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
我看着自家已然驚吓得連話都快說不囫囵的賢弟,有些無奈地揉了揉腦袋。
萬萬沒想到時隔三年碰面,我還沒被做了官後氣質大變的崇少吓到,難以接受的倒是他這個本就深知我禀性的老友。
好在我爹終于适時地趕了回來,搬了好幾桶這方圓百裏最為昂貴的佳釀,看得我頗有些肉疼;不過想來既是與崇賢弟共飲,做兄長的總不至于這麽小氣,便将那桌上的菜盞收拾一番,給爹也騰出了位子。
三人把酒言歡,只口不提這幾年來各自的酸甜苦辣,崇少也沒了剛開始的那一分拘束,舉手投足間俨然還是那個胸無宿物的傻小子,痛痛快快地喝起來;夜半我看着醉倒在桌上的兩人,進屋拿了兩條毯子來給他們披上,然後仰頭看了看漫天的星光,這才一個激靈想起正事來。
我提了燈和噴壺到後山,踩在濕潤的土地裏一株株查看着自己的作物,眼看長勢确實都不錯,心下也就飄飄然起來。蹲在田岸邊升起一堆篝火,拿泥巴裹了幾個鳥蛋扔進去烤着,我執着噴壺在阡陌間灑着藥,自覺很是惬意悠然。
末了回田岸邊打個哈欠,我撿了根樹枝翻翻眼前的篝火,剛打算享用自己的夜宵,轉頭卻見崇少已不知何時醒了過來,此時正站在桑樹下目不轉睛地盯着我。
我看看他,又看看手裏剝了一半的夜宵,随手指指身邊的一叢蒲草;而崇少會意地走過來,蹲到我身邊接了烤得酥軟焦香的鳥蛋,學着我的樣子低頭咬一口,嚼了幾下似是在回味,話未出口,又是紅了眼眶。
“得了,可別教旁人看見你這副衰樣,愚兄也就是過得比以前窮點,不知道的還以為我缺胳膊少腿了呢。”我一屁股坐在蒲草中,漫不經心地翻着篝火道,“既然睡不着,那就來跟愚兄說說吧;這幾年在京中過得如何?我倒是還未來得及恭喜你高中狀元。”
崇少見狀也撩起衣擺坐下來,握着手中吃了一半的鳥蛋沉默了一會兒,喃喃道:
“從哪兒講起好呢?蕭兄他……”
聽到那個早被我遺忘了三年的名字,我細細地擰了眉,實在很不想聽到與他相關的破事兒;卻又知曉崇少這幾年的種種也定然擺脫不了此人,于是輕哼一聲,示意他繼續說。
崇少斟酌了一下,道:“蕭兄他如今也是權傾朝野的大人物了,晟鳴兄你走後沒多久皇上就力排衆議點了他做相國,眼下鎮南王在朝中最後的勢力也被連根拔起,沒了能制衡他的人,說是呼風喚雨、只手遮天也不為過。”
我撇撇嘴,雖然心中早有預感,可得知這冤家沒了我後竟當真過得如此滋潤,便覺得有一口惡氣憋在胸前,好半晌才平靜下來,道:
“甭提他了,你家呢?”
崇少猶豫片刻,抄起手來仰望着天上靜谧深邃的銀河,嗓音飄渺得像是在講其他人的故事:
“當年皇上雖然沒有追究我爹與裴伯伯交好一事,卻也在蕭兄的挑唆下對我崇家生了嫌隙,而兩年前的秋闱我爹也稀裏糊塗地給庶子行賄考官的佥都禦史作了保,蕭兄便指了他十條犯上及濫用職權之罪,要皇上将我們崇家全都趕到胡疆去了;我爹見大勢已去,只得拿出了祖上禦賜的那張鐵券求皇上放我留在京中繼續科考,這才保了我下來。”
我:“……”
“沒事,我不恨蕭兄。”崇少雙眼無神地注視着眼前跳躍的篝火,“其實我爹也想開了。自古伴君如伴虎,與其為了那點榮華富貴勉強自己被皇上盯着,還不若一家子離了京城去游山玩水;他臨走前還挺樂呵的,說是蕭大人都能在哈密找到第二春,他現下又不算老,興許也能娶個胡姬給我生一兩個幺弟,當即被我娘揪着耳朵追了上去。”
我咽了下口水,聽他這話說得淡然,實在不像是心中十分怨怼的模樣,想了想便試探着問道:“蕭濃情他……緣何要對你家下手?”
崇少聞言苦笑道:“準确的說,他只是想弄死我,搞垮崇家只是順帶着罷了。”
見我怔了一下,便又道:
“起初我也不懂,我們兩人明明原先交情還不錯來着,蕭兄即便讨厭我,也不該會恨到時刻想置我于死地才對;後來也終是想明白了。
“只因我與晟鳴兄自小一起長大,便成了橫在你與他之間的一根刺,蕭兄是覺得自己無論再與你相好多少年,恐怕在你心底也終究比不過我倆發小的交情,也怕夜長夢多,所以……”
崇少頓了一下,笑得比哭還難看:
“所以他就覺得,還是弄死我算了。”
我:“……”
“可惜蕭兄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若是知道我家有禦賜鐵券,可能就不會出此下策了。”崇少仰躺在我身邊,嗓音似乎變得更飄渺了些,“我爹将鐵券還給皇上,求的就是要他留我一條性命,因而無論蕭兄栽贓給我的罪證有多麽确鑿,皇上也絕不會為此要了我的腦袋。”
我欲言又止,心底知曉崇少這三年來定然吃了不少苦頭,卻未曾想到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妒心作祟的某人;這般想要開口安慰眼前的賢弟,又覺得自己的立場實在有些好笑。
崇少看着我,聲音忽然低了下來:
“晟鳴兄,其實我很羨慕你。我家起潭什麽時候能像蕭兄喜歡你一樣喜歡我呢。”
我嗤了一聲,不以為然道:“羨慕我什麽,若蕭濃情這厮當真對我舊情難忘,又怎會三年了都無動于衷?我看他大官當得倒是圓滿,也絕無可能就此棄了烏紗帽來尋我。”
崇少聞言涼涼道:“他倒是想來找你;可背後有皇上盯着,這三年來也同我一樣,能保住一條命就不錯了。”
“……”
我聽得微蹙了眉,頗為費解地看了他一眼。崇少便從蒲草堆中坐起身來,望着我嘆氣道:
“晟鳴兄還不知道嗎,當年的蕭大人為了蕭兄的仕途,其實是自殺在了蕭府;蕭兄心中無法接受此事,便将這筆帳算到了鎮南王和皇上兩個人的頭上。”
他說着便頗為唏噓地搖了搖頭:
“原本他打算同起潭一起扳了皇上下位,推晟鳴兄當皇帝便罷,可晟鳴兄不願,他便臨陣倒戈害了起潭,想着先解決了鎮南王再處理皇上不遲。可誰知他饒是再精,也根本精不過自小就泡在帝王家染缸裏的皇上。皇上現在看似雖重用他,卻也是将他放到了明面好生監視,也同樣無時無刻不在想着,該怎麽給蕭兄使個絆子以便兔死狗烹。
“去年年末那會兒,他又不知怎麽尋出了我仍與起潭暗通款曲的證據,本想着要皇上懲治我,可惜那罪證實在太過敷衍,很快被我尋出了漏洞加以反擊,皇上便打了他五十大板給我賠罪,也是險些去了半條命。”
他說着便擡頭來看我,見我面上沒什麽表情,似乎暗暗松了一口氣。
“他與皇上兩人就這麽暗自較着勁,雙方實是都有不小的顧慮;我在朝中并無實權,也就只能作壁上觀。”他說着便合起袖口,淡淡道,“近些日來蕭兄眼中愈發容不下我,皇上也很是為我倆的關系頭疼,正巧渝州知府被彈劾到京,他便想着把我們倆其中的誰給放出去;眼下皇上還用得着蕭兄,我又想着渝州畢竟是晟鳴兄自小的憧憬之地,到這裏來看看,指不定能有所收獲,哪知還真撞上了你和裴伯伯。”
……
……
我就這麽聽着崇少有一搭沒一搭地講着他在朝中的過往,期間偶爾給眼前的篝火加加柴,始終沒流露出什麽情緒。
崇少看着我,眼底隐約流過複雜的情緒,半晌忽然道:
“晟鳴兄,若是你過膩了這般窮苦日子,大可回京去看看。蕭兄他一定很想你。”
我哼了一聲,頗為不屑地朝他翻了個白眼:“為一個險些逼死自己的惡僚講這種好話,賢弟你倒還真是大愛無疆的聖人一個。與其關心愚兄的終身大事,不如先替自己操操心;你家徐起潭又如何了?”
這話一出口,我便後悔了。
因為我明眼看到賢弟的俊臉倏然變得苦悶起來,抱着雙膝坐在篝火邊沉默了一會兒後,哭喪着臉道:“我找不到他。”
他拾起我身邊的幹柴扔進火堆,怏怏道:“這三年來我也曾遣人四處打探,皆是一無所獲;方才問了裴伯伯,裴伯伯也道是從未收到過他的來信,不清楚他現下的行蹤。現在想來,許是我二人緣分盡了罷;不若像晟鳴兄這般,便是如何跋山涉水,也定能一眼在人群中遇見。”
“……”
我看崇少,他面容沉靜,卻掩飾不住眼底的那一絲惝恍。
于是我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道:
“莫急,你見着我只是因為頭一回離京赴任便到了此地,沒準兒到別處走走就碰見他了呢?愚兄在江湖中的朋友也不少,只消托他們來打探,定能幫你把那徐起潭給找回來。”
“……”
崇少含糊地嗯了一聲,躺在我身邊慢慢阖了眼。
我脫了外袍給他披上,看着他疲憊睡去的側臉,又仰望着頭頂的浩瀚星空,只覺得心緒竟出乎意料地平靜祥和。
抛開別的不提,雖然還是有些小小的出入,但如今我倆幼時的夙願也算是實現了;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一官一俠相依為命,沒有什麽令人頭疼的大事,白日裏他在官府我在江湖,傍晚聚到一處談談天、喝喝酒,便是如夢人生了。
如果一開始就是這樣該有多好。
如果一開始就是這樣,沒有徐靜楓,沒有蕭濃情,就我們兄弟倆一道離了京恣心所欲地去闖蕩,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