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
奇恥大辱。
我躺在自家侯府寬敞而柔軟的髹漆金鑲大床上,雙眼空洞地回想着與蕭濃情結識後的種種,整個人悶得心肝兒都在往外冒煙。側頭一看,崇賢弟正流着哈喇子睡在我邊上,與世無争的單純模樣,仿佛完全感受不到與我相同的郁滞。
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又回到家中的,只記得蕭濃情在聽到我的咆哮後終于滿意地露出了奸計得逞的笑容,然後縱身輕盈地躍下獵洞,頗為嫌棄地一手提着我,一手提着崇少躍了上去。
當時被氣得七竅生煙的我看着他,不知怎的就忽然伏在他肩頭睡了過去,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這只該死的野雞居然真的會武功。
我以為自己睡過去的緣由是體虛氣盛,孰不知那其實是餓昏又清醒過來的崇賢弟看到我二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又及我一副恨不得立刻撲上去把探花郎就地掐死的模樣,便慌忙點了我的昏穴,生怕第二日京城就會盛傳起血濺蕭府的慘劇。
多年後據已是功德圓滿的崇少供述,他當時還把睡得半死不活的我這個摯友晾到一邊,和救命恩人蕭濃情把酒言歡了起來,兩人一同将那八仙桌上的酒菜珍馐吃得一幹二淨,這才擦擦嘴命人将我搬回了侯府。
也便是說其實在我不知曉的很長一段時日裏,這兩人的關系竟還相當不錯,所以崇少也是真的未曾想到,他那可親可敬的蕭兄有朝一日居然會想置他于死地。
這是後話。
彼時我看着崇賢弟那張沒有絲毫危機感的睡臉,坐在床頭靜靜地思索了一會兒後,将身側攔住我去路的軀體踹到一邊,然後起身下床、穿衣,面色從容地朝門口走去。
被踹醒的崇少迷迷瞪瞪地看着逆光的本侯,然後猛然回過神來,上前拉住我道:“晟鳴兄,你這是要做什麽去?”
我站定,轉頭,陰恻恻道:“自然是去教那姓蕭的野雞吃點苦頭。”
崇少呆了一下,似乎是想勸我不要沖動,又覺得自己沒什麽立場;便被我撥拉到一旁,眼睜睜看着我往侯府深處去了,出來的時候手上拎着一個木桶,望着他沉聲道:
“賢弟來不來?”
崇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認命般嘆一聲氣,跟上了我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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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西下,我與崇少蹲在城南藥王廟與蕭府必經之路邊的牆頭上,借着樹葉的遮掩緊盯南面的路口,打算等某只約了幾位進士好友一同去參拜的胡疆野雞自投羅網。
蕭濃情不愧是現如今炙手可熱的京城紅人,行程滿得來去匆匆,想再尋個他單獨歇在家中的空隙都繁難;好在探花郎這麽高調,打聽到他的去處也還算容易,待會兒若他當真栽在我手上,也只能怪他自己了。
蹲守了一會兒後,也便看到那路邊原本還在各種店肆小鋪閑逛的姑娘們齊齊探了頭,一起聚在了門口張望,不多時便個個面若紅霞,這其中也有幾個曾堅稱非我與崇賢弟不嫁的京城閨秀,神色卻比當初看到我倆時還要迷醉不少。
然後蕭濃情就與幾個士子打扮的人從南面走了過來。
我看着那一身煙青色還未換下的野雞美男,表情原本還有些猙獰,卻又忽然眯起了眼睛。
說句公道話,原本蕭濃情的長相屬實不值一提,可此刻跟身邊那些歪瓜裂棗的士子們相比,也确乎稱得上是美男子了;難怪皇上會點他做探花,矮子裏面拔将軍,便是才情不夠,這張勉強過得去的臉也能湊一湊。
然而又很快恢複了猙獰,仍是看着蕭濃情磨牙。自己不夠好看就拉着一群醜的做綠葉托紅花,什麽叫城府極深,簡直是其心可誅。
看到某人見自己備受矚目,便也明眸皓齒地向衆人回以微笑,路邊聚着的姑娘也越來越多,我不禁惡毒地想着,古有看殺衛玠,這姓蕭的野雞既然這麽風騷,怎麽也沒被當街看死?
最後戀戀不舍地瞧了一眼他身上的煙青。衣裳是好衣裳,可惜穿錯了主人家。
眼看蕭濃情越走越近,我心中也默數起來。
三。
二。
一——
一盆極樂侯府小丫鬟們的洗腳水就這麽被當街潑在了探花郎頭上。
看到牆下的野雞美男驀然愣在原地,從頭到腳被澆了個透心涼,一瞬間我險些忘了自己還身處樹冠的掩飾中,差點就猖狂地大笑起來,只覺得此時的自己終于吐出了胸中的一口惡氣,連呼吸都終于暢快起來。
然而下一刻,我的笑容就僵在了臉上。
我看到蕭濃情微微彎下身,掩着面小小地打了聲噴嚏,然後擡起頭,狀似迷惘地朝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的姑娘們看去,透着碧色的瞳孔像是蒙上了一層霧氣,沾着水珠的發絲也在夕陽下熠熠生輝,看起來似乎更,更——
我雙腳一滑,險些便要從這牆頭摔落下去,還好被身後眼疾手快的崇賢弟扶了一把,便看到姑娘們紛紛擔憂地上前遞過香帕,為他擦拭着周身的污跡與水漬,眼中的憐惜與愛意似乎更甚了。
蕭濃情輕聲咳嗽,假惺惺地安慰着周圍氣憤着要找那暗算了他的賊人算賬的姑娘,一雙清眉微微蹙着,還是那副手無縛雞之力的儒雅公子模樣。
真做作,嘔。
我還未來得及露出更多鄙夷的神情,便看到蕭濃情已是在姑娘們的簇擁下擦淨了水跡,被臨近的布坊老板娘送來了幹淨的外袍披上,又坐上路過的京城首富之女為他遣人擡來的轎子,一路回蕭府中去了。
起轎的時候他掀開簾,探頭出來眨了眨眼睛,朝牆頭我與崇少所在的方向露出了一個譏諷而意味深長的笑容。
我看崇少,崇少沉默良久後,欲言又止地伸出了大拇指。
……
夜半我睜着眼睛坐在床頭發呆,總覺得大仇已報,這回明明是我的勝利沒錯,可回想起白日裏蕭濃情那個小人得志的眼神,心中就總覺得還是有些不快活。
莫非可解我心頭之恨的,只有安給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探花郎一個犯上之罪?我若直接頂着自己的鐵帽子将他賜死,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一點?
然而我還未來得及糾結到天明,便被一個不速之客打斷了。
都禦史崇徵敲響侯府大門,将他兒子從我床上扯着耳朵提溜起來的時候,天邊還未來得及露出魚肚白,我看着死魚一般在他爹手裏掙紮的崇賢弟,默默別過了頭。
這些天我忙于查探蕭濃情的底細,自然把太學的事忘了個一幹二淨;身為侯爺沒人敢管我用功與否,可随着我一起曠學的崇少就不一定了。
于是也只能聽了一番崇大人恭敬卻嚴肅的教誨,看着自己的賢弟仍是像條死魚一般被提溜出侯府,含淚捂住通紅的屁股上學去了。
然後到了翌日下學,崇少灰頭土臉地抱着功課回來找我,順便告知了我一個噩耗。
那便是蕭濃情此人果真陰險狡詐,區區一個新晉的小翰林竟也敢上奏折在皇上面前參了我一本,列舉了極樂侯近日來在京中的種種惡行,痛心疾首地剖白了一番自己憂心現下王孫貴族頑劣風氣的赤子之心,請求皇上将我禁足一段時日以示懲戒。
而他此番上書居然也引起了諸多老臣的共鳴,聽聞皇上也答應了要考慮此事,就是不知這禁足令會何時發到我極樂侯府來了。
崇少一面說,我一面冷笑。
然後次日一大早便細細拾掇一番,甩手進了宮。
……
世人皆知我極樂侯年紀輕輕便在這京城中橫行霸道,靠的絕非裴家祖上積德;真正予了我裴晟鳴這個特權的,乃是此時正坐在乾清宮的當今天子。
我裴小侯成為天子第一寵的緣由說來話長。
早在十六年前我将将出生那會兒,皇上也不過是個方滿十六的少年郎,剛登基為帝兩年有餘,在老太後的安排下選了一批秀女進宮,好容易盼來自己的頭一個皇子,卻莫名早夭了。
後宮麽,自古以來也就是那麽點事兒;先帝前後不知生了多少個皇子,活到成年的卻只有鎮南王和皇上兩個,其中腥風血雨自不必多說。
皇上也顯然沒料到這事兒還能繼續發生在自己的後宮裏,當即龍顏大怒,徹查數日後未能有個結果,便徑直将後宮裏那十數個冊封的未冊封的女人全砍了給自己的皇子陪葬,又進了一批新的,并撂下狠話日後若再有這種事發生,非但姐妹連坐,還要誅她們九族。
當時也着實掀起了一陣驚濤駭浪,無數老臣上書勸阻,哭哭啼啼的有之,曉之以理的有之,卻通通被皇上一句話堵了回去。
皇上說,朕就是暴君,你待如何。
這話說得卻有幾分道理;皇上若不心狠手辣,也絕對坐不到這個位子上。據說當年的先帝是個極荒唐的昏君,整日花天酒地任人唯親,後宮女子誰的枕邊風吹得好聽就聽誰的,将好好的朝堂與天下弄得烏煙瘴氣,最後竟還一個馬上風撒手西去,遺诏沒留太子沒立,只剩下了國庫空虛和皇權岌岌可危的爛攤子。
彼時皇上十四未滿,與唯一的皇兄、大了他十歲的鎮南王奪嫡半年有餘,最終把皇兄趕去了雲南,改制換血清洗了一批朝中舊臣,短短十餘年總算穩固了自己的江山;至于這期間他那皇座下究竟埋了多少具枯骨,咱不敢猜,自然也不敢問。
當年皇上的大皇子沒了,他該殺的殺該罰的罰,卻始終走不出心中的陰影。一夜他帶着侍衛在城裏閑逛,聽到從裴府中傳來的嘹亮嬰啼,便一時動念推門進去看了看,恰看到在奶娘懷裏哭得直打嗝的我。
當時的小侯爺我也是相當給面子,見了皇上非但沒有繼續哭,還好奇地睜大了眼睛,露出一個嬰孩天真無邪的笑容來,當即暖化了剛剛經歷過喪子之痛的皇上。于是也還有些少年心性的皇上把當時還只是恭寧伯世子的我抱回了宮中,總歸是抱着我睡上了好覺。
我爹忍了大半年才忍不住進宮,求他把我們老裴家這一代唯一的血脈還回來;而皇上這才如夢初醒,忙賞了一堆有的沒的,心不甘情不願地把我還了回來。
然而在我成長為極樂侯的這十餘年間,皇上還是一有空就召我進宮,一住就是大半年。
皇上說了,我天生是他的開心果,他越看越喜歡,越看就越覺得我應當是他親兒;所以該賞的都賞得差不多了,一拍大腿,那就封個侯吧。
說到這兒,我老裴家祖上雖是封了國公的大将軍,卻也只是普通世襲,過一代就得削一品,到了我爹就只是普普通通的二等伯爺,到我興許就只能卷起鋪蓋離京,回老家做個小小的襄陽子了。
皇上那年心情好,給年僅十二的我封了侯;侯爺的爹自然也得是侯爺,于是原本只是恭寧伯的我爹平升一級,歲末俸祿能白白領上五千石。這也是自小他對我罵不敢罵打不敢打的緣由,畢竟論理還是他老人家沾了我的光。
給一個二等伯世子封侯一事當然也掀起了不小的浪花,各路王孫大臣們都覺得不妥,畢竟現下太平盛世,才只十二歲的小少年一無開疆拓業之能,二無社稷軍功之才,如何就平白靠盛寵讓裴家成了世襲罔替的王侯?
于是紛紛上書,又紛紛被皇上用幾個字打了回去。
皇上說,朕樂意,要你們多嘴。
……
有這樣的皇上在背後撐腰,我裴小侯想不得瑟都難。
于是我昂首挺胸地進了宮,禀了傳訊太監在外頭候着,不多時便被引進了豔陽下春意盎然的禦花園,恰看到皇上正在遛鳥。
皇上不過三十出頭,模樣生得頗為俊朗,興許也是被他當親兒子待久了的緣故,乍一看我竟也有幾分像他;此時正穿着常服在逗一只歇在風鈴木上看不出顏色的、傻裏傻氣的大鳥。
皇上沉迷于玩他的鳥,半晌才轉過身,見我已是在背後盯了他頗久,便兩眼放起光來,親熱地招手道:“鳴鳴你來得正好,快瞧瞧朕這鳥兒好不好看?”
我看了那鳥一眼,幹巴巴道:“回皇上,好看。”
然後便想到被某只野雞美男硬逼着說他好看的羞恥過往,又是一口老血卡在喉間,好容易才将那突如其來的火氣生生壓下。
皇上笑眯眯道:“這是哈密王前些日子送來朝貢的西域星彩雀,你若喜歡,朕便賞給你。”
“……”
皇上見我眼神飄忽,心思明顯不在他的鳥兒上,便嘆一口氣尋了那禦花園中的鳳凰玉板凳坐下,又示意我坐到他身邊來,這才語重心長道:
“鳴鳴啊,這個時候來見朕,可是在外頭受了什麽委屈?朕可見不得你這樣;有事便說出來,只要你開心,便是想要那天上的星星,朕都能遣人給你摘來。”
那勞什子大鳥撲棱着翅膀鳴了一聲,我眨着眼睛回過神來,不由得精神一振:
“臣确乎有一事相求。”
“哦?說來聽聽。”
我擡起頭,萬分誠懇地望進他眼裏:
“臣想請皇上,賜死蕭濃情。”
皇上:“……”
作者有話要說:
皇上:ojbk。
全文完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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