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晚的那句嬌嗔——
“你這人太無賴了,沒皮沒臉,偷看人洗澡還理直氣壯的!”
音色很軟糯呀。木蘇嬈納悶了,太監的嗓音都尖尖細細的,會如此動聽嗎。
她把疑惑告訴給南葉。
南葉作為一名擁有三十年工作經驗的太監,給出了十分專業的意見:“皇主子,依奴才看,這極有可能是個很娘的太監。”
娘到極致的那種!
倏然,殿內的光線黯淡下來,木蘇嬈的目光穿過窗棂,看見一塊塊烏雲,正在飛速的往天空聚攏。
“剛剛還紅火大太陽呢。”福壽在院角幫香九把晾幹的恭桶放上推車,疑惑道。
香九則呆呆的站在那,滿臉的魂不守舍,神神叨叨道:“天陰了,要下大雨了。”
這是在預示我這個主人公的悲慘命運啊。
福壽笑得像尊彌勒佛:“沒事,大不了我陪你一起去送恭桶呗。”
在旁扶着車轱辘的福茉兒,連忙松開手,找來兩件可以防雨的油衣塞到香九懷裏。
香九還沉浸在無法自拔的思考中:不成不成,自古君王生性多疑,皇主子早晚會想到搜查太監,我得像個辦法脫身。
什麽辦法呢……
“香哥兒,”上回請她吃黃杏的小宮女跑來,在她耳邊道,“刀豆在撬你床頭屜櫃的鎖
宮女和太監的屋子僅一牆之隔,她回屋時,聽見隔壁有叮叮當當的聲音,便借着那窗紗上的一小塊破洞往裏瞅了眼。
于是發現了刀豆偷雞摸狗的行為。
“我看屜櫃邊上貼着你的名字,所以……他該是想偷你的東西吧……”
她話說到一半,福茉兒已經率先急得跳腳,随手撿了根木棍,急匆匆的往屋子跑去。
香九和福壽擡腳去追,被小宮女撈住了胳膊:“你們別說是我告的密啊……”
“放心。多謝。”香九道。
門被上了闩,福茉兒推不開,便開始拿腳踹,後來幹脆跑到窗邊,把本就破落的窗紗撕開好大一條口子。
“刀豆,你個小毛賊!”
刀豆已然撬開了屜櫃,把裏頭的東西一股腦揣進袖子。
見被人逮住,情急之下,憋出了一身狗急跳牆的架勢,插着腰罵道:“呸,老子東西不見了,找東西呢。”
說話間,香九和福壽跟着趕來了,兩人想也沒想,齊刷刷地擡腳踹開門,沖進了屋子。
外頭的人被他們驚動,俱都停下手裏的活,趕過來看熱鬧。
刀豆的跟班們,見他出了事,亦是緊趕着跑到屋子裏,為刀豆撐場面。
要不怎說“人多力量大”呢,原本瑟縮成一團的刀豆,立馬像變了個人似的,橫眉瞪眼,兇狠極了。
香九畢竟占了理,理直氣壯道:“你撬我屜櫃做甚!”
“嘿,”刀豆扯了聲長調,絲毫沒有悔過之心,“屋子裏睡了那麽多人,就你整天把屜櫃上鎖,偷偷摸摸的,不知道藏了些什麽見不得光的東西。”
不就三瓶金創藥和一串星月菩提樣式的佛珠嘛。
還以為是什麽值錢的東西,虧他冒這一趟險。
他把東西掏出來,擱在桌上,反問道:“就這幾樣玩意兒值得我偷?”
香九虛瞥了那串佛珠一眼,心髒咚咚狂跳,怕被人看出端倪,趕忙收回了視線。
“藥是孟小主賞的。佛珠……是我娘的遺物,對我來說,哪一樣都是寶貝,自然要小心保管。”
她沉默半晌,逼近刀豆一步:“這次就罷了,再有下次——”
“哎喲喂,再有下次你能把我如何啊!”刀豆尖酸道,“孟小主賞給你的自然是你的,,但這佛珠嘛……”珠珠圓潤,大小勻稱,或許還值點錢。
他将佛珠抓回手裏……
香九當即攥住他的手腕:“放下。”
刀豆吃疼,仍舊十分的桀骜不馴:“不放,老子說它是我的,它就是我的。”
咔噠。香九一個反擰,幾乎擰斷刀豆的手腕骨。
刀豆倒吸一口涼氣,對身旁的跟班們叫道:“還傻愣着!動手啊!”
下一刻,跟班就前仆後繼的撲來,一個個猶如惡狼撲食。
福茉兒膽子大,不僅不躲,還削尖了腦袋往上撞。福壽怕她有個三長兩短,張開雙臂來了個,一記泰山壓頂,把所有人壓倒在身下。
壓出一片慘叫聲。
然後就是一片混戰。
香九也不磨蹭,一手繼續擰着刀豆胳膊,一手掰開他手指,在拿到佛珠的那一刻,用十二分的力,猛踹他裆部。
“哎呀!”刀豆的尖叫前所未有的尖細,臉色無比蒼白的夾着雙腿,原地跳了跳。
香九無辜地問:“疼嗎?你拿什麽疼的啊?”
刀豆:“你……”
一扭臉,發現傅哀愁站在門外,臉色陰郁,像只吐信子的毒蛇。
香九拍拍手心的灰,把福家兄妹撈起來站好。這倆貨像是打急眼了,掙紮着要繼續幹架。
待聽到傅哀愁一聲假咳後,方才消停下來。
傅哀愁左右掃視一番,摁住火道:“一個個的不見人影,原來是瞎湊熱鬧來了。統統給老子滾到前院去!”
前院。井喜領着一班太監穩穩的立在老槐樹下。
枝桠上,有只胖乎乎的麻雀跳來跳去,偶爾跳下幾片綠油油的葉子,飄落在他的紗帽上。
傅哀愁領着衆人繞到他跟前,賠笑道:“你久等了。”
井喜輕聲喃語:“無妨。”
随之凝視眼前排站好的辛者庫人:“所有太監都在這了?”
傅哀愁躬起腰身,圍着黑壓壓的人堆數了一圈:“少了二十個,都被別司調去做事了,只眼前這七十名。”
“成吧,讓這七十人跟我走一趟。”
“去哪啊?”傅哀愁多問一句。
井喜好脾氣,不惱他,耐心道:“去養心殿。”
人堆中香九:“!!?”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馬上就要見面啦,來個一見鐘情好嘛~~”
木蘇嬈:“滾!!”
一睹芳容
想不到命運的審判來得如此之快。
香九默默低下頭,豆大的汗珠沿着眉骨和臉頰滑落,啪嗒啪嗒的砸在灰撲撲的青石磚上。
傅哀愁站在最前頭,領着隊伍往前行,太監們都乖乖巧巧的,悶聲跟着他。
大家出了辛者庫,拐進長長的甬道,再一拐彎,便是東筒子街,沿路又出來好些太監,如意館的、四執庫、南果房的……
這是要大檢查嗎。
香九兩眼四處亂瞄,打算找個機會開溜,奈何前後左右都有侍衛,逃走根本不可能。
且井喜有心眼兒,每擱兩柱香就要清點人數。
把香九急得喲,啧啧啧。
一路彎彎折折,終于到了內右門前,這處位于養心殿東南角,被侍衛們裏三層外三層的的圍護着。
香九瞅着他們腰上的窄背長刀,猜算他們拔刀砍人需要耗時多久。
……也就一個眨眼吧。
“全都在此等候吧。”井喜輕飄飄的說。
他徑自跨進門,門內仍是一條甬道,道路中間還開着一道遵義門。
從此進去,就養心殿的地界。
再出來,他則跟在南葉身後。
南葉停在門口的石獅子邊,審視這黑壓壓的一片太監,清清嗓子道:“十個十個進,見到皇主子心裏敞亮點兒,下跪請安,先放右膝再放左膝。出了岔子,大羅神仙都救不了你們。”
言罷,随意點了十名太監帶去了。
木蘇嬈就坐在廊下乘涼,手邊有茶有果有糕點,還有一只想要偷食的暖融融。
木蘇嬈點點它鼻尖,抱它到腿上,眼皮輕輕眯着,仰望黑沉沉的天,從下巴颏兒到脖頸的線條優美的不像話。
“好像落雨了。”
瓊玉嬷嬷應和道:“的确落雨了,還不小,皇主子小心受風着涼。”
木蘇嬈擡手,示意她無需大驚小怪,這時,南葉帶着人從照壁後走出來。
十名太監依次排開,唯唯諾諾的向木蘇嬈打了個千。
木蘇嬈俯下腰身,手肘支在膝間,手掌撐着下巴,居高臨下的審視臺階下的衆太監。
用軟糯似糯米的聲音命令道:“‘你這人太無賴了,沒皮沒臉’,你們把這句話對着朕重複一遍。”
衆太監:“!!?”
誰敢當着皇主子的面罵人,且罵得還是皇主子本人!!
自尋死亡麽!!
衆太監學起那忸怩的大姑娘:“奴才們……不敢。”
“敢抗旨?”木蘇嬈冷哼,成功給太監們營造了一種橫豎都是死的危機。
瓊玉嬷嬷趁機道:“皇主子的話就是聖旨,統統快着點兒。”
“還有,語氣要娘。”木蘇嬈着重強調。
于是,就有了以下畫面——
一名又一名太監,兩股戰戰,面如灰土,卻硬着頭皮,掐着蘭花指,十分矯揉造作的對着曌文女帝木蘇嬈扭腰擺胯。
然後娘們兒唧唧的嬌嗔:“你無賴,你沒皮沒臉。”
視覺震撼度,直逼半夜見鬼。
一個時辰後,木蘇嬈表示遭不住了。別說她,一把年紀的瓊玉嬷嬷好幾回都差點一口氣提不上來。
南葉壓低聲音問:“皇主子,要不咱歇一歇?”
對于這個提議,木蘇嬈甚感欣慰。
這一歇就是好半天,侯在外頭的香九甚至看到南府的琵琶伎由人領着進去,不一會,養心殿內便響起流暢圓潤的泠泠之音。
香九:“……”
不愧是九五之尊,脾性如此陰晴不定。上一刻火急火燎,下一刻則悠然自得。
她堪堪松了口氣,卻不敢松懈,依然不氣餒的思索對策,到後頭,腦仁都有點疼了。
要不……拼了!
她伸手入懷,摸摸那串星月菩提。這根本不是她娘的遺物,亦不是普通的佛珠,而是……縱橫珠,每一顆都填有火.藥。
是她阿姐交給她防身用的……
天色漸漸變暗,夜色迷蒙中南葉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倍感疲乏之際,琵琶聲停了。
他揮揮拂塵,像是在揮散自己的疲憊,努力瞪大重如千斤的眼皮。
木蘇嬈近日總嫌他這個總管太監不稱職,再有差池,說不定要摘了他的官帽。
他再次來到內右門口,對井喜說:“徒兒,接着傳人吧。”
香九的心,猛地跳到嗓子眼兒。
剩下的太監已然不多,木蘇嬈亦有些意興闌珊,于是将他們一起宣進了中正仁和殿。
她坐在寬大的書案後,妝容精致,面龐明豔。在明亮的燈火中,宛若一朵迎風盛放的牡丹,張揚又恣意。
正倚着迎手,漫不經心的瞧着用鳳仙花汁液塗染的指甲。
南葉伺候在她身側,梗着脖頸高聲道:“你們聽好喽,挨個上前,對皇子說‘你這無賴,沒皮沒臉’”
香九覺得這話很耳熟,再一尋思,發現這話正是那夜她用來罵木蘇嬈的。
這女人,記性還挺好。
一衆太監已從先前的同伴那聽到點眉目,沒有猶豫,老老實實照吩咐辦事。
香九站在最後一排,眼瞅着輪到她了。
秉承着死馬當活馬醫的想法,她故意啞着嗓子道:“你這無賴,沒皮沒臉。”
然後攥緊小拳頭,等待閻羅王的召喚。
“咬字清晰些。”木蘇嬈可不是輕易能被糊弄的人,淩厲的目光穿過滿屋的奴才,落在臉幾乎埋到胸口的香九身上。
語氣是不可抗拒的威嚴。
于是乎,香九又重複了一遍……依然是那般的咬字不清。
擺明的有鬼。
木蘇嬈若還未察覺端倪,那就是傻子。
南葉最會揣測木蘇嬈的心思,給井喜打了個眼色,命他把香九帶上來。
香九就像一件物器,砰的一下,被人重重摔在書案前,懷中的佛珠硌得她胸口發疼。
不等她嗚呼叫喚,木蘇嬈已然踱步到她眼前,一晃一晃的裙擺散發出馥郁的香氣,刮痧着她的額角。
福壽也在太監堆裏,他為香九感到心驚,可更多的是無可奈何。
“‘你這人太無賴了,沒皮沒臉,偷看人洗澡還理直氣壯的!’”木蘇嬈嚴厲道,“把這句話一字不落的說過朕聽。”
香九以臉貼地:“奴才……不敢。”
不敢?朕看你敢得很!
木蘇嬈蹲下.身子,一把捏過香九的手腕,推開她的袖口,露出那四條抓痕。
哼,鐵證如山。
“擡起頭來。”讓朕看看,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長什麽樣!
“奴才不敢。”
“擡起來!”
木蘇嬈唇邊浮出一抹冷笑,兀自用手捏住了香九的臉蛋,唔,手感還挺軟和。
她掌心蓄力,迫使香九緩緩仰頭。在四目相對的那一剎,二人都身軀一震……
木蘇嬈觸電般彈起身,慌慌張張地抓過腕上的披帛遮住臉,面色從盛怒的紅轉變為驚懼的白。
南葉和井喜趕來扶住她有些不穩的身形。
她揮開他們,踉跄着躲進了西暖閣的佛堂。
南葉和井喜大眼瞪小眼,又看了看匍匐在原地的香九,長得……不吓人啊。
作者有話要說: 放國慶了,沒有小可愛找我玩了,求收藏呀~~
原來是故人
入夜,連綿了半日的雨停了,木蘇嬈卻遲遲無法安睡,在黃花梨木大床上,輾轉反側,反側輾轉。
昏黃的燭火穿過輕透的羅賬,照得她臉龐一片朦胧。
“瓊玉,那個小太監呢?”
今晚輪到瓊玉嬷嬷當值,她走近木蘇嬈,沉默半晌,才想起木蘇嬈問的是誰:“皇主子,您沒發話,南葉公公不敢擅自處置她,眼下人還在中正仁和殿跪着呢。”
跪着?
木蘇嬈擰緊眉頭:“快将人送回去。”
瓊玉嬷嬷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答應下來。
轉身欲走時,被木蘇嬈叫住:“把畫給朕拿來。”
瓊玉嬷嬷嗯了一聲,熟練的從穿堂門入了西暖閣,回來時,捧着一約莫三尺長的畫軸,掀開床簾,穩穩交到木蘇嬈手中。
木蘇嬈解開系繩,将畫緩緩展開。
她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畫中人瞧,怔怔的,有點出神,指腹一下又一下的摩挲着畫中人眉眼、嘴唇、耳廓……
“……容洛。”她夢呓般呢喃道。
像,太像了,那個小太監,分明長了一張和一模一樣的臉。
第一次見到容洛是在五年前的冬天。
她甩掉了陪同她一路微服私訪的護軍和随行大臣,獨自一人一路北上,到了北原。
她記得很清楚,那天是十月初十,北原下着雪。她這輩子都沒有見過這麽大的雪,如扯絮飛棉,鋪天又蓋地。
天地是一片觸目驚心的白。
凍僵的她,牽着凍僵的馬兒骊風在大雪中艱難前行,期待尋到一處避風的山洞,不,哪怕是一棵大樹也好。
不知不覺間,走上了霧霭河,骊風的馬蹄在平滑的冰面上打滑,馬身一歪,重重的摔了下去。
她抱住它脖子,漲紅了臉,拼了命的想要扶它站起身,不然她和它都要死在這。
可無論如何努力,都是徒勞。她急得哭鼻子,罵骊風沒用,氣鼓鼓的蹲到地上,把臉埋進膝蓋。
自言自語道,死了也好,反正百姓也不需要一個只臨政不親政的傀儡皇帝。
就死在這吧,遂了那惡毒太後和隆親王的心。
然後,一件鬥篷披在了她肩頭,上頭熱乎乎的體溫緩緩渡進她冰涼的裙衫裏。
木蘇嬈擡起眼,看着眼前人,心問,北原也有如此好看的姑娘嗎,精致的像個瓷娃娃。
香九是被養心殿的小太監客客氣氣的送回辛者庫的。
她回來,自然有人高興,有人發愁。
高興的是福家兄妹,他們就坐在辛者庫的門檻上,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甬道盡頭。見到香九,屁颠颠的撲上去,對她上下其手,問說可有挨罰挨打。
香九緊張地抱住胸口,躲開這四只鹹豬手。
至于發愁的人嘛,無非是刀豆和傅哀愁。
他們聽說了今日養心殿的事,曉得香九就是那膽大妄為,推皇主子下水的混賬。高興的喲,恨不得擺酒放鞭炮。
孰料香九生命力極度頑強,這都能全身而退。
簡直崩壞他們的世界觀。
算了,惹不起,回房洗洗睡吧。
為慶祝香九全身而退,迎來新生,福茉兒特地為她燒了一桶熱水洗澡。
香九害怕極了,從不暴露女兒的角度考慮,委婉的拒絕了她這番好意。
福茉兒小嘴撅得老高,孩子氣的跺着腳。
香九無奈,找來一只大木桶,把熱水和寒涼的井水兌到一起,洗了臉,又洗了手,最後脫下鞋襪,開始泡腳。
呼——
她舒坦的長籲一聲。
朝福茉兒眨巴眨巴眼,問,滿意了吧?
福茉兒笑彎了眼,點了下頭。
許是這小丫頭的笑容太有感染力,香九沒由來的跟着她一塊笑,直到躺進大通鋪,那笑臉才有了收斂,先前還微翹的嘴角,漸漸往下,緊緊的,緊緊的抿着。
那雙琥珀色的眼眸,也不似以往明亮。
福壽見她眼睛睜得大大的,以為她對白日的事還心有餘悸,伸出手,像哄福茉兒睡覺一般,輕拍香九的背心。
“睡不着?”
“嗯。”
“有心事?”
香九對他刮目相看:“你能看出來?”
“你全都寫在臉上了。”
“哦。”
“啥心事,說給兄弟我聽聽。”
“沒,只是覺得……皇主子長得像我以前的一個故人。”
“是……怎樣一個故人?”
香九眼皮沉了沉,有點犯困,含糊道:“……負心……人。”
福壽沒太聽清,準備再接着問問,耳畔卻傳來均勻的呼吸。
他稍稍側了側臉,眸中映着半開的窗戶,和睡顏安詳的香九,糾結着要不要把窗戶給合上。夏季多雨,若深夜又下起來,打在窗沿上,會濺香九一身。
可若真合上,屋子裏又臭烘烘的,香九又怕臭……
福壽一下犯了愁。要不,俺不睡了,任憑窗戶敞開,真下起雨來,及時關上便是。
這是一個傻辦法,但福壽卻為了這個傻辦法樂不可支。
香九睡得很沉,這是她入宮以來睡得最沉的一夜。她還做了夢,夢裏有她,有北原的雪,還有蘇素。
她用鬥篷裹住凍成一團的蘇素,像包裹一個呱呱墜地的嬰兒。心軟的幫她拍掉發頂上的碎雪。
蘇素用漆黑如墨的眼眸望着她,告訴她自己的名字,問:“你是誰?”
“……我是容洛。”
香九唰地一下,從夢中驚坐而起,睜眼時,被直照進的陽光刺痛了眼睛。
她迅速閉上眼,良晌才再次睜開,帶了點試探和小心。
幾時了?
她把腦袋伸出窗外,借着太陽的方位估算時辰。
日上三竿。哇,居然在辛者庫的地盤睡了個懶覺。
奇跡啊。
她左看看右看看,發現大通鋪上,只她孤零零的一個人。
香九撓撓臉,疑惑的想,福壽怎的不叫醒她?還有那矮锉锉的傅哀愁,竟然沒沖進來拿鞭子抽她。
一個個的轉性了?
她跨出門,十分舒展地抻抻懶腰。陽光在臉上跳躍,潔白的皮膚下,起了層淡淡的紅暈。
不經意間,聞到了皂角的香氣,香九循着香味走了幾步,見到了蹲在角落裏洗衣服的福茉兒。
她動作麻利,細細的胳膊像是有無窮的力氣,卯着勁兒把衣服擰成一股粗繩,擠壓出嘩嘩啦啦的一片水。
“今日輪到你休沐吧。別洗衣服了,去玩吧。”香九撈她起身,拿過那團衣服抖開,才發現是她的外衫。
福壽
福茉兒趁機将它奪回手裏,提着兩邊衣角抖落開,晾在竹竿上:“就幾件衣服,我都洗好了。”
香九無可奈何,挽起袖子幫她一起幹。
福茉兒推她一個踉跄:“去去去,洗衣服是細致活兒,哪裏是你們能幹的,交給女孩子吧。”
太監也算半個女孩吧。香九聳聳肩頭:“那我去前院打兩桶水來。”
福茉兒甩甩手,打發她趕緊去。
香九被她的模樣逗得直樂,在她柔嫩的臉蛋上掐了一遭,見福茉兒作勢要打她,方才扭身跑開。
前院的人見着她,分外殷勤,一口一個“香哥兒”,那矯揉造作的口音,像是倚攔賣笑的青樓姑娘。
香九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顧不上打水,跑回去把所見所聞告訴福茉兒。
“嘻嘻,”福茉兒露出那顆閃亮的虎牙,賊兮兮道,“你推皇主子下水,她不但沒摘你腦袋,還好生送回辛者庫,你猜是為什麽?”
香九像個好奇寶寶:“為了……什麽?”
“看上你了呗!”
“呸呸呸,我可是個太監。”
“但你是個好看的太監。”
福茉兒十三歲入宮,在東西六宮伺候了有三年,皇珺侍選中好看者有,但若真真和香九相比,還是差了些。
香九捏住她耳朵:“小心禍從口出,害死哥哥我。”後宮那幫不得恩寵的侍選,非把她撕個稀巴爛不可。
“……大家都這麽傳,不然管事們會任由你睡懶覺?”
“還說!”
“唔,好吧。”福茉兒委屈巴巴的住了嘴,複又忍不住道,“哥,歷朝都有女皇養太監當男寵,雖不太光彩,但總好過一輩子奴顏婢膝,你真的不想……”
“當然不想!”我又不是真的太監,再說了,皇主子長得像我舊情人,天天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多膈應人。
沒錯,膈應!
福茉兒:我咋有你這麽個不求上進的哥。
一場談話,因香九的果斷拒絕而結束。福茉兒晾完最後一件衣裳,蹦蹦跳跳的和她去他坦吃飯。
飯桌邊,早有太監紮堆,各自執着筷子風卷殘雲。
見到香九時,都自覺的讓開一條路,更有甚者,幫她添飯夾菜,奉承道:“香哥兒,特定給你留了飯菜,還熱乎着,快來。”
香九:“……”
她被前呼後擁着入了坐,連帶福茉兒也跟着沾光。
“哥,咱碗裏都是肉絲。”
香九定睛一看,還真是,這待遇好的令人發指啊!
有一人插話道:“香哥兒,哪日飛黃騰達,千萬別忘了我們啊。”
香九職業式假笑:“好咧好咧。”
一面回應,一面從簸箕裏拿了兩個饅頭,将其掰開,把肉絲盡數夾進去,遞給福茉兒:“揣好,給你哥留着。”
“嗯!”
而對面受到冷落的刀豆,意外的沒發出任何聲響,死死攢着竹筷,陰沉着臉……
一整個下午,福茉兒都像只歡樂的喜鵲,繞着香九左三圈右三圈的鬧。
香九拿她沒轍,專心刷着恭桶,怕她一個人太悶,偶爾同她閑聊幾句。
“福壽去哪了?還不回來。”香九随口說。
“傅哀愁讓他去清理筒子河裏的淤泥和雜葉,”福茉兒回答道,“許是很費勁吧。”
香九在眉前虛搭了一個棚,遙望往西下墜的太陽,嘀咕說:“這也太久了。”
什麽活要幹整整一天,飯都來不及回來吃一口。
“我哥哪都好,就是太老實,不知道偷懶。”福茉兒雙手叉着腰,“傻子。”
她拍拍放在懷中的饅頭:“再晚些可就不好吃了。”
“那你幫他吃一個。”香九看出她嘴饞。
“可以嗎?”福茉兒像個讨糖吃的小娃娃,害羞又膽怯。
“吃吧。”
“……算了,我哥一天沒吃東西,肯定又累又餓,還是給他留——”福茉兒的話音戛然而止,目光落在跌跌撞撞的跑進院的太監身上。
香九随之看過去,見那人滿身泥水,帽子不知去了哪,一團發髻歪歪扭扭的不成樣子。
“傅管事,傅管事呢!”他張皇失錯的喊道。
院內的人被他吓唬住,呆呆的沒動。
香九心頭一震,奔過去抓着他:“出什麽事了?”
那人眼眶一紅:“……福壽死了。”
他的話一出口,香九便有些天旋地轉,只一聲不吭的站在那,不知該作何反應。
直到兩塊白花花的饅頭滾到腳邊,歪在她鞋邊。
奴才的命不值錢,偌大的紫禁城裏,每一天都在死人。
可香九沒想到,這樣的不幸會落在福壽身上。
明明昨夜那厮還幫她蓋被子,聽她訴說心事。
福茉兒沒哭也沒鬧,彎腰把饅頭撿起來,吹開面上的灰土,莫名其妙的說了一句,弄幹淨,還能吃。
香九問她,給誰吃。
她答,留着給我哥路上吃。
路上?
對,黃泉路。
福茉兒獨自回了房間,香九來到房門外,想要安慰她,卻不知說點什麽。
節哀順變?人死不能複生?
真要如此說,不如好好的閉上嘴。
“茉兒,你還有我呢。”她聲音放的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麽似的。
門扉依然合着,裏頭一片寂靜,香九怕打擾到她,緩緩退下臺階。
最後一絲夕陽被黑夜吞沒,月光打在她發頂,惹得她沒由來的抖了個寒顫。
趕到東華門的時候,宮門已經下匙,護軍
用長矛攔着她,問她可有敬事房給的出宮腰牌。
将香九拿不出來,便又拔出窄背刀趕她走。
“我朋友就在宮門外清理筒子河,他死了,我得去送送他。”
宮內死了奴才,需在子夜沿着東筒子長街擡出神武門。可福壽偏偏命不好,死在了宮外,再沒有擡回宮的道理。
“死人有何好看的。”一名護軍調笑道。
另一名也搭話:“是啊。你別操那閑心,自會有人把他送回爹娘身邊,好生安葬的。”
香九垂下臉,叫人看不出她的情緒。
忽然屈膝跪了下來,腰身挺得筆直,摘下帽子擱在一旁。
面朝宮門磕了三個響頭,是磕給福壽的。然後又磕了三個,是替福茉兒磕的。
磕完之後,扭身走了……
“香哥兒原來你在這,可讓我好找……”一小宮女在拐彎處,與她撞了滿懷,上氣不接下氣道。
“有事?”
“有,快些回去,茉兒要和刀豆拼命。”
念念不忘
福茉兒和刀豆動手,無疑搬起蹍盤打月亮——自不量力。
香九趕回來時,她已是傷痕累累,被刀豆的跟班圍在中間又踢又踹。
她抱着頭,蜷縮成一團,倔強着不肯求饒,罵道:“刀豆,你害死了我哥,我要……殺了你。”
刀豆好整以暇的抱着雙臂:“再血口噴人,我就撕爛你的嘴。”
“和我哥一起清理的筒子河太監,都是你的跟班,你們合謀……害死了他!”福茉兒說到最後開始劇烈的咳嗽,像是要咳出心口的憤恨和殺意。
刀豆眼底劃過陰狠,吐了口唾沫:“你們認香九當兄弟,就是不把老子放眼裏,呵,你哥之後就是你,勸你以後都小心點兒。”
“你……”福茉兒勉強掙紮,青腫的臉頰上是一雙清澈堅毅的眼睛,直看到人的心底。
她說:“你等着吧,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跟班們像是聽到個有趣的笑話,笑得前仰後合,其中一人道:“傻妹妹,紫禁城不一樣,善不會有善報,惡不會有惡報——”
“那就試試。”說話的人是香九,她沖到這人面前,胡亂揮舞着從庫房找來的鍘草用的彎刀。
刀面在白亮的月光下,反射出鏡面般的寒光。
跟班們當即抱頭亂竄。
香九樂于看他們出醜,在後頭緊追不舍,追得他們連滾又帶爬,一口一口“香大爺”。
香九很滿意他們的表現,誇他們統統都是識時務的俊傑,複又把彎刀指向刀豆的鼻尖,問:“你呢?”
刀豆連連後退,舉起雙手做投降狀:“诶诶诶,刀劍無眼,你若敢動真格的,小心你的命。”
他擺明是話裏有話。
在宮裏頭,只有主子才掌握生殺大權,看來他是把孟太妃搬出來保命了。
香九哂笑:“怕你啊。”
孟太妃養得男寵多了去,多刀豆一個不多,少刀豆一個不少。會理會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才怪。
香九在心裏狠狠鄙視刀豆:沒腦子的東西。
刀豆卻認為她是有了皇主子撐腰,才會如此嚣張,以前再和他不對付,也沒動過刀啊:“當皇主子男寵了不起啊!”
他未想到的是,口中的“皇主子”正在辛者庫外頭爬牆。
自從昨夜一睹香九芳容,木蘇嬈就徹夜難眠,今日更是食不知味,郁郁寡歡。
南葉擔心的發慌,宣了杜太醫來診平安脈。杜太醫說“心病還需心藥醫”。
南葉納悶了,一個富有天下的君王,能有啥心病。
直到月上柳梢頭,木蘇嬈帶着他一人來到辛者庫,他才稍稍有了點想法:難道……皇主子是為了這叫香九的小太監,才……
這樣的想法着實詭異,驚得南葉皺紋縱橫的臉瘋狂抽搐。
他大起膽子問道:“皇主子——”
“噓!”木蘇嬈比出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将燈籠熄掉。
南葉低頭吹滅燈籠裏的燭火,四圍倏然一黑,伸手不見五指。
悠長的甬道分外寂靜,只留有他們二人的腳步聲。
南葉再次問道:“皇主子,咱們偷偷摸摸的來這做甚?”
木蘇嬈瞪着他:“誰偷偷摸摸了!”整個紫禁城都是朕的,朕愛去哪去哪。
其實她的目的很單純,想确認自己是否眼花看錯了香九的臉,畢竟世上哪有如此湊巧的事。她都懷疑香九就是容洛假扮的。
“是是是,奴才說錯話了。”南葉求饒。
木蘇嬈懶得和他計較,發號施令道:“你,挨着牆根蹲下。”
蹲下?
南葉一頭霧水,也不敢再多嘴問,乖乖照辦。
剛蹲下,還沒來得及穩住身子,就被木蘇嬈踩住了肩頭。
唉喲,我的老骨頭喲。南葉暗暗叫苦。
木蘇嬈扒拉着琉璃瓦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