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我手一抖,火折子便掉進了自個兒的袖口裏。
手忙腳亂地把它扔到腳下踩滅,我回過頭去,看到徐靜楓正懶散地倚在石壁邊,陷在暗影中的面龐有些瞧不大真切,目光幽沉地朝我看了過來。
與他對視的那一瞬間,我的腦海中驀地掠過一道光,總算恍然找回了先前朦胧模糊的記憶。
當年在這間暗閣中與我爹低聲交談,舉止沉穩成熟的少年,不就是我眼前的這一位徐起潭嗎?
我感到自己方才攥過火折子的手心正在隐隐冒汗,見他還在意味不明地盯着我,便努力鎮定下來,仍是擺出極樂侯平日裏的倨傲模樣,語氣不善地回道:
“這分明是本侯的府邸,你又來這裏做什麽?”
徐靜楓聞言微微挑眉,似乎輕笑了一聲,然後慢條斯理地抄着手走到我身邊,看着地上那堆沾滿燈油的證物,悠閑道:
“侯爺既是已經明白過來,又何必勞煩下官徒費口舌來解釋。”
他從拉開的暗屜中撿了塊圓符拿在手中把玩,餘光見我還在蹙着眉看他,便又轉過身來,目光落在我那沾了些許浮灰的外袍上,道:“小侯爺若是實在睡不着,現下可先行回屋去打點拾掇一番;畢竟明日一早,你便是我朝名正言順的下一任少年皇帝了。”
“……”
這厮究竟在說些什麽鬼話?
徐靜楓觀察着我的臉色,好心地補充道:
“是說,今晚子時便會有起事的訊號自南北二方升起,至寅時前後共計兩萬兵馬連夜進京,北直隸各都司衛所皆已提前打點好,萬事且不用小侯爺操勞;事畢親信将領會來此處迎我二人入宮,屆時便是黃袍加身,縱然小侯爺心中千百萬個不願,這皇帝,卻也不得不做了。”
……
他這話悶雷般炸響在我耳旁,久久沒能教我回過神來。
便只能定定地看進他的眼裏,他也面不改色地回望着我,神色從容安閑,一雙黑眸也深幽如潭,沒有半分頑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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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日來皇上抱恙在身,深居宮闱無心朝綱,本就是個朝中反骨之人暗渡陳倉的良機,即便我對這一日的到來早就隐有預感,也未曾料到會來得如此猝不及防。
今夜京城異變,而我将被牽扯其中,被強行推上皇位這般荒唐的噩夢也成了真。
只是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事到臨頭強行推了我的人,竟是多年來被皇上視若己出的徐靜楓。
“黃袍加身?調兵起事?”我退後一步,看着徐靜楓冷笑道,“就憑鎮南王與骁定将軍麾下的那些個朽戈鈍甲,和這幾塊不知猴年馬月可作差使的符牌,何來兩萬兵馬供你們随意調遣?即便你如今是代行尚書之職的兵部侍郎,又何以在沒有皇上的诏谕下……”
話音未落,我頓了一下,細汗從鼻尖滑落的同時,忽然隐約猜到了些什麽。
徐靜楓嘆了口氣,有些疲憊似的揉揉自己的額心,仿佛懶得與我這等天真之輩解釋他的謀劃,半晌才看着我幽幽道:
“小侯爺想到哪兒去了,骁定将軍若當真還有兵權在握,也絕無可能會将向李烑複仇一事拖到今日;那廂鎮南王也時刻處于監視之下,哪來的餘力在這個節骨眼調兵?請個苗疆巫醫給雲南那些李烑的駐兵下降頭嗎?”
他慢慢地說着,又抄起手來氣定神閑道:“我們調的,可都是李烑的兵。”
我一愣,模糊地重複道:“……皇上的兵?”
徐靜楓微微颔首,繼續道:“除卻一支不足兩千的輕騎兵乃是骁定将軍心腹,我以逆賊将于今夜謀反之名命各軍都督府進入戒備,這些人馬也自然以為他們此行是來救皇上的;而待到他們趕入宮中營救時,皇上卻早已死于非命,被我們那身手不凡的西域刺客取下了首級。”
說罷又是輕笑一聲,微眯起眼睛道:
“屆時皇帝已死,羽林軍衆定當下罪問斬,江山後繼無人,兩萬精兵難辭其咎,你道這些貪生怕死之人是當即找出刺客與逆賊為皇上報仇,還是被早已混入他們的內奸出言挑撥,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徑直放下兵械擁了極樂侯這個幕後主使為帝?”
……
我聽着聽着,心便緩緩涼了個徹底。
這他娘的徐靜楓,是當真要逼本侯同他一路走到黑了。
許久才終于深吸一口氣,看着他那成竹在胸似的閑适表情,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來:“……你為何要背叛皇上?”
……
原本我未曾料到有朝一日皇上被逼宮會是如此輕易的事,哪怕他現下病得神智不清,也定然有辦法解決這些逆賊才是;然而背叛他的人是徐靜楓,這一切便變得順理成章起來。
皇上予了他這個信任的義子堪比百官之首的特權,這些年來徐靜楓在這京中四處奔走,定然早就密謀好了一切,那些被他罷黜回老家的直隸武官,彈劾的朝廷忠老……
我不敢再細想下去,只咬牙看着眼前之人,沒有被掩飾好的情緒輕易地被他捕捉了去,便朝我攤開手來,狀似無辜般說道:
“我本就不是李烑的人,何來背叛之說?”
我冷聲道:“你是鎮南王的人?”
他搖搖頭,忽然直視着我正色道:“我是你的人。”
……
我的人。
我驀地便笑了。
然後一步上前緊緊地揪起他的領口,鼻尖幾乎與他相抵,雙眸也猩紅着望進他的眼底,壓抑着低聲道:“徐靜楓,你是我的人?那你倒是來說說看,我裴晟鳴到底是誰?是鎮南王世子,還是當年的大皇子?”
徐靜楓蹙起眉,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我布滿青筋的手,略有些難受似的微微擡起下巴,這才輕嘆道:
“不知道。”
我一滞,雙手松了又緊,眼底的血絲氤氲得更濃了些:“你是将本侯當作了傻子?”
“……”
徐靜楓凝視着我這副失态的模樣,許久才低下了頭,伸出手來覆在我仍拎着他領口的手上,平靜道:“我又如何會在這個時候戲耍小侯爺?說是不知道,便是當真不知道的意思,且恐怕這當今世上,也再無人來告訴小侯爺當年的真相了。”
見我恍惚着松了手,他便退後一步理了理胸前的衣襟,這才又道:
“小侯爺既然這麽問在下,想必已是知曉了身上的胎記乃是鎮南王一脈的象征之事。不過……當年鎮南王将世子送進京之前,确乎在其身上烙下了一個印記不假;可是那位女官在被李烑賜死之前,确乎所言非虛,會陰處有胎記的才是真正的大皇子。”
他頓了頓,盯着我道:“是說,只嘆天公不作美,巧就巧在李烑的那位大皇子,也當真在近乎相同的地方有一塊胎記;那天生色盲的女官将兩個孩子弄混後,這被送出宮作為恭寧伯世子長大的一位究竟身世如何,恐怕也只有天曉得了。”
“……”
我聽得直皺眉,想開口道一句那為何鎮南王與皇上都固執地認定我才是自己的親兒,話到嘴邊,卻忽然悟了過來。
不是他們二人不在意真相,而是也只能這麽蒙蔽自己;畢竟若有朝一日細究出我的身世,那餘下的一人便可以稱得上是絕後了。
想到這裏我卻又回過神來,仍是皺眉看着徐靜楓道:“既然如此,你分明連我是皇子亦或世子都辨不得,又如何還會是我的人?”
徐靜楓聞言微一挑眉,道:“對這朝中其餘人等而言,極樂侯的身世确乎至關重要;但對我來說,小侯爺無論是鎮南王世子,還是當年李烑後宮中孟賢嫔所出的那一位皇子,都無甚所謂。”
我怔道:“……什麽意思?”
徐靜楓笑了笑,竟在這暗閣的書架旁尋了把舒适的軟椅坐下,然後伸了個惬意的懶腰,這才又揚起一雙黑潺潺的眼眸朝我看了過來。
“小侯爺,你的身世或許這輩子都無法明朗了,不過在下的身世倒是可以于你告知一二。”
這話說罷,我心頭沒來由地一滞,擰着眉朝他那映在燈火下的五官細細打量了去。
以前雖也隐約有些古怪的念頭,覺得這徐靜楓的眉眼與氣質都有些熟悉,乍一看竟與我爹有幾分相似;卻也從未去深想過,時至今日再聽到這番話,心頭便有了些荒誕的預感。
“骁定将軍孟彪素來風流,府上有一妻九妾,四兒一女;唯一的庶女孟惜潭乃是芳名最盛的一位姬妾所生,容貌自然也是傾國傾城,被孟彪視作掌上明珠。當年的恭寧伯随舅父遠赴漠北探望故交時,竟對骁定将軍的這位千金一見鐘情,孟彪便欣然将年僅十四歲的孟惜潭秘密嫁予了恭寧伯為妻。”
他說着便垂下眸來,似是在追憶些什麽,好半晌才繼續道:
“兩年後夫妻二人便生下一子,也稱得上是和樂美滿的一家;只是因當年李烑與李燝二人争儲之事愈演愈烈,恭寧伯憂心自己的家室會受其牽連,便從未對外公布過自己有妻有子的事實,還将妻兒送回漠北托骁定将軍來照顧。
“李燝敗走雲南後,李烑登基為帝,在頭一年的選秀便點了孟彪以姿容絕色而聞名于世的庶女入宮。因孟惜潭名義上還是待字閨中的老姑娘,此時若暴露自己已嫁為人婦的事實,怕是更會惹禍上身,便只得抛下夫兒含淚入了宮,自此與恭寧伯宮牆相隔。”
……
徐靜楓直起身,淡淡地朝我看了過來。
“小侯爺,真正的恭寧伯嫡世子,其實應當是我才對。”
……
見我始終一言不發,他便又抄起肩,幽幽地嘆氣道:
“也便是說,倘若小侯爺是鎮南王世子,便是我與父輩此生此世誓死追尋的主子;而若你是大皇子,便是我同母異父的親弟弟,賢嫔孟惜潭之子。這皇位無論如何,都理應由你來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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