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也是後來我才知道,此時這笑得像只老狐貍似的年輕公子哥兒,便是朝中遠近聞名的白面鬼見愁。
徐靜楓,字起潭,入朝以來履歷簡單,年十六中二甲進士出身第七名,同年點入翰林,翌年升吏部考功司主事;年十八入兵部任武選司員外郎,十九升兵部左侍郎。
若說他不到三年未及弱冠便摘了三品的帽子這點已然足夠惹人非議,加之當時兵部尚書已被革職半年有餘,右侍郎白發婆娑年逾古稀,他徐靜楓其實就是實打實的尚書,四品以下武官任意調遣不提,看誰不順眼就徑直罷黜了回老家去,以至無須知會一聲皇上。
因而徐靜楓雖是官位比都禦史低一品,卻連崇少他爹瞧見了都得皺眉;更可怕的是據傳他還是皇上密點的通政卿,還予了不上朝的特權,但凡瑣事全扔給兵部已然老得近乎入土的右侍郎,自己則私下浪跡京城,比都察院的那群禦史還教人聞風喪膽。
緣由麽,他徐侍郎是出了名的愛管閑事看熱鬧,每每哪個倒楣催的被抄家,定會有個樣貌好看的年輕公子趕來笑眯眯地摻一腳,久而久之便成了心中有鬼的京官眼裏活生生的白無常。
不過因為他既不上朝議政也不拉黨走動,兵部以外的年輕臣子沒多少見過他的真面目,素來是只聞其名而不知其人;畢竟将他這張俏臉深刻記住的,此時已不知有多少成了黃泉一縷幽魂。
至于徐靜楓這官當得為何會如此随心所欲,原因無他;他是皇上的義子,比我裴小侯還親的那種。
當年皇上沒了大皇子,後宮也一直沒能再給他生出個兒子來,又被忍無可忍的我爹進宮抱走了我這個小枕頭之後,開始沉迷于微服私訪和往宮裏撿小孩;他徐靜楓就是個蓬頭垢面的小叫花,命好被皇上撿了回去,身子養好後流轉于群臣間吃百家飯長大,也是皇上上了心的恩寵。
只是皇上也不能再給他更多,畢竟我裴家好歹算是有祖上的功勳在,一個小叫花還能進官封爵就太不成體統了。便教他好生讀書考取功名,好在這厮也算争氣,為人頗有些真才實學,平日裏為皇上排憂解難,不在話下。
也正因如此,哪怕整個朝廷全是鎮南王的餘孽和細作,他徐靜楓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我裴晟鳴是天子第一寵,他便是天字第一忠。
只是彼時我完全沒将他和那個白面鬼見愁想到一處來,又被他的三言兩語嚴重打擊到,正苦于思索什麽樣的死法才能殘忍又體面些的時候,便見他看着我又道:
“小侯爺難道就不奇怪,我一個朝廷命官在這裏做什麽嗎?”
我這才回過神來,看看他又看看樓下競價正酣的富商老爺們,騰地一下拍桌起身道:“莫非你也是來競骊珠兒的!”
“……”徐靜楓瞥了一眼樓下的莺莺燕燕,嘆息道,“實在可惜,在下不好女色。”
我聞言松了口氣,也沒功夫去想他那句不好女色是什麽意思,眼看樓下的花魁姑娘們一個個被競走,似也很快便将輪到骊珠兒,便不再想日後如何整治此人,提裙匆匆地從他身邊繞過,打算回去找我的崇賢弟繼續砸場的計劃。
哪知他又道:“探花郎在這裏做什麽,我便是來看他做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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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腳步頓了一下,回過頭來,總算察覺到了樓內空氣的一絲異樣。
蕭濃情确乎不似是來這裏吃喝玩樂的模樣。畢竟他方才高中不久,在朝中正是應當謹言慎行的時候,沒道理會如此張揚高調地在這裏玩些抛繡球娶妾室的花哨游戲,若被那聞風趕來的禦史參上一本,未免忒過得不償失。
骊珠兒頭一回競價時他便沒有現身,何故今次就出現了?
于是我遲疑着道:“……查案?”
“正是。”徐靜楓仍是不緊不慢地給自己斟着酒,“皇上點了直隸與密州兩起稅案交由探花郎來查辦,數額雖不多,但皇上懷疑是戶部出了內鬼暗中勾結渡口京官倒賣市舶稅,只是不知流到了誰手上。近日來這渡口邊夜夜笙歌,頭牌姑娘競價畸高,早聞這些花樓背後有京官相護,探花郎疑心這些富商老爺實是吃了回扣,于是來此……也不免會招惹些桃花債。”
我眨眨眼睛,懂了。
原來這便是皇上所謂的棘手又容易出幺蛾子的差事了;他蕭濃情查錯了人是無能,便是對了也能就作風之事加以彈劾,總歸不是件能夠輕易全身而退的美差。
不愧是皇上。見我唇角微揚,分明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樣,徐靜楓微揚起眉,倚在那欄杆邊又悠悠地喝了兩口酒,半晌問道:“卻是不知小侯爺如何看這位探花郎?”
我往樓下看了一眼,涼涼道:“還能怎麽看,本侯早晚要弄死這只兩面三刀的胡疆野雞。”
徐靜楓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小侯爺若能一直這麽想倒也是好的,只是……”他眸光微沉,也不知低着頭在想些什麽,半晌又看向我那方才被蕭濃情非禮過的額頭,語氣忽然正經了起來。“也算是下官的一個忠告;小侯爺還是離他遠些,莫再招惹為好。”
“……”
見我不明所以地蹙了蹙眉,他又倚回到欄杆邊飲盡剩下的酒,看着樓下道:
“此人前途不可估量。我入朝五年來,還是頭一回見到他這種八面玲珑、言方行圓的少年郎,可謂天生是塊當官的好料;在聖上面前是碧血丹心的忠臣,同僚面前是伶俐讨喜的晚輩,在這裏又成了落拓不羁的風流子。”
我不屑道:“他在我面前還是個烏龜王八蛋呢。”
徐靜楓看了我一眼,唇邊笑意更濃了。見我瞪他,他便擺擺手,仍是望着樓下悠閑道:“無事,我只是在想……皇上和老伯爺把小侯爺寵成這副胸無城府的天真模樣,也不知是好是壞。”
便又指指那還在簾中的蕭濃情:“探花郎不過只比小侯爺大了一歲,可那暗地裏的心思卻不知比小侯爺深沉了多少。”
我哼道:“他若當真圓滑,北廊湖那日就應該上趕着來讨好本侯,而不是四處搶我風頭。”
徐靜楓聞言不笑了。
他放下手中的酒盞,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道:“所以說小侯爺還是少不經事。姑且想上一想,對皇上而言,是一個通身挑不出半點瑕疵、天生七巧玲珑心的胡血忠臣更讨喜些,還是一個雖有棟梁之才,卻也還免不得些許少年心性,偶爾顯得急功近利、會犯錯也會莽撞的尋常臣子來得更教人放心些?”
我呆了。
又低頭去看那還在簾中悵然若失的、仿佛要把他那點來歷不明的深情持續到地老天荒的野雞美男,一瞬間心裏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先前的怒火與不甘也化作陣陣青煙,幽涼地從頭頂冒了出來。
“你當他不知道皇上把這等差事丢給自己,心下打的是什麽主意嗎?”
徐靜楓打了個呵欠道:“也便是說,侯爺大可不必将他那些挑釁放在心上;他其實明白得很,知曉皇上便是再寵疼小侯爺,也斷不會為你壞了大事,不過是借這一由頭打消皇上的顧慮罷了。”
便最後意味深長地道了一句:“……總而言之,這探花郎的所作所為尚不值得動氣,還是不要再與他走得太近,于侯爺而言百害而無一利。”
“……”
這番話我還未來得及咀嚼,便聽到樓下忽然傳來陣陣騷動;伏在欄杆邊向下望去,果不其然是骊珠兒出來了。
……
眼看那我中意多時的江南美人便要被不知名的嫖客老爺競走初夜,我也只得暫且将那如麻的思緒抛下,定了定神道:“既如此,徐侍郎可否幫本侯個忙?”
徐靜楓瞥了那幕後坐着的倩影一眼,會意道:“小侯爺是想請下官幫忙競了這骊珠姑娘是麽?”
我抽抽嘴角:“是,我不想教蕭濃情那厮白白得了。”
“那小侯爺大可放心。”徐靜楓慢條斯理道,“非但探花郎不會出價,他人便是出價再高,也未必能叫到最後;這姑娘我也觀察了有些時日,且看着吧。”
見他如是說,也不似要诓我的模樣,我便将信将疑地暫且按捺下來,趴在欄杆邊緊緊地盯着樓下,打算靜觀其變。
玉盤裏落了響,這最後一位頭牌姑娘也起了拍。眼看叫價的音浪一聲高過一聲,骊珠兒的臉色也愈發蒼白起來,凄楚可憐似的看向遠處珠簾間仍坐在琴邊的蕭濃情,像是在期盼自己的情郎能夠在最後關頭回心轉意。
然而蕭濃情的心思卻顯然不在她身上,倉促擡起的雙眸偶然間與她對上,竟一拂袖起身走了出去。
骊珠兒便深深垂下了頭。眼看叫價越來越高,即将一錘定音的時候,我正心急火燎地考慮着要不要再弄出個大動靜來,卻看到她忽然兩眼一翻,竟就這麽直直地暈了過去。
我猛然站起身。“裝的。”一旁的徐靜楓言簡意赅道。
我松了口氣,仍被女兒家衣裳束縛着的身子整個癱軟了下來。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顯然教在座各位只待着競她的老爺們掃興不已,樓中的姐姐妹妹也輪番上陣去掐她的人中,未果;便只好由鸨母親自出面賠笑,又喚了幾個豔伶去陪那些老爺,陰沉着臉使喚人将她擡下了。
想到骊珠兒之後興許又免不得一頓皮肉之苦,卻也堪堪保住了清白,我總算放下心來,只覺得今夜實在疲累不已。
擡起頭,那姓徐的居然還在看我;不免冷下臉來,将面紗戴好又扯扯裙擺,便起身打算下樓了。
“小侯爺,繡球不要了麽?”
我回過頭,見徐靜楓正一手掂着那繡球,一邊正色道:“又及,其實下官還有件重要的事未能來得及告知侯爺。”
想到方才議論蕭濃情的種種,我便也停下腳步,想要聽聽他還有什麽意圖知會我的。哪知他卻忽然湊上前,伏在我耳邊低聲道:
“小侯爺不愧是這京中僅次于探花郎的美男子,女兒扮相着實美豔不可方物。”
見我愣住,便又微微笑道:“是說……若有朝一日小侯爺有了斷袖的雅好,也無需去挑那位探花郎;下官……随時奉陪。”
我看着他。
他看着我。
“……”
……
拎着睡得迷迷糊糊的崇少從花想樓走出來的時候,他睜着一雙半夢半醒的眼眸看我,想起什麽似的問道:“晟鳴兄……我的繡球找到了麽?”
我轉過頭去望了一眼那還在樓上眼眶青黑的某侍郎,涼涼道:
“誰知道呢,我看八成是被狗銜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火箭炮:sweetpeach、花粉 2個;嶼山、17127421 1個;
感謝手榴彈:瓜子不上火、顧渎 1個;
感謝地雷:寶貝陸比心 4個;熊仔無敵、Bilgewater、最是襲人橙榴香 2個;沒有實義、我妻草燈、随便康康、跋涉晨昏、吉爾、老子不叫呀哈哈、雲緋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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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