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再回暗房
虞一果然帶着他全部整理好的資料去見了律師。
請來的律師姓金,在業界中也小有名氣。饒是如此,他來回翻看虞一給的資料和證據,也是頻頻沉默抿唇,到最後看完了合上推給虞一,點頭道:“我知道了,這些就是全部了嗎?”
“我是第一次打官司,很多東西不懂,金律師如果有什麽特別的需要可以跟我再列清單。但關于事件的所有證據都在這了。”虞一徐徐回答,“是……很難辦嗎?”
“這種官司的界限很模糊,尤其事情又過去了這麽久。恕我直言,如果當初真的如虞先生所說的一般不差,為什麽當初不狠狠心走法律渠道呢?”金律師擡了擡眼睛,禮貌地問道。即使如此,虞一還是能看出他眼底的不解。
別說是一名嚴苛的律師,就是在如今的自己看來,也确實同樣的疑惑不解。
然而虞一想了想,還是微笑答:“這個圈子本就是黑白難分,是非難辯的名利場。金律師從業這麽多年,應該也不少打過官司,最明白其中的門道。當初的我想,就算為自己開解,宋琦的身後站着那麽多人,關乎到所有人的利益,我的身邊卻無一人,又怎麽能有信心打贏這場仗呢?”
金律師不動聲色地打量虞一。他在接到案子時就聽說過這樁案子的性質,也知道虞一此人。只是如今一見,并不像如想象中怯懦且被愛中沖昏頭腦的人,反倒看上去不卑不亢,有條不紊。聽聞虞一的話後,又不免覺得可惜,他雖三言兩語描述當初,金律師卻能想象到虞一彼時孤立無援的憤怒和消沉,想想這樣一位有才華的佳人為此隕落,難免令人扼腕惋惜。
“看來虞先生如今身邊是站的有人了。”他微微一笑,情緒歸情緒,金律師還是說道:“我直說了,這場官司就是如今來打算,贏得機會依舊不大。就如你所說,是非黑白,界限難定,尤其是這樣版權問題,還摻和了娛樂圈名利渾水的案子,連審判人都覺得頭疼。”
“我此次來,知道風險。”虞一颔首,聽聞金律師頭一句玩笑話,腦海中卻又浮現那日駱連對他說話的神色——我建議你,盡早起訴。
虞一微微有些晃神。
“虞先生?”
虞一這才發現自己跑神了,眨眨眼不好意思笑笑:“啊,不好意思。”
“我是說,就算有可能打贏,估計也需要反複地審查,很有可能是一場長期戰,資金方面……”後面的話就不好明說了。
“金律師要是能有一定把握,資金方面我可以堅持。”可以堅持,而不是沒問題,言外之意就是自己也沒有信心。
律師最怕聽到這樣的話。虞一如此一說,也就意味着這場官司有可能名利兩空,對于律師來說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桌子對面的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沉默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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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還是金律師開了口,詢問了一些關于當初的細節,讓虞一有機會也可以記錄下來,簡明扼要為主,也好為以後做準備。虞一點頭應了,兩人也沒再多說什麽,客套幾句之後,相互禮貌道別。
金律師走後,虞一有些頭疼地掐着自己的鼻梁往後靠坐。他休息了好一會兒,腦子裏亂哄哄的,才緩慢地收拾東西。雖說決定是下了,真正實行起來時才發現實行的困難。他剛才撒了謊,當初并非是沒有信心,而是壓根沒有打算去告宋琦,而如今呢,如今有底氣,也敢于面對,信心卻大大不足。就先不說能不能成事,光是資金方面他就很頭疼。
這幾年他說是一直在做音樂創作,大大小小的活兒也沒斷過。音樂創作人的錢不會少,可要說拿得上臺面掙大錢的實在沒有。說好聽點他是個體戶,自由音樂人,說難聽點也就是這幾年他都是空窗期。
空窗期,沒有穩定的工作和好的機遇,也就意味着沒有大筆的資金和存款,光是生活就令人心力憔悴,如今再加上打官司,實在是夠嗆。
和大飛他們工作室的合作已經接近尾聲,這幾天除了忙這件事,他往制作室也跑的更勤了。畢竟,虞一希望自己的每一份作品都是誠心實意地完成,容不得半點虛假敷衍。雖然很累,但也接近結束。
只是說來慚愧,對目前的虞一來說,與其說期待成品,不如說更需要的是自己那一筆占據六成的制作尾款。
走出約好的飯點,他想了想,還是從口袋中掏出大飛給他的那張相片。他的手在相片上蹭了又蹭,最後認命地嘆了口氣,摸出手機給宋琦發了條信息。
訊息的內容很簡介,幾月幾日,某地,幾點見,有事詳說。
對于宋琦這位大咖的明星,如今他是再也不擔心約不出他來了。他來了好,不來,他也随意。早就沒了當初孜孜等待的心。
将照片重新揣回兜中,虞一擡手遮擋有些刺眼的陽光,大跨步往前走去。
時間一眨眼就到了周三。虞一當然沒有忘記自己和駱連的約定。
說是約定其實有些矯情,只是對他自己來說,在這忙得不見天日又煩的不理晝夜的幾天來說,和駱先生的會面絕算得上是一件令人心情愉悅的喜事。
因此他提前安排好諸事,穿了件騷得不行的橙色衛衣,黑色耳環,出門了。
回想起之前幾次見駱連的形象,這一次虞一可謂是在形象上有了重大的改變。他本身就是青年人,認為自己十分精力,但因為忙碌的音樂人身份,他早就習慣了襯衫搭配休閑褲和外套,什麽場合都沒毛病。其實就本人來說,他是十分活潑的性子。大學沒畢業那會兒也偏愛紮眼豔麗的顏色,後來性格慢慢沉穩下來,挑顏色的眼光也就沉靜了。
今天穿着橘黃色的衛衣,連心情都随之煥然一新,如同蹦蹦跳跳去戀愛的少年人。
到了駱連的工作室,虞一見門又是虛掩着的,見怪不怪。吸取上次的經驗,他大咧咧在門板上拍了兩下就進去了。
誰知剛一進去,就愣住了。
駱連正在客廳——或者說,攝影廳中換衣。
陰天,房間沒有開燈,只有影棚柔光的光線打在駱連身上。他依舊穿着寬松的工作褲,上身卻赤‖裸,在柔光下突顯宛如理石般堅硬又細膩的質感,線條奔流而下,腹肌分明。駱連擡手躬身的動作間,拉扯出誘人的弧度,一張一弛,奔放,原始。
他手上正撐開一件寬松毛衣,套頭一兜,一腦袋微卷的發松散開來,于是駱連甩了甩頭,又抓了一下,轉眼才看到剛進來的虞一。
被他蕩過來的黑眸一盯,虞一心中瞬間一池水都漾了開來。那句話怎麽說來着,少年情懷總是詩。
這一刻虞一仿佛覺得這句矯情到不着調的臺詞,竟出奇地吻合此時心境。
其實駱連換衣服很快,一切不過幾秒鐘的時間而已,但在虞一眼中每一細節都放大放慢,如此富有鏡頭感和張力。
于是從駱連的角度看過去,虞一正抄着衛衣口袋看他,正大光明當一個偷窺者。當然除了瞳孔緊縮,內心震動以外,看上去反應還不算太大。相比起來,駱連從容淡定地多,他随手把換下來的衣服扔到牆角的衣簍中:“來了,換鞋。”
嗯?竟然有鞋了?
虞一低下頭,果然牆邊一側碼了整整齊齊一排鞋。
“駱先生這是開始接活了?看來過來工作室的人也挺多。”虞一哈哈笑着扯了扯衛衣的帶子,以緩解內心細微的緊張感,“我穿哪雙?”
“随便。”駱連挑了挑眉,并沒有回應虞一的用詞不當,“膠卷帶來了?”
“就幾卷。”虞一換了拖鞋,趿拉着往前走。
伸出手,白淨的手心上窩着幾卷複古極的膠卷,竟顯得有些賞心悅目。
駱連垂眼盯着他手心看了一會兒,才說:“過來吧。”
虞一本以為他是要帶着自己去洗膠卷,卻發現駱連伸手把那幾卷揣兜裏就不吭聲了,在他前面幾步走着。不知為何,虞一覺得今天的駱連和平時也有不同,具體是哪裏一下又說不出來,來回在身後打量了他幾遍,才恍然大悟。
前幾次見駱連他都是一身深色,率性随意,今天身上卻有了顏色,淺米色的V領毛衣,襯得整個人有了些暖色調,又是明亮得,瞬間就溫暖起來了。
心髒悄悄跳動了兩下。
虞一想起自己來之前也特地換了衣服,因為心情明亮。那麽駱連換衣服的時候,在想什麽呢?
也許只是巧合吧。他低頭笑笑,心中罵自己戲太多,真不老實。
駱連當然不會注意到身後虞一的一大串加戲,在前面穿過走廊和洗卷室,來到了大暗房。所謂大暗房,和一開始虞一見到駱連時,闖進去的那間烏漆嘛黑的暗房不同,而是暗暗地發着茶紅色的光。
房間中央有一個流水臺,上邊放滿大大小小的藥水杯和洗片塑料盆,流水臺盡頭是一掌深的水池。水池是正方形的,其中有活水在下頭流淌,而水池之中鋪滿了各種大大小小的照片,黑白分明,光影分割。他們懸浮在水面上,輕緩地流動,旋轉,像白雲漂浮在天空上,在水槽底投出清澈的影。
那些照片清澈,流動,平靜地沉浮。
虞一在那些照片中看到了自己的臉。
漁村無言地屋檐下,道路的盡頭,淋成落湯雞的自己,跟漁民說話的自己,神采奕奕的自己,沉默抽煙的自己,明滅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