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銅罩中所剩無幾的燈油燒得愈發黯淡,我低頭看着那一點冥冥燈火,心中默默算起了外邊的天色,以及此時從面前這人眼皮子底下成功逃走的幾率。
徐靜楓依然自顧自地說着,渾然不知我早已沒了聽下去的心思:
“娘親被李烑賜死的那一年我雖只有五歲,可惜五歲大的孩子,早就已經記事了。即便爹早已看破紅塵,多年來都在勸我不若以水洗血,放下這些冤仇糾紛同他一起遠走高飛;可不向李烑這個草菅人命的狗皇帝複仇,我餘生又怎可能睡得安穩?”
他說着便朝我走過來,察覺到我的心思似的堵住了出口的去路,仍是微眯着眼睛道:
“我知曉小侯爺多年來将李烑視若親父;可事已至此,卻也容不得你全身而退了。”
“……”
我看着眼前之人高挑清瘦的身材,以及他那始終不疾不徐的淡定模樣,心下也知曉即便我能輕易打倒這個不會武功的年輕文臣,也終是逃不過他手下那些個大內高手的追捕,救不了現下生死未蔔的皇上;于是在一陣翻江倒海過後,還是慢慢平靜了下來。
“給皇後下毒,害死皇嗣的人……是你。”我看着他道。
徐靜楓頓了一下,坦然承認道:“是啊,我絕不會容許第二個皇子成為你将來的隐患,即便他也同樣身中九死一生,捱過成年的幾率微乎其微。這可都是為了你好,小侯爺應當感謝下官才是。”
“我不做皇帝。”
“人生在世,很多時候确乎身不由己。”
我撂下燈,見他仍是堵在暗閣門口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垂在身側的雙拳握了又松,終是籲一口氣,正色道:“那又如何?別忘了本侯還有蕭濃情,他說不會強迫我做皇帝,便絕不會教你們這些逆賊得逞。”
徐靜楓聞言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長久地看着我那正色的表情,半晌竟低下頭來,啞然失笑道:
“蕭濃情?……小侯爺果然一如我想象的那般天真,竟還在最後關頭把希望寄托在自家那位比在下還善撒詐搗虛的情郎身上。”
“……”
我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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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靜楓見我如是反應,便狀似無奈地搖了搖頭,低聲道:
“小侯爺對自己的枕邊人信任如斯,卻可曾想過若非有他的幫持,我何以這麽快便能夠在今晚逼宮李烑?還是小侯爺覺得,我所說的那位現下已潛入宮中枭首李烑的西域刺客,其實另有其人?”
說罷輕笑一聲,又道:
“蕭濃情野心勃勃,只想做我朝名垂青史的第一權臣,而現下的皇帝這輩子都不可能捐棄前嫌來重用他;你覺得于他而言,究竟是取得這皇帝的信任更容易些,還是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扯了他下來,扶一個會全心信任自己的傀儡皇帝上位更容易些?”
“不可能。”我平靜道,“他說過不會做教我為難的事。”
見我的神情已在愈發昏暗的燈火下變得模糊,徐靜楓嘆了口氣,頗遺憾似的看着我道:
“我早些時候便點醒過小侯爺不要接近那位探花郎,可惜小侯爺不聽;沒想到不過區區一年,我所擔心之事還是發生了。小侯爺終究還是對他動了情,而這根本也在那蕭家小子的算計之內。”
他說着便彎下身去,撿起那盞已然十分黯淡的銅燈,熟門熟路地到一處暗櫃下摸出燈油,掀開燈罩慢慢地續進去,看着瀕死的火焰順着燈芯倏然明亮起來,幽然的語氣竟似有些不忍。
“蕭濃情自小同他爹生活在爾虞我詐、恃強淩弱的西域王庭,所體會的人生百味可是小侯爺這等生來錦衣玉食的王孫公子難以想象的。莫說皇上與朝臣的心思他早就窺得通透,就連一開始那盛氣淩人的姿态會引起小侯爺的注意、小侯爺也會因此而決意報複他,以至于用這等頑劣可笑的法子來捉弄他,到頭來卻反倒先将自己賠進去,都算得一清二楚。”
……
……
我看向石壁邊已是被我鋪滿雜物的書案,目光落在那幅已有些年頭的肖像畫上,只覺得視野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蕭璞蕭大人當年因站隊鎮南王而被流放胡疆,只是因立場而獲罪,為人卻很是親和友善,在初到西域各國的頭些年總是會給昔日的同僚寄送些那邊的特産與文玩,雖然大多數都被唯恐皇上會多心的舊友們棄如敝屣,寄到我爹手上的卻還是被好好珍藏了起來。
其中就有些西域畫師筆下或粗犷或精細的絹畫,畫上有高山流水,也有香草美人。
當年我在發現這間暗閣後,雖對爹與那少年間的談話甚是懵懂,目光卻被石壁上挂着的那一幅幅筆法精妙的畫卷牢牢吸引,其中最為紮眼的,便是這幅蕭濃情的肖像。
不知是蕭老誤将自己請畫師為幺子繪成的肖像與其他畫卷一道寄送了過來,還是特意想要告訴昔日的同僚自己又有了一位寶貝幺兒;并不知曉這畫中人姓甚名誰的我只當他是個西域的稚齡少女,自此魂牽夢萦,夜不成眠。
直到一日我遇見骊珠兒。
骊珠兒被賣到花想樓的那年不過一十二歲,眉眼還未完全長開,卻已隐約可見日後的傾城美貌,側顏極盡江南女兒的溫婉可人,還隐約與那畫中仙像了三四分。
我在下學的路上恰看到柳巷間默默跟随在舊主身後、被鸨母收了賣身契的她,便悄然動了心思;背着我爹偷偷跑去樓裏看她,花了許多銀錢請師傅給她做衣裳,又囑咐鸨母不許教人欺負她,眼看她愈發成長得嬌豔欲滴,也愈發與那畫上的西域少女相似起來,便終也不再為夢中的求而不得困擾。
後來在骊珠兒及笄的這年,她也相當争氣地被捧成了小花魁,我帶着賢弟大搖大擺進了花想樓,只待将這朵已被我暗中呵護多年的花兒采撷下來,亦圓了我那與夢中情人親近的夙願。
雖然她與畫中美若天仙的西域少女還是差了許多,可那少女畢竟也只是絹布上的小人,是否當真存在于世還未必可知,此生亦怕是無緣得見。
然後蕭濃情就随着他那被貶在西北的老爹回來了。
我與崇少被他搶盡風頭,骊珠兒也被他勾走了魂魄。
那被我心心念了好些年的美人從畫上走下來,卻是個男兒漢;美人紅唇微啓,卻對還未來得及感動的我惡言相向。
可當他在我的作弄下開了情竅,在耳邊低喃起我的名字時,卻又成了這世間最溫柔如水的情人,日日夜夜與我抵足而眠,更是道他會對心愛之人百依百順,至死不渝。
……
“蕭濃情确乎是個重情之人,小侯爺;可惜他唯一在乎的卻也只是逝去的血親,打從一開始對你便只存了利用的心思,再無其他。”
徐靜楓看着我那已是安靜下來的側顏,最後道:“寅時一過,他便會提着李烑的首級前來此處迎你入宮,屆時或許還會說些甜言蜜語來哄騙小侯爺,或許就此打住了這般荒唐難捱的情人游戲,之後就未必可知了。”
說罷便又揚起那雙意味不明的黑眸,似是想從我面上看到些什麽他所期冀的情緒。
……
其實有些人有些事,注定只能是鏡中花,水中月,遠遠瞧着欣賞才是最好的;只要不去觸碰,便永遠不會知曉那不過是自己甘心被蒙蔽的假象。
蕭濃情近日來暗地裏的動作,我即便已是催眠過自己須得全心全意去信他,也隐約察覺到了幾分;而他似乎也對早就徹底迷戀上自己的天真小侯爺放心至極,那些足以将他直接下獄問斬的罪證,每夜都酣枕在寝席之下,若無其事地與我共眠。
他的野心入世與我的懶散避世,打從一開始便背道而馳;聰穎如他,又哪可能察覺不到。
無論他最初意圖如何,又是否在這日複一日的逢場作戲中也同樣對我動了真情,到頭來還是寧願犧牲我來成就自己的功業。
我看着那畫上曾經為之日思夜夢的神仙小人,半晌垂下眼眸,将它與那些證物丢在一起染了黃澄澄的燈油,揚手扔下了火折子。
絹布燒灼的輕煙絲絲升騰而起,氤氲在這間不算寬敞的暗閣,味道有些許難以言狀的刺鼻;我掩面嗆了一聲,任那不算猖狂的火舌慢慢舔上老舊的畫卷,和下面那同樣有些年頭的證物一起,終是化為了灰燼。
徐靜楓看着我,卻并沒有上前阻攔。
“……既是如此,你為何不一開始便拆穿蕭濃情的陰謀,将這一切悉數知會于我,反倒由着我被騙去一顆真心,看着我被他耍得團團轉,便是你們裴家人的侍主之道嗎?”
徐靜楓聞言微一挑眉,似乎沒料到我會如此發難,好半晌才慢悠悠地回道:“下官倒還以為小侯爺其實也早有預感,只是心下甘之如饴,旁人實在不好點醒規勸些什麽罷了。”
我皺了皺眉,便聽他又道:“再者說……”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緩聲道:“我雖也曾想過徑直挑明一切,不再教小侯爺任那蕭家小子揉捏。可一來時機未到,苦口相勸恐會引來小侯爺對下官的猜忌與不滿;二來我思來想去,又覺得小侯爺畢竟自小沒有吃過苦頭,偶爾受一番情傷,也總歸算是有些好處的歷煉。”
“……”
我冷笑一聲,見地上的畫卷與信箋都燒得差不多了,便擡腳将多餘的火焰踩熄,重新提起被續滿油的銅燈,繞過徐靜楓便朝暗閣門外走去。
徐靜楓的目光在我背後幽深地游離着,語氣忽然變得低而暧昧起來:
“況且,也只有小侯爺在蕭濃情那裏受了情傷,我才好趁虛而入不是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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