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崇賢弟從京城千裏迢迢趕來這渝州城赴任後,轉眼就過了半個月。
五月驕陽似火,平日裏生意便清閑了許多,崇少将劉知府留下的那堆爛攤子收拾完之後也沒什麽事做,兩人便還像少年時那般每日閑閑地坐在府衙陰涼處摴蒱,自以為過得很是悠然惬意,眼前也斷不會有什麽危機在等着我倆才是。
然而這一日我收了小攤回家,提了擲具到衙門來找崇少時,崇少正一臉凝重地手握一封谕令,在跟眼前像是傳訊官打扮的人說些什麽;見我進來便頓了頓,三言兩語将他打發去了。
“怎麽了賢弟,可是京中有急事?”
我不明所以地剝了顆荔枝丢入口中,便見崇少欲言又止地看着我,好半晌才斟酌着道:“皇上說我頭一回出京當差,怕我太過生疏應付不來,所以就點了個欽差大臣到渝州來匡助我幾月。”
我咽下嘴裏的荔枝,含含糊糊道:“來就來呗。只要不是那勞什子胡疆野雞,朝裏還有哪個臣子你應付不來?”
崇少聞言似乎不動聲色地抽搐了一下,面上表情十分沉痛。
我呆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哆嗦着撫平了胳膊上的雞皮疙瘩,鎮定道:“賢弟,你可別告訴愚兄當真……當真是那姓蕭的……”
崇少沒有點頭,依舊沉痛的表情卻已是道明了一切。
我騰地一下跳起來,慌亂道:“他什麽時候到渝州?”
我爹的預感果然沒錯,也是我在這渝州城安逸了頗久,只惦念着田裏還未長熟的作物,竟連這點最起碼的警惕都抛卻了;不若現在就暫且跟崇少告別,待到蕭濃情那厮走了再回來不遲。
而且皇上這又是什麽意思,說是放出京一個省得他倆在自己面前鬥得心煩,哪知竟一齊給放了出來?要他們倆一道在這渝州城自生自滅麽?
我看崇少,崇少猶豫了一下,道:“京使比蕭兄早出發兩日,只是在這途中遭遇山洪,被困了兩日才姍姍來遲,所以說……也便是說……”
話音未落,我聽到府衙外傳來些許噪雜之聲,似是有閑工的百姓聚到了門前在看什麽熱鬧,與崇少到此地赴任的那日如出一轍;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仿佛還能聽到年輕姑娘興奮的竊竊私語。
見崇少已經認命般迎了出去,我低頭想了想,掏出一面小鏡将自己那悶熱的面具細細貼好,這才貓着腰從府衙後門繞出去,悄無聲息地混在人群中站定,朝迎面而來的高頭大馬看了過去。
……
果真是蕭濃情。
三年未見,他還是我們當年初見時那花枝招展的模樣,即便是頂着這麽大的日頭也要在輕薄的官服邊綴一圈狐貍毛,騎在自己黑蹄銀鬃的愛駒上,風騷得就差沒随行幾個丫鬟給他撒點牡丹花瓣。
只是也不知是他半年前被崇少反将一軍,挨了皇上五十下實打實的板子,還是三年來深夜裏孤枕難眠,原本不可一世的氣質此時看起來竟有些小寡婦似的哀怨。
下馬的瞬間他似乎不經意般朝我這裏瞥了一眼,我便不屑地別開目光,看到崇少走下石階,心不甘情不願似的朝他恭敬行了一禮。他現在從四品,而蕭濃情即便沒有相國的身份幫持,此時也算是三品大員,場面功夫還是須得做做的。
我看看周圍的人群,見自己的街坊鄰裏們似乎沒料到這京城來的大臣竟一個比一個生得俊,更是因蕭濃情那幾分明顯的胡血輪廓,陶醉在了這等從未見識過的異域風情中,有幾個漂亮姑娘甚至掐着自個兒的人中暈了去,實在看得我好不惱火。
蕭濃情似乎早就習慣了被圍觀,此時也沒有露出什麽不适的表情,只是頗有些意味不明地看了崇少一眼,打斷了他欲脫口而出的官話。
“半月不見,崇大人別來無恙?”
蕭濃情眯起眼睛輕聲說着,我明眼看到崇少的右眼皮跳了一下。
“……不必緊張,我也只是奉皇上之命到此處來提攜崇大人,非但不會在這裏添半點麻煩,這般還順道替崇大人提了政績。”蕭濃情說着便懶散地遞給身邊随行的侍從官一個眼神,只聽得嘩啦啦一些零碎的聲響,幾個山賊打扮的莽漢便耷拉着腦袋被鎖着铐帶了出來。
……
我呆了。
也是這幾日我與崇賢弟久別重逢,每日推杯換盞忘乎所以,竟将這籌謀已久的大事給忘了。
原本打算在渝州城外的地界打劫疏勒入京使,也給這魚肉百姓的渝州知府使個絆子,哪知新任知府卻是崇少;這之後我便又上鹿蜀山去要他們多趕些路,到渝州地界外的一個東邊小村去守着,本身講好今日我便去接應他們,哪知竟被路過的蕭濃情給逮了起來。
“方才我将到渝州城的時候,疏勒使團也恰好路過此處,見這幾個鼠輩在路邊形容猥瑣,竟是将主意打到了疏勒進貢我朝的貢品上。”蕭濃情說着彈了彈指甲,雲淡風輕道,“我收拾了他們一頓,問出他們幾個都是渝州人士,便不疊帶來交給崇大人你了。”
“……”
我看看蕭濃情,又看看他随行的那幾個明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心中忽然酸忿難當。
本大俠勤勤懇懇習武三年,上山挑這幫山賊的時候還難免挂點彩,見他們幾個身手都還算了得,這才決心要他們也來分一杯羹;可蕭濃情這厮不但輕松擒下了他們,眼下竟連那一頭飄逸的青絲都絲毫未亂。
也便是說本大俠苦修三年,都比不上他的一招兩式?!
我忿忿地咬了牙,也不再去看那還在硬着頭皮同他虛與委蛇的崇賢弟,徑直又從後門繞進府衙,收拾起了自己平日裏留在崇少這裏的家當。
這些日來崇少為了方便我偶爾留在這裏過宿,便給我拾掇出了一間空房,家具擺設都比我家的破宅子要好上許多,而新官上任、尚且還囊中羞澀的賢弟更是咬一咬牙,給我買了兩床柔軟的被褥,說什麽也不準我再睡那木板床。
只是今天過後,我和爹怕是又要與木板床相依為命了。
我正低頭收拾着,轉眼便見崇少匆匆走了進來,一見我手上的動作,便頓時明白了幾分,趕緊撲上來抱住我的腰,眼眶微紅地勸道:“晟鳴兄,晟鳴兄你冷靜一點!你若是走了,愚弟我可怎麽辦?”
我頓了一下,回過頭去苦悶無比地看着他道:“可我若留下來,被他識破了真身又該如何?你就當真願意看到愚兄被他抓回京中,仍是鎖在蕭府做一輩子的禁脔麽?”
崇少使勁搖頭,信誓旦旦道:“不會的,晟鳴兄易容之術如此高明,蕭兄又沒有我倆發小的情分,怎可能會輕易識破呢?”
我聞言雙手一滞,長久地看着自家已然受驚的賢弟,又捏了捏自己看不出絲毫破綻的臉頰,也覺得他這話說得在理。畢竟蕭濃情連當年我在花想樓扮作女子的僞裝都沒識破,現下我臉上這麽一張精致的**,也沒道理就忽然聰明起來了才對。
正兀自糾結着,眼前的大門忽然被大力推開,門口站着一個修羅般的身影,陰恻恻地看着崇少道:
“崇睿,我話還沒說完呢,你跑什麽跑?”
“……”
崇少回過頭去,原本僵在我腰身上的手在與蕭濃情對視的那一瞬間,變得更僵了。
蕭濃情看到我倆這暧昧的姿勢,清眉便隐約蹙了起來,又眯着眼睛打量我一番,似是不确定我究竟是這衙門裏的誰。
還未待他發難,崇少便趕忙與我分開,輕咳了一聲佯裝平淡地解釋道:“下官并非有意逃跑,只是忽然想起我從這渝州城聘來的大廚今日執意要走,這才趕忙前來挽留;如此怠慢了蕭大人,委實抱歉。”
蕭濃情聞言細細地挑了眉,在我這雖不算寬敞、卻也五髒俱全的小屋裏環顧一圈,最後把目光落在我這比往日遜色了許多的面孔上,鼻間似乎發出一聲不信服的輕哼。
“哦?敢問大廚為何執意要走?”
我看着眼前逼近過來的蕭濃情,心裏暗道不妙,一瞬間腦海裏閃過無數種可以順利脫身的法子,最後直起身來拿捏起腔調,擠出一副市儈又谄媚的表情道:
“小民趙鳴,本也稱不上什麽大廚,只因知府大人初來渝州的那日上我那裏賞了光,這才聘了小民做府衙的廚子;只是知府大人兩袖清風,委實付不出更多的月錢來,正巧城裏也有酒樓高薪要小民過去,所以……這個……”
我說着便擠眉弄眼地看向崇少,崇少一臉憋屈地聽着,倒也沒出言反駁。
崇少此行确乎沒帶多少銀子,給我和爹補貼了些家用後,事先發下來的那點微薄的俸祿也都給劉知府填了窟窿,報到內閣的經費又尚未批下來,因而我這話說得半真半假,應當引不起什麽懷疑才是。
現下只需這心高氣傲的胡疆野雞出言呵斥我一頓,趕緊将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廚子趕出這府衙,便可一了百了。
我看蕭濃情,他果然被我這副市井小民的嘴臉膈應得不輕,冷着臉道:“不就是幾兩月錢麽?我替他付了便是,大廚大可安心留在這裏,先行到府外去逛逛也可,我尚有話要跟知府大人交代。”
說着便扔給我一錠金锞子,揚手不耐煩地做趕人狀。
我:“……”
好你個蕭相國,有錢了不起是吧,本大俠才不屑要你的臭……
不過既然是天上掉下來的錢,不拿白不拿。
這樣想着,我扮作眉開眼笑狀接了金锞子,轉過頭便恨恨地送到嘴邊咬了一口,見這兩人間的氣氛已經劍拔弩張起來,不過眼前的欽差大臣也不似有什麽殺意,便會意地退了下去,抱着自己的金子便往門邊走。
……
哪知還未走到門口,門外忽然撲棱棱地飛來一只大鳥,徑直擦過我的前額,恰落在蕭濃情的肩頭。
蕭濃情瞥它一眼,皺眉道:“你怎麽進來了?”
我看着蕭濃情肩頭卧着的那只熟悉而又陌生的大鳥,再次目瞪口呆。
不是吧,皇上到底是有多待見這蕭濃情,竟把這厮哈密的老鄉都賞過來一并給他做了伴?
我正發着呆,便見那傻鳥忽然轉過頭來盯着我,遲疑着動了動翅膀後,竟用蕭濃情的聲音吐出了幾個字:
“裴……李……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