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雨真是下得越來越大了……”白淇喃喃自語。
本想稍稍把蘇長留卧房的窗支起來一道小小的縫隙給少爺透透氣,剛剛打開窗戶,外面一陣夾雜着冷雨的風瞬息從縫隙裏鑽進來,冷得白淇一個哆嗦,忙又把窗戶關得嚴嚴實實的。
随後白淇拿起抹布擦了擦窗臺上飄進來的雨水,又放下抹布,擦幹淨了手,輕手輕腳的走到蘇長留的床邊,伸手探了探他額頭的溫度。
已經褪得差不多了,應該再睡兩天就好了。
白淇嘆了口氣,輕輕的揉了揉眼睛,眼睛已經有些血絲了,眼下也是青黑一片,坐到桌子邊給自己倒了杯熱茶提提神。
崔杼輕輕的推開了房門,把那沾滿雨水的黃色油紙傘放在門外,又跺了跺腳盡量讓腳上沾着的雨水被甩掉,這才端着個白瓷碗走進來,動作輕柔的關好了房門,生怕發出一點兒聲響吵着蘇長留。
然後崔杼把白瓷碗小心翼翼的放在桌子上,揭開了白瓷碗上面蓋着的另一個大碗。
白淇看見崔杼進來了也沒多說什麽,只是滿臉好奇的湊過去看了看。
白瓷碗裏裝着的東西像是清水,還散發着熱氣,卻又透着一點點乳白顏色,嗅了嗅,隐隐有一股淡淡的藥香。
“新的藥嗎?”
崔杼低低的應了一聲,看着白淇一臉疲憊的模樣,顯然是照顧了蘇長留整整一夜,道:“……我喂給少爺?”
白淇掩着嘴打了個哈欠,頗為不放心的看了一眼崔杼:“你行嗎?”
“行。”崔杼道,“我替你一會兒,你休息。”
“……成吧,”白淇也實在是困得不行了,可還是有點不放心,丢下一句,“若是燙着少爺嗆着少爺了,姐姐的鞭子可是不長眼睛的。”
崔杼鄭重的點了點頭,道:“不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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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淇這才打着哈欠繞到了房內一側專供仆人休息的耳房。
一夜沒睡又擔憂蘇長留的身子,此刻白淇早已疲憊不堪,躺在軟塌上,不消多時便是沉沉睡去。
崔杼端起尚溫的藥,輕手輕腳的走近蘇長留床邊。
蘇長留尚在昏睡,平日裏本就蒼白的臉現在更是沒了半分血色,淡色薄唇也是發白,呼吸輕淺至極。
若不是胸膛微微起伏着,整個人跟屍體幾乎無甚區別。
“……少爺?”崔杼看得心頭一抽,啞聲低低的喚了一句,忽而想起蘇長留從發熱開始就沒醒過,抿了抿唇坐下來,拿起那個小勺子小心翼翼舀了一點碗裏的藥水,輕柔的喂進蘇長留嘴裏。
确認蘇長留能夠吞咽下去後,慢慢的把那碗藥水一點一點的全喂了下去。
一滴都沒有浪費。
喂完了藥,崔杼把碗放在一邊,探了探蘇長留額頭,已經基本正常了,他也不走,就坐在一邊呆愣愣的看着昏睡的蘇長留。
起初本是對這個大少爺無甚好感的。
雖蘇老爺子算他半個救命恩人,在把他帶回蘇家莊的路上,不斷的眉飛色舞的說自己大兒子有多好,提親的姑娘家從蘇長留剛十五那年就沒斷過,一幅炫耀寶貝兒子的模樣。
崔杼卻是習慣性的把這種含着金湯匙,出身富貴,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公子哥跟那些京城裏纨绔的二世祖聯系在一起。
二世祖總是一幅高高在上看不起人的模樣,難免對這個蘇家大少爺沒什麽好感。
直到那日到了蘇家莊。
崔杼覺得蘇家莊像是一個世外桃源一樣的地方。
在這昏君當道的亂世,北方在他眼裏已經是滿目瘡痍,光鮮亮麗的皮囊下面藏着的腐臭讓他惡心,這裏卻是幹幹淨淨的,純淨得讓人舒心。
平民百姓不會為了蠅頭小利吵得面紅耳赤,大打出手。
婦人皆是溫柔細致模樣,說話都是一口吳侬軟語,有脾氣的人也不忍心對着她們發火。
崔杼把自己的過去,和那把□□、那個錦盒一起,埋葬在了荒山上。
初到蘇府,卻是沒見到蘇老爺心心念念的大兒子。
蘇老爺子回來了可是一等一的大事,連幾歲大的蘇伊伊都咿咿呀呀的出來迎接自己的爹爹。
蘇長留卻是半個人影都沒有。
蘇老爺子卻沒有多問,樂呵呵的抱着蘇伊伊在院子裏轉起了圈。
崔杼心道,果真跟那些纨绔子弟沒什麽兩樣。
後來他才知道,蘇長留那幾日染了很重的風寒,連床榻都下不了。
本來崔杼是讓蘇老爺子安排自己當護院的,誰知道一次崔杼炸了個小魚做的零嘴被蘇老爺子吃了,對他廚藝大為贊賞,當機立斷把他扔進了廚房。
……直到一個多月後,崔杼才看見了蘇老爺子念念叨叨的大少爺蘇長留。
那時崔杼已經完全适應了當廚子,做飯漸漸的得心應手起來。
他本來就不是什麽仆人,蘇老爺子和人一路上很是談得來,也沒把他當場下仆,起初帶回來本是想以賓客之禮相待。
崔杼卻道蘇老爺子把他帶回來本就是大恩,若不做事,食之有愧。這才當了廚子。
其實他本身也挺喜歡做飯的。
遇見蘇長留的時候,是夏天滿月的晚上。
銀月如盤,稀星點點,月色如水,月華染了一池荷花。
崔杼得了一壺一個護院送他的酒,翻出自個平日炸的小魚花生什麽的裝了一碟子,拎着酒盤腿坐在池邊的一塊還算平整的巨石上,就着月色美酒賞一方美景。
“我能嘗嘗嗎?”
一道溫柔清潤的嗓音突然在耳畔響起,崔杼猝不及防被吓得一抖,手裏的酒險些灑了出去,一回頭就看見一個眉眼生得極為好看的公子哥站在石頭下面。
那人只着一襲樸素青白單衣,墨發披散,微微擡着頭看着他,一雙眼睛像是高原上純淨到極致的湖,裏面映着一輪比天上那銀月還要好看的月亮。
看見崔杼轉過頭來,公子哥眼眸微彎,一輪美月頓時碎作萬點星瓊,蕩在那湖一樣的眼裏,好看得要命。
崔杼心尖兒上登時一顫,只覺得剛剛好像有一股細微的酥麻感覺從心口蔓延開來,呆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慌忙把放在一邊的碟子遞到人面前。
那人笑了笑,伸手拿起一條炸得金黃酥脆的小魚放進了嘴裏嚼了嚼,眼底微微亮了幾分,似乎頗為喜愛這個味道。
“那個……你喜歡的話都給你好了。”崔杼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像不會動了一樣,手腳僵硬的從巨石上跳下來,踉跄了兩步險些摔了,耳根登時通紅,窘迫的撓了撓頭看着那人,心裏嘀咕,一個大男人長這麽好看幹什麽……
那人又吃了好幾條,意猶未盡的停下了手,笑道:“我可不能多吃這個,不過很好吃,你還會做什麽?”
“大多數都會。”崔杼老老實實答道。
那公子哥沉吟片刻,笑道:“那就做魚片粥好了,明早送來。”
“好……欸?”崔杼這才回味過來有點不對勁,正要開口詢問,白淇卻是提着一盞琉璃燈籠,腳步匆匆趕來,對着那人一禮,無奈道:“少爺,可算找着您了,該歇息了。”
蘇長留輕笑道:“好了,這就回去。”随後對一旁呆愣的崔杼補充道,“記得送來。”便和白淇一道遠去。
崔杼愣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先前的習慣性猜想被一瞬間徹底推翻,只覺得腦子裏一片空白,耳畔突然響起蘇老爺子在路上和自己談笑時的話——
“我跟你說啊,我大兒子長得可俊了,腦子也靈光,性格也好的很,見過他的姑娘家哪個不是芳心暗許,哈,我覺得沒人會不喜歡他的。你應該也會挺喜歡他的。”
……是挺好的一個人。
後來崔杼又見了蘇長留很多次,慢慢的越來越關注他,知道了他的喜好習慣,比如不喜歡酸菜,不喜歡有點苦味的蔬菜,喜歡河鮮,而且做得不能有半點腥味,也不能用太多的作料……
起初崔杼也沒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對勁,直到一日和幾個護院賭酒喝迷糊了,躺在床上昏睡了大半天,卻是發了一場荒唐至極的春夢,醒過來時頭痛欲裂,回想模糊夢境,心裏卻是拔涼拔涼的,蘇長留的臉清清楚楚的映在腦子裏,腦子一嗡,只剩下兩個字——
完了。
“咳……”
輕微的咳嗽聲拉回了崔杼飄遠的思緒。
蘇長留好不容易從昏睡中轉醒,艱難的睜開眼睛,茫然的看着床邊的崔杼,啞聲道:“崔……咳咳……崔杼?”
“白淇去休息了,我替她一會兒。”崔杼看着蘇長留似乎是想坐起來,急急忙忙的伸手按住人,“不能起,少爺你的病還沒好。”
“……咳咳!”蘇長留本是想說些什麽,卻只是咳嗽了幾聲,緩過來後,無奈的看着崔杼,“有吃的嗎?”
崔杼一怔,這才反應過來蘇長留昏睡了兩日,滴米未進,只是被一點一點喂了藥……
也就是說兩天沒吃東西了。
崔杼猛的站起身來急道:“我馬上去做!少爺你不準起來。”
蘇長留微微颔首,看着崔杼急急忙忙的跑了出去,一時間不知為何看着崔杼的背影有些想笑,噗的一聲笑出聲來。
莫名的……心情好了些。
大概過了大半個時辰,崔杼沒回來,墨遲生卻是提着他的藥箱悠閑走進來。
随手把那檀木箱子往桌上一放,墨遲生坐到蘇長留旁邊伸手摸了摸他額頭,又拉出人的手腕,兩指搭上給人探脈,片刻後笑吟吟的幫蘇長留蓋好被子,道:“已經沒事了。”
脈象不知道比以前好了多少。
“有勞你了。”蘇長留微微颔首,柔聲道。
墨遲生擺了擺手,坐到一邊給自己倒了杯茶喝,慢悠悠道:“這次可不是我的功勞。”
蘇長留似乎有些疑惑,側過頭去看着墨遲生。
墨遲生看着蘇長留這幅表情,支颌而笑,道:“我可沒那洗髓經脈,固本培元的本事。按照以前來看,你現在應該還在昏睡才是,不過你卻醒了。”
“……現在?”蘇長留喃喃,驀然擡頭看着墨遲生,“我睡了幾日?”
“不過兩日,”墨遲生道,頗為滿意的看着蘇長留錯愕的神情,“你平常至少是要三日才醒。”
蘇長留回過神來,低聲喃喃着墨遲生的話:“不過兩日……不該啊?”
“你沒發現自己身體的變化?”墨遲生伸手點了點蘇長留眉心,“你沒發現你現在說話……沒有咳嗽了嗎?”
蘇長留眼眸微微睜大了幾分,緋色薄唇翕動着,幾欲張口想說些什麽,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呆愣了片刻後,眼梢竟是濕潤了幾分,伸手抓住墨遲生的衣袖,顫聲道:“到底怎麽回事?”
“別太激動。”墨遲生伸手,指腹輕輕的擦過人眼角,“你的舊疾雖然沒有好,但是我能告訴你,以後沒那麽容易複發了,你就算用琴也不會輕易複發了,雖然你的身體依舊算不上好,不過比起以前好太多了。”
“所以說到底是……”蘇長留難得的失了淡然神色,話還沒說完,墨遲生卻是伸出一指輕輕的按住了蘇長留有些發幹的薄唇,輕笑着微微側頭,笑道:“這句話,你應該問那位……在門外聽了有一會兒的崔杼才是。”
雨已經停了。
崔杼端着托盤的指節捏的微微發白,抿了抿唇推開了門,低着頭把托盤放在桌子上。
蘇長留錯愕道:“崔杼?跟他有什麽關系?”
“你為什麽不咳嗽了,是因為吃了一種藥。”墨遲生支颌而笑,看着窘迫的低着頭站在那裏,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一樣的崔杼,“那藥是他的。”
什麽藥能讓一個常年患病的蘇長留在一夕之間與常人無異?
似乎是天方夜譚。
但……
蘇長留讓自己的內力在體內流轉一周,确确實實的發現了自己身體的不同。
是真的。
“你給我吃了什麽藥?”蘇長留微微擡頭,看着崔杼。
崔杼的薄唇幾乎抿成一條直線,擡起頭來看着蘇長留,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蘇長留的臉色似乎好了不少,心下不禁放松了幾分,低聲道:“對你好的藥。”
“自然是好藥。”墨遲生斜了崔杼一眼,“天底下也就這麽一顆,你哪兒來的?”
蘇長留愈發愕然,也不管自己病有沒有好透,一掀被子赤着腳就要下床,吓得崔杼一個箭步沖過去把蘇長留按在床上。
“藥是哪兒來的?”蘇長留反手抓住崔杼的手,急忙問道,卻是發覺掌心裏崔杼的手有些微微顫抖,眼簾微垂抿了抿唇,重新露出和平日裏一般無二的溫和笑容,伸手安撫的拍了拍崔杼,“抱歉……你不想說的話,我也不該逼你。還有……謝謝你的藥,不過那麽貴重的東西,怎麽能随便用掉。”
“……”崔杼不應,只是低着頭,手指緩慢的收緊,似乎在做什麽艱難的抉擇。
墨遲生用指腹摩挲着下颌,眼梢一彎,拎着自己藥箱走了出去。
反正遲早會知道,不急這一時,清宴對付他足夠了。
“……這藥是……”崔杼似乎決定了什麽,看着蘇長留道,“當年皇帝的賞賜。”
蘇長留一怔,湖一樣的眼裏泛起漣漪,滿心錯愕,一時間腦子裏一片空白,竟不知道從何問起。
崔杼重新低下頭,緩聲道:“我本來……應該是個死人。”
不知道為什麽,活了下來。
“當初,家父在邊疆的戰場上屢屢立下大功,将那蠻夷胡子驅逐出了我朝疆土,歸來時,皇帝龍顏大悅,賞賜了我家很多東西,其中就包括這個,我并不知道它有什麽用,只知道它是一枚很珍貴的藥。
“後來,家父死了,壽終正寝,他為我朝拼得了數年的安寧,他死後兩年,外敵再犯,我接替了家父的位置,去邊關斬殺敵軍,雖不及家父那般屢戰屢勝,但好歹也是成功了,凱旋歸京,同樣受到了封賞,我卻不知道以前那個明智皇帝已經不再是以前那樣,只覺得自己沒有丢家父的臉面,很高興的受了賞賜。
“後來,皇帝突然下旨,說我侮辱郡主,言行不端,辱沒将門,替我已死的父親,賜了我一杯毒酒……”
說到這裏,崔杼自嘲的笑了一聲,聲音有些沙啞:“我自然是不服的,可又能怎麽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喝下了那杯毒酒,幹幹淨淨,一點兒都沒有剩下。
“但是我卻沒有死,醒過來的時候,你爹在我旁邊,我身邊還有我的槍和這個藥,而且我居然是在邊塞,你爹當時應該是去收購什麽東西吧?看見我醒了還挺高興的,說是在路上撿到我的,看我帶着槍覺得可能是什麽将士,問了一圈兒周圍的兵站都說沒有将士不見了,暈在路邊怪可憐的,就帶着一起走了。”
崔杼重新擡起頭來,看着蘇長留,蘇長留整個人都是懵的,迷茫的眨了眨眼睛。
崔杼柔聲道:“藥是皇帝賞的,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了……本來不想說,打算就這麽過一輩子的,不過不說清楚的話,少爺你會很在意吧,所以我說完了。”
作者有話要說:
驚不驚喜,意不意外,開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