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我:“……”
崇少:“……”
……
三年未見,我還是不學無術的浪人一個,眼前的舊友卻已經成了新科狀元,一紙谕令被皇上發放到這也算是富庶宜人的渝州城,又在這陰差陽錯之下與他倒楣的賢兄碰了頭。
比之三年前那與我同樣的稚氣少年,崇少身形似又長了些,雖然還是俊得難以形容,臉上卻沒了當初那沒心沒肺的單純傻樣,整個人都透着在官場浸淫過的涼薄郁氣。
想想我倆從出生到現在的這麽多個年月,還是頭一回分開如此之久,轉眼物是人非,也實在是再正常不過。
我看着他,他也默默看着我。
……
我與崇賢弟就這麽隔着眼前的人群深情款款地對視着,直到他的肚皮發出一聲不合時宜的動靜。
已是撤了官的渝州知府被帶下去後,來湊熱鬧的百姓便安靜下來,只待着這新任知府的年輕公子哥兒發話,卻見他半晌一言不發,這腹中咕咕的聲響自然無比清晰。
聽聞皇上下令後他便風塵仆仆地奉旨趕來,想必還沒能吃上一頓好飯;我看着眼前可愛又可憐的賢弟,眼裏滿是慈祥。崇少俊臉微紅,略顯窘迫地掩飾着咳嗽了一聲,似是想對大夥兒說些什麽,卻見我扒開人群走了出來。
“小民趙鳴,與知府大人都是這渝州城的新來客;眼下惡霸劉福科已經伏罪,我等布衣着實感激皇恩浩蕩,若是知府大人不介意,這般上小民家中吃頓家常飯如何?”
我拿捏着腔調畢恭畢敬地說完,便擡頭去看崇少的臉色。
崇少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我竟會如此唐突,有些不解其意地微挑起了眉;也是這裏民風淳樸,身邊的衆人也很快反應了過來,那早已陶醉在崇少美色之下的米鋪大嫂更是大着膽子上前拍了拍他的肩,笑道:
“是呀,知府大人,我們鳴哥兒做酥肉和蒸餅手藝可是一流,還是京城來此地的游方貨郎,您二人定當有話說才對;不若您暫且去鳴哥兒家吃些什麽墊一墊,待我家掌櫃晚上散工回來,再來嘗嘗我們老吳家的家常菜如何?”
“……”
瞧瞧,還是哥哥我聰明,如此一來既是替他解了圍,還順便幫他立了個親民的形象;他若放着這等良機不利用,饒是中過狀元也成了鐵打的憨批。
好在我聰穎的賢弟很快地反應過來,會意地點頭應允後,一身稍顯冷漠的氣質也就此消散不少,很快被城中百姓熱情地圍住問東問西起來,半晌有些微赧地撓撓頭,倒有了幾分少時的傻樣。
我蹲在衙門前邊嗑瓜子邊等他,眼見不少渝州城的漂亮姑娘都聞風趕來,站在人群後羞澀地朝崇少張望,不免又想起自己那些個年少風流的過往;唏噓一陣後站起身,崇少也吩咐了随行的家丁去打掃那位劉知府的宅子,自己則換了身便服默默跟在了我身後。
我一邊慢騰騰地往家走,一邊在想這厮究竟是認出我來了呢,還是沒認出來呢?
這般想着,我停到自家的小舊宅院前,低下頭來嘆了口氣。
餘光看到崇少如今這矜貴得體的打扮,我是萬萬想不到連自己眼中最純最傻的賢弟都會有如此看不透的一日,心情便愈發凄涼起來,直覺兩人已經再回不到從前了。
“為何嘆氣?”正擡手想要推門,身後的崇賢弟忽然出聲道,“三年未見,晟鳴兄是嫌我變化太大了麽?”
“……”
我呆了。
扯扯臉上的面具,那透氣良好的一層皮還牢牢地粘着,沒有絲毫掉落的痕跡。心下糾結了一會兒後,我便有些僵硬地轉過頭去,欲言又止地看着他道:“你……你是怎麽認出我來的?”
崇少淡淡一笑:
“我與晟鳴兄可是二十年的莫逆之交,莫說只是這等簡單的易容,便是化成灰了也認得。”
他說着便倏然紅了眼眶,站在那裏用那雙似是早已望穿秋水的黑眸瞅着我,先前臉上被官服壓抑住的傻氣兒又冒了出來,當真是一副對為兄想念到不行的模樣。
我聞言大為感動,正打算撲上去給賢弟一個久違的擁抱,眼前的大門卻忽然吱呀一聲被推了開來,爹正送那下完棋的老夫子出門,看到此時僵在門外的我倆,便愣在了原地。
……
眼見贏了我爹幾文錢的老夫子心滿意足地消失在巷口,崇少呆了一會兒,忽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裴伯伯!”
我爹猝不及防被崇少撲了個滿懷,頗為不知所措地摸摸他的腦袋,半晌也回過神來,很是唏噓地嘆了口氣。
我在旁邊酸溜溜地看着他倆,雖然知曉賢弟一向景仰我爹,在長輩面前哭哭也沒什麽,可方才明明看到我這個莫逆之交時都還能保持鎮定,怎麽一見我爹情緒就決堤了呢。
便也跟在他兩人身後關了門,看着崇少那抱着我爹哭到肝腸寸斷的樣子,心下也隐隐明白了幾分。
這三年來京中的大事,我其實也略有耳聞,知道崇少的心事或許只有傾訴給爹這個除了雙親外最親近的長輩能好受些,便也只是幹站在一旁看爹對他噓寒問暖。
爹好容易才将崇少安撫下來,轉頭對我道:
“晟鳴,阿睿這一趟趕路辛苦,你去廚房拾掇幾個小菜和好酒來,爹先與他敘敘舊。”
我點點頭,扯了塊帕子給賢弟揩淚,自己則小跑着溜到了廚房,将晌午時分便炖在竈上的肉羹端下來,切了塊牛油進鍋熱一熱,又蒸上兩升黍米飯,便開始搗鼓起犒勞賢弟的家常菜來。
臨走前我看着那相攜在庭院中坐下的兩個人,腦海裏忽然冒出一個不合時宜的念頭。
其實眼前的這一大一小理應算是……公媳?
我一邊看着鐵鍋一邊發呆,想到徐靜楓當年被人劫獄出京,三年來都生死未蔔、下落不明,我曾想過他許是早就和崇少兩人雙宿雙飛了,可看崇少如今這眼淚汪汪的悲催面相,又哪像是見過那厮的樣子。
半炷香功夫後我便端着炒好的小菜出了廚房,都是賢弟喜歡的菜色,還加了些他以前從未嘗過的正宗蜀地風味,想必會教他對如今無所不能的兄長刮目相看;躊躇滿志地到庭院中時,爹卻已是沒了蹤影,只餘下桑樹旁一個淚痕未幹的崇賢弟。
見我四處張望着,崇少便擤了擤鼻子,小聲道:“裴伯伯說家裏沒什麽好酒,不可怠慢了我,所以出門上鄰近的酒家打酒去了,我沒能攔住,所以……”
我這才一拍腦門,心道怪自己還未來得及跟爹說我從山賊那裏繳來了幾壇好酒,便不以為意地将吃食一一擺上庭院中的石桌,開了一壇招呼起賢弟來:
“無事,待會兒便回來了,咱們哥倆先吃上,你也餓了吧。”
崇少頓了一下,似乎覺得不等我爹回來便率先開吃有些不合禮數,奈何他方才便腹中饑鳴,又許是覺得我們父子于他來說不算外人,此時便也顧不得許多了,徑直接了我的筷便狼吞虎咽起來。
我悠然地看着自家賢弟喝酒吃菜,末了問一句:
“如何,愚兄的手藝還不錯吧?”
崇少一呆,擡起粘着幾顆米粒的臉看着我,許久才驚吓似的縮回筷,結結巴巴道:“這、這些菜式都是晟鳴兄親手做的?”
我飄飄然地點一點頭,正矜持地打算在他誇獎我時謙虛幾句,卻見崇少驀地又紅了眼眶,盯着自己碗中的飯菜沉默了一會兒後,低下頭來喃喃道:
“這都怪我……怪我崇睿太沒本事,才會連累得晟鳴兄和裴伯伯在這裏受苦,連飯都要自己煮……”
我聽得哭笑不得,打斷他道:“自己煮飯怎麽了?你在京城時不也總天天煲那些稀奇古怪的藥膳嗎,我又不是沒有手腳;今非昔比,難道還要專門請個廚娘來幹活不成。”
崇少苦澀道:“君子遠庖廚,我那是興趣使然,你又怎麽能一樣……”
我搖搖頭,擡起筷便敲了一下他的腦門,指着自己一身飒爽的勁裝道:“如你所見,愚兄如今可是叱咤一方的大俠了,你見過哪個不會自己解決夥食的大俠?”
“……”
崇少聞言憋了半晌,許是覺得我這話說得在理,便也終于不再跟我糾結此事,轉而放下碗筷在這陳舊的宅院中走來走去,見我的房門似是沒有閉攏,便微凝起眉走了進去;我也抄着肩跟在他身後,想要看看他意欲何為。
崇少站在我栖居了半年有餘的小屋裏,看着那張簡陋的木板床發呆,良久才不可置信般歪着腦袋喃喃道:“木板床……?”
“不是木板床,還能是極樂侯府的髹漆金鑲紫檀木床不成。”我剔着牙,不以為意道,“愚兄現今也只是靠做點小買賣來過日子的尋常百姓,随遇而安罷了。”
崇少上前仔細觀察着我的床,半晌猛地轉過身來,扶住我的雙肩抖動片刻,眼底的沉痛之色更甚了:
“木板床,晟鳴兄你從小到大幾時睡過普通的木板床?侯府的床褥都定得鋪上三層厚厚的天鵝絨才成,這等粗制濫造的木板……我也只是在趕考時睡過幾日學舍的木板床,那簡直、簡直是受刑啊……”
我平靜道:“我可睡三年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
崇少看着我,我看着崇少。
他洩氣般松開了我的雙肩,仍是雙眼紅通通地回到桌前坐下,一言不發地往嘴裏扒着飯,一副懊悔自責至極的模樣,仿佛我淪落到這般田地都是他的過錯一般。
我也懶得理他,擡眼看了看西邊的天色,便道:“你先吃着,愚兄去看看後山的地,今兒個從隔壁賣豆腐腦的老劉頭那裏讨到了些防蟲藥,得趁天黑前趕緊去灑一灑。”
只聽得啪嗒一聲,崇少手中的筷子便驀然落了地。
他怔怔地擡起頭來,看向我的神色更微妙了。
“晟鳴兄你……還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