不是也一樣會劍尖飛脫?”
“區區不作興這個。”
“那就表示另有門道了!”
冷面無常的臉色又變了變。
“醉書生,反正是要你死,怎麽個死法就不也計較了?”劍揚起、劃出,較之開封大少還要厲辣三分。
醉書生輕巧地避過。
冷面無常的劍法相當詭異,變化多端,式中有式,招中套招,每一劍出手,至少同時攻向三個部位,而且都是指向要害大穴,劍刃嘶風、“絲絲”之聲不絕于耳,仿佛同時拔動了數很琴弦,如果是一般高手,很難走出三招。攻勢愈來愈緊密,劍芒織成了網,涵蓋了每一寸空間,劍氣激蕩回旋,兩丈之內柳條急遽飛舞。
醉書生也變成了柳條,在光網中連搖急晃。
驚人的場面約莫待續了兩刻光景。
冷面無常突然收劍後退。
“怎麽,不打了?”醉書生安閑如故。
“醉書生,你方才說區區師弟被殺是個誤會!”
“然也!”
“看來你的确不類動辄殺人之輩,區區失禮了!”說着,躬下身去。就在他低頭躬身的瞬間,一絲線影閃電般射向醉書生,八尺之隔,即發即中。這比開封大少的飛劍還要阻損,因為劍尖飛出必須長劍前指,而這種暗器卻是在很自然的動作之中發出,毫無征兆,令人防不勝防,也可以說根本無從防起。
“啊!”醉書生驚叫一聲,雙手捂胸。
“嘿嘿嘿嘿!醉書生,你從此可以長醉不醒了。”
“低頭錦背弩?”
“你竟然對區區了解得這麽……”話說到一半突然剎住,他發覺情況不對,這“低頭錦背弩”等于是一支大鋼針,是由彈簧發射,勁道極強,射中要害沒有不立即倒地的,而醉書生神色不變,白衫上也不見血跡滲出。
後退三步,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
“閣下這一禮實在個人承擔不起!”醉書生搖搖頭。
“醉書生,你……”他還是說不下去。
“沒什麽!”醉書生放開手裏一根三寸長的鋼針夾在指縫間。“你這種暗器太過陰損,在下幼讀聖賢之書,注重的是‘仁’‘德’二字,任你今江湖殘害他人是謂不仁,見惡不除是謂無德,不仁不德,有虧大道……”
“你想怎麽樣?”劍又揚起。
“在下不輕言殺人,只要你交出武功!”
冷面無常臉皮子抽動了幾下,暴喝一聲“上!”手中劍作出準備攻擊之勢。
六名大漢各各亮出兵刃,虎撲而上。
“哇!畦!慘號之聲疊起,刀光閃爍中,六名大漢在不同位置栽了下去,沒有一個進入圈子。
場中多了一個英俊的武士。
冷面無常轉易要逃。
英俊武士已攔在他的身前。
冷面無常臉孔起了抽扭。
“你……流雲刀客?”
“不錯!”
“為何橫岔一枝?”
“開封大少是本人殺的,不能連累別人。”
醉書生站在原地沒動,也沒開口。聽話音流雲刀客早已隐身一側,是以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