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洗片
虞一久久沒有說話。
他看着水池中數張自己的照片,沉沉浮浮,打着旋,心情複雜。
比起之前齊勝英給他拍的那些,駱連洗出來漂在水池中的全是黑白。湊近了看,發現昏明分割,擁有出奇的藝術質感。
仔細看去,池子裏也有齊勝英,夏夭,小葵和大飛,漁民們的身影尤其多。但這些都和他的不同,具體是哪裏不同,虞一又說不出來。後來他明白,其他人的身影,對駱連來說都和漁民們相同,他們進入畫面,就成為照片的一部分,成為他藝術的一部分。
但虞一不同,他是獨立的。
比起其他人的照片,他的那些更像是特寫。
當然,後來虞一琢磨出味道來時,他也沒明白駱連究竟是從那時候就已經對他有了心,還是下意識的拍攝。但不論哪一種,至少駱連确實注意到了他。虞一牢牢抓住了駱連的目光,才能得到他的那些快門。
若隐若現的,虞一想起夏夭那天對他說,等駱連洗照片的時候去看,就明白為什麽說駱連對他不一樣了。
他的的确确感受到了不一樣,卻還不知這種特殊來自于何處。
幾乎在那個瞬間,虞一都要以為駱連是想故意展示給自己的了。他是在表現什麽嗎,他是想訴說什麽嗎?比起虞一的忐忑不安,駱連顯然更加坦然,他一手撐着水池,微微彎腰:“之前你要的,洗出來都給你一份。”
胸腔中狠狠跳動了一下。
虞一瞬都不瞬地轉頭看着駱連。
察覺到他的目光,駱連也垂下眼皮看着他,用眼神詢問。
暗房中的光是很暖的茶紅色,很暗,但足夠看得清對方,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并且虞一在這樣的燈光下,發現一切的東西都失去了色彩,只剩下灰度,甚至無法判斷出顏色。在這樣的燈光中,駱連的米色毛衣甚至比他的亮橙色顯得更淺一些。
“駱先生,你這是給人設套。光是這一水池的照片,都足夠讓任何一個照片中的人愛上你。”虞一說愛上,他說這兩字時聲音故意放輕,變得沙啞,顯得極其暧昧。
他以為駱連又會像以前一樣露出警示的眼神或抗拒的動作,但駱連沒有,他只是望着池中的水微微笑了笑:“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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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一愣了會兒反應過來——駱連竟是把剛才那句情話照單全收,當做對他作品的誇獎了。
哭笑不得,虞一一瞬間不知說什麽好。
只有池中的水咕嚕嚕冒着,虞一靜靜看着水中自己的照片出神:“你以前說過,我适合當攝影的模特?”
“的确是。”駱連不可否認。
“你也不完全是只拍戶外,對吧?”虞一捏着其中一張照片,濕淋淋地提起來,眯起眼來,“就算是練習,拍着玩,駱先生下次在攝影棚內拍人,就只來找我好不好?”
駱連嘴角那點笑容不減,也不說好還是不好:“你倒是挺喜歡當模特?”
“不,我是喜——”
駱連似乎剛問完就反應過來虞一又往套裏鑽了。他的每句話裏他都能找到孔,無孔不入。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可虞一像溪流,潤物無聲。他索性伸出手,兩根手指并攏就貼在虞一唇上,按住了他的嘴。
被按住嘴的虞一:“……”
虞一還不甘心,瞪着眼音調誇張地唔唔唔哼唧了幾聲。
駱連竟然也聽懂了。聽懂他說的是:那你究竟答應不答應。
駱連:“……”
虞一的眼還是眨巴眨巴,忽然他撅了撅嘴巴,于是就像是……像是在駱連的兩指上親了一下。
駱連閃電般收回了手,一雙眼微微睜大,抿緊唇盯着他,對他虞一突如其來的襲擊極為不滿,又有種被虞一奸計得逞的悶惱。畢竟是他把手指放到對方唇上的。
虞一手背在身後笑了笑,還掂了掂腳:“好,不說這個,下次你要拍時想到我就夠了。今天洗膠片麽?要不你教教我怎麽來,下次還能和你一起洗。”
“不用那麽麻煩。”駱連那只手也背在身後,指尖不自覺地搓了搓,總覺得渾身不得勁兒,“黑白照還簡單,彩色用的藥水有毒,而且過程非常複雜,一般人掌控不好,也花費時間。”
“有道是,功夫只怕有心人嘛。”虞一說這話的時候,眼卻一直盯着駱連,仿佛話裏有話。
駱連調轉目光,又恢複了從容的淡漠:“你還有你的事情要辦。別在這兒任性了,膠卷我過幾天洗出來寄給你,至于你自己的照片,你挑挑看,我多洗一份給你。”
虞一咦了一聲:“是說現場洗嗎?”
駱連點頭。
虞一走到水池那邊,駱連卻指向另一邊:“那裏。”
一條繩子挂在離牆壁一尺外的地方,上頭用木夾子夾滿了各種照片。前面幾張過去都是虞一,他站在繩子下面看,忽然有種非常微妙的感覺。有個人他曾專心致志地将鏡頭對向你,而對向你的時候,他心無雜念。而照片中的自己,每一張都很美。
“我說了,這張是要給我的。”虞一點了點頭一張,接着他又點了幾張,“就這四張吧。”
駱連點點頭,走進了分別記下照片下角的數字符號,然後回到一臺投影機器旁,從抽屜裏拿出一本膠片,逐一找到了虞一指的那幾張。虞一也湊過來看,只見厚厚的一本膠片,封面已做了舊,在暗房中根本看不出顏色,駱連幾乎把這本快用完了。
駱連抽出那幾張後,就從大機械上抽出一張夾片,将膠片分別夾進去。
那機械看上去有半個人大,更像是一臺噴墨機,頂部裝置有燈泡,只是藏在內側,而下面倒垂着一個光孔,看上去像打蛋糕機,實際上應當是出光的地方。桌子上和機器連接着一張木臺,應當就是工作的區域。虞一靜靜地看着,并沒有多話,果然駱連随之打開了一旁的計時開關,一束光投在了木臺上,正是那張膠片投下來的影子。駱連三兩下調好焦距,從一旁拿來測量尺案,關燈,再從一旁取出相紙。
他剛要打開計時器,看了眼身旁的虞一,猶豫了下問:“要自己來麽?”
“嗯?來什麽。”
“這是計時器。”駱連指着一旁的小方塊,“連接着投影器,計時的是曝光長短。”
“你已經調好了?”
“嗯,差不多,先試試。”
虞一又忐忑地看了他一眼,在得到肯定的眼神後,按下了按鍵。屏幕上的紅色計時飛快地倒退,虞一看到自己的臉投在了相紙上,片刻就彈跳成一片黑暗。
駱連抽出雪白的相紙,順手彈了一下,遞給虞一。
虞一一頭問號。
“既然對什麽都好奇,接下來的你來做。我指導。”
虞一當然樂得如此,随着駱連到了剛才看到的流水池旁。駱連撥動牆上的滾動計時器,依次指了指擺好的三盆藥水,都是已經倒好的。他告訴虞一,分別一分半,十秒,一分鐘,最後扔到流水臺盡頭的水池裏就行了。
虞一将信将疑:“就這麽簡單?”
駱連并不說話,做了個請的姿勢,嘴角帶笑,顯然是讓虞一自己嘗試一下。
虞一便照做他說的依次扔進去,第一層藥水就看到一張雪白的相紙從什麽都沒有到漸漸現出原形,不由得驚訝地哇了一聲。再接着依次按照駱連說的做,最後扔到了水池中。再一回頭,駱連竟趁着剛才他洗片地那一兩分鐘,将剩下的三張也全部投好了。四張雪白的相紙都遞交給虞一,一副全權由他來主導的樣子。
虞一此前雖有拍過膠片,但也都是拿到外面讓人沖洗,自己在暗房中親自操作,洗的還是自己的照片,是頭一次,這經驗十分新鮮。尤其見駱連在一旁鼓勵的眼神,也不自覺認真起來了。
逐一洗出了四張照片,兩人在水池邊等了會兒,等到相片在水池中泡的時間夠久了,二人便拎着濕淋淋的照片到門外去。
暗房與外面之間,有一層通道。也可以理解為,要進入暗房就需要進入兩道門。這是防止外面的人進入,或者中途洗片時出去會有光透進來。因此有兩道門,外面的人就算光透進來,也透不進最裏面的一間,這和太空艙的抽氣通道異曲同工。
只是虞一專心致志,壓根忘了這一茬,跟着駱連身後一出去,後面的門一關,這通道就徹底黑暗了。
絕對的黑暗,一絲光線都看不清,這感覺和他第一次遇到駱連的感覺像極了。當初那種氣息,溫度,黑暗中摸不清道不明的心跳,再次席卷而來。虞一僵在原地,一時間動彈不得。直到駱連開了門,一絲光線透進來,将他半邊臉上的輪廓勾勒的溫柔,虞一才回過神來。
“怎麽了?”
虞一沒說什麽,跟着出去了。兩人在白熾光下将剛洗出來的相片細細地看。虞一是極喜歡相紙光滑嶄新的質感,以及膠片洗出來細膩的顆粒感,這一切都為他的照片增添藝術感。駱連仿佛也對這幾張照片很滿意,拿來刮子,在玻璃板上刮幹淨上面的水,就和虞一一同将它們放到一個紗網做的抽屜上。虞一看紗網抽屜上晾着大大小小的照片,就明白這一處是用來晾幹的。
“要晾多久?”虞一問道。
“兩個小時吧。”駱連摸了摸相紙,将抽屜塞回去,“你帶我洗的走,這四張留下來。”
看着駱連深黑的眼,虞一心悸,這一瞬更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