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唐溯最讨厭的,就是別人騙他。
隐瞞,也是欺騙的一種啊。
墨遲生當初那帶着些許惡劣笑意的話突然回響在任允耳畔。
“我……”任允喃喃的看着唐溯,不過四五年的時光,當初遇到的少年已經長開了,那眼裏的星辰依舊漂亮得要命。
何時如此優柔寡斷過?
遇到你之前,自己是何等的狂傲一身,天地為盤,人心為棋,口若懸河騙得一群人自相殘殺,步步為營在這中原紮根生長,計劃寸寸推進。
我以為天下的人都不過是我的棋,任何事情任何人都不過是我的玩物,何曾想會有一日收斂一身狂妄?
口若懸河的巧舌在你面前悉數化為烏有,步步為營的心機在你面前一概形同虛設。
看見你開心自己心裏甜得就像要溢出來一樣,收起一貫強勢傲骨跟着你,做你身邊的仆,本來只想看着你,現在卻是越來越貪婪。
當初費盡心思潛入唐門,成為下屬,一步一步走近你身邊,慢慢的靠近你,後來你逃出了唐門,我接下這個無人敢接的任務出來尋你。
花了半年時間才找到你的蹤跡,卻在找到你的時候,不敢出現在面前,你應當是會厭惡唐門追來的人的,你在唐門看見過我。
“發什麽呆!說不說?”唐溯冷聲道,右手壓了壓腰側短刀刀柄。
任允十指緩慢的收緊,低着頭看着唐溯衣擺那幾點血漬。
壓抑了這麽久的心緒,在唐溯的步步追問下,悉數化為了苦澀和自嘲,又轉為不甘,那幽藍的眼裏似有火星飛濺。
你問我為什麽潛入唐門,為什麽跟着你,有什麽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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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有什麽目的?
“唐溯……”任允緩慢的松開十指,慢慢的擡頭看着唐溯,萬千星辰映入幽藍寒池,頃刻間化作一潭耀目柔水,像是讓人沉淪進這絕世的美景中。
唐溯卻敏銳的察覺到,那一池柔水下,掩藏的,近乎偏執的,侵略危險意味。
比他和任允第一次在夜市裏拼酒時,從任允身上感覺到的,還要恐怖的危險氣息。
唐溯心頭一跳,看着任允這幅模樣,心尖莫名還有一點點發疼,指節扣上了刀柄,身上肌肉繃緊。
“……唐溯。”任允這一聲語調輕柔,又像是在蜜糖裏浸染了一般甜膩,卻又帶着一點點苦澀的味道。
那麽謙卑的跟着你,恨不得把能給你的都給你,卻依舊消不掉你最後一點心防。
是我做得還不夠明顯,還是你根本就沒有想到這一點?
……不想瞞下去了,只是遠遠的看着你尚能壓抑,已經能時時刻刻陪着你了,為何……任允看着唐溯,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就像是一個已經餓狠了的人,你不給他任何食物,他可能感覺不到饑餓,但你若給他一點食物,饑餓的感覺瞬間就會吞噬他。
唐溯喉頭發緊,不知道為什麽心裏一陣陣難受,微微張口想要說些什麽,身旁危險氣息忽烈,唐溯眼瞳驟然一縮,腰側短刀即刻出鞘,寒光一閃而過,卻是揮空。
随後唐溯執刀手腕被人握住,穴道被任允一按手上力道卸了大半,當啷一聲,短刀跌落在地。
媽的!
唐溯心下一涼,暗罵一句,左手正要去摸飛镖,任允瞟了一眼,另一只手瞬息繞到唐溯身後,按住唐溯肩頭一點一揉,唐溯左手頓時麻了,別說摸飛镖,指節連彎曲都是困難。
“任允你他媽……!”
唐溯心底戾氣翻滾,怒火中燒正要破口大罵,有些幹裂的嘴唇上卻是突感一陣柔軟冰涼,眼眸裏倒映着任允近在咫尺的,像是什麽稀世寶石一樣的,幽藍的眼睛,那雙眼睛裏似乎有着詭美的火。
唐溯腦子炸成了一灘糨糊,一時呆愣在原地。
任允輕柔的含着唐溯唇瓣厮磨了片刻,又小心的用舌尖勾勒了一圈,看着這小祖宗已經蒙了,心下微顫,松開了人,卻又忍不住側頭往唐溯耳垂下咬了一口,語氣苦澀低聲道:“我喜歡你。這就是目的。”
天邊隐隐翻出一線雪白的光,一夜已過。
“墨大夫?”崔杼換了身幹淨衣服,捧着那個錦盒站在墨遲生房門口,敲了敲門。
墨遲生剛剛整理好儀容,準備去看看蘇長留發熱症狀如何了,聽聞敲門聲打開了門,看着崔杼眼下的一片青黑,眉梢一挑,道:“何事?”
崔杼抿了抿唇,把那個錦盒遞給了墨遲生,低聲道:“少爺能吃這個嗎?”
墨遲生疑惑的接過錦盒打開,一個核桃大小,瑩潤如玉的白珠靜靜地躺在錦緞裏。
若不是墨遲生嗅到珠子散發的淡淡藥味,他都以為崔杼腦子有問題拿了顆白玉珠子來。
這東西……
墨遲生拿起白珠,細細的打量一番,又仔細的嗅了嗅,臉色驀然一變。
這小子怎麽會有這東西?!
墨遲生壓下心底疑惑驚愕,重新把白珠放回去,換給了崔杼,眯眼道:“自然能吃,這可是好東西,不過你哪兒來的?”
崔杼小心的接過盒子,沉默不語。
“這東西,可不是江湖人能搞得到的東西。”墨遲生緩聲道,“煉制者乃是數年前藥谷的創始人,集聚各種百年難得一見的珍草,蘊天地精華,用畢生所學,煉得三顆奇藥,且悉數獻給了……當時的明君——文景帝。”
“三顆奇藥效果各不相同,一顆金丸可起死回生肉白骨,一顆紅丸可解百毒,這一顆玉丸……”墨遲生一字一頓道,“可洗髓經脈,固本培元。”
人在降生之日,元氣便已固定,日漸消損,元盛則身強體壯,元弱則易病,此藥雖不能治療蘇長留的舊疾,但能很大程度上讓蘇長留複發次數減少,也不會像現在這般虛弱。
三顆都是奪天地造化的奇藥。
“真有意思,”墨遲生笑了起來,比夜色還要漆黑的眼眸裏浮現出幾分玩味和殺意,三根銀針已出現在指間,“皇家的東西,你怎麽會有?”
崔杼看着墨遲生,眼底卻是沒有半分懼意,依舊是那般堅定而溫潤的眼睛,低聲道:“先給少爺用藥,這個應該不能直接吃,應該怎麽用?”
墨遲生眯眸,收起了銀針,淡然道:“當然不是直接吃,現在清宴根本沒力氣咀嚼,你想噎死他嗎?溫水泡散,讓他喝下去。”
崔杼點了點頭,對着墨遲生行了一禮,捧着錦盒走了。
墨遲生饒有興趣的倚在門框上,看着天上的黑雲漸漸聚集,低笑一聲。
要下雨了呢。
自己這幾個好友身邊……都是些不得了的家夥啊。
墨遲生懶散的伸個懶腰,惬意的感受着那風裏送來的,一點濕潤的氣息。
下雨嘛,不用采藥,适合睡覺,清宴那邊暫時用不着他了,難得的清閑,自然是要好好的享受。
誰知道後面會不會又得忙死呢?
兩個小童規規矩矩的在另一個房間處理墨遲生摘回來的藥材。
墨遲生重新回屋,翻出了一盒熏香,小心的打開加了些在屋內那古銅象肚香爐裏點燃了,不消片刻,缭缭青煙自镂空處飄出,似蘭似蓮的淡雅香氣沾染室內。
窗外傳來雨滴打落在房檐上聲響。
墨遲生眼眸彎起,帶着些薄繭的白皙長指捏着個小棍子輕輕的敲了敲銅爐确認沒問題了,便是解了外衫準備睡覺。
誰曾想裹着被子舒舒服服的躺好了,困意上湧正要入夢,門卻是被人猛的推開了。
墨遲生煩躁的翻了個身,看清楚來人之後不禁錯愕:“唐溯?”
墨遲生驚訝的不是唐溯突然跑過來找他,而是他基本沒看過唐溯這幅……又慌亂又狼狽的模樣。
連從唐門跑出來受了那麽重的傷的時候,唐溯骨子裏那傲氣也沒有散掉。
現在……
墨遲生看着唐溯,外面正下着大雨,唐溯自然是沒有帶傘的,兩鬓墨發濕噠噠的粘在臉上,衣服也是濕噠噠的,正往下面滴着水。
腳下衣擺還沾着黃黑的泥土,髒兮兮的,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氣喘籲籲的扶着門,一幅被追殺人落荒而逃的狼狽模樣。
真是江湖一大趣聞……墨遲生饒有興趣的坐了起來,拿起一旁的外衫披在肩上,笑吟吟的看着唐溯,唐門魔頭這副模樣,倒是能讓不少人心情舒暢。
唐溯也不管自己身上全是泥水,踏進了房內嚴嚴實實的關上了門,這才如釋重負的松了口氣,坐到了八仙桌旁邊的凳子上,随後一臉頹廢的癱在了桌子上,像是被什麽人抽了骨頭,只剩下一具好看的皮囊一樣。
“喂喂,”墨遲生下了床,好笑的坐到唐溯對面,伸手拍了拍唐溯冰涼的臉,“起來,想染風寒嗎?把衣服換了。”
唐溯一動也不動,只是把臉挪了挪,一幅可憐兮兮的模樣,委屈的眨着眼睛看着墨遲生。
唐溯這一幅受了什麽天大委屈的憋屈可憐模樣逗得墨遲生登時笑得直不起腰,肩上的玄色外衫險些掉下去。
直到墨遲生笑得眼角泛淚,肚子都有些疼了,這才緩過氣來重新看着唐溯,笑道:“你這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欺負你了。先去把衣服換了,然後說說到底怎麽了。”
唐溯這才從桌上爬起來,繞到屏風後面一件一件的褪下濕噠噠的衣服。
墨遲生翻了套幹淨衣服扔過屏風,又扔了個擦身子的白巾過去,好整以暇的翻出了一壇子酒倒上,醇厚濁酒酒香四溢。
墨遲生懶洋洋的翹着腳,晃着酒杯等唐溯換好衣服。
唐溯一手拿着發帶,一手擦着頭發走出來,平日裏那股子痞子氣好歹是回來了幾分,大大咧咧的坐在桌邊端起那杯酒一飲而盡。
“說吧,到底怎麽了?”墨遲生悠閑的酌了一口酒,翹起的腿有一搭沒一搭的晃着,眼梢彎起似笑非笑的看着唐溯。
唐溯一噎,立即又是那幅又憋屈又委屈的模樣。
墨遲生一口濁酒險些嗆在了嗓子眼兒裏,笑道:“你這是什麽表情啊?活像個被地痞流氓占了便宜的小媳婦兒,欸,說話啊?”
……我他媽怎麽說啊?!
唐溯憋了老半天,又灌了兩杯酒,這才斷斷續續把事情說清楚。
“噗……”墨遲生看着唐溯這模樣本想給些面子不笑出聲,憋得臉頰泛紅,唐溯憤憤不平的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齒的道了一句:“笑個錘子啊?!”
墨遲生實在是忍不住了,形象全無的趴在桌子上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拍桌子。
要論四個人裏面最沒良心的,唐溯和墨遲生基本不分上下,可能墨遲生有時候還要更勝一籌。
比如現在。
唐溯氣得恨不得直接把這家夥拎起來掐死。
“媽的混賬!笑個屁啊!笑死你算了!”
墨遲生笑得都快沒力氣了,勉強從桌子上爬起來喝了口茶緩緩,又恢複了平日裏那幅笑吟吟的模樣。
自個兒還以為唐溯應該看得出來的,那曾想今日唐溯這反應,看起來是壓根兒沒看出來任允對他有意思,啊……說起來唐溯只調戲過姑娘家來着……以前也沒看見過他什麽龍陽斷袖之癖……
墨遲生擡眼看着唐溯,只見那張昳麗的臉上滿是小孩兒般的委屈神情,還有那麽一點點的……不知所措?
墨遲生饒有興趣的支颌而笑,指腹摩挲下颌,道:“知道了,他喜歡你,那你喜歡他嗎?”
看你這幅可憐模樣,就幫你一把好了。
“……”唐溯一噎,嘴唇翕動,頹然低下頭,“我……”
我知道還來找你幹嘛啊?
剛剛跑出去的時候第一次有種良心過意不去的感覺啊!
“嗯……”墨遲生作出一幅頗為頭疼的樣子,指節有一搭沒一搭的叩着桌子,沉吟片刻後道,“這樣,我們做一個假設,幫你找到答案。假如說剛剛那些話是随便一個路人拉着你說的,還親了你一口,你怎麽辦?”
“當然是當場剮了他啊!”唐溯不假思索道,還用一種特別理所當然的眼神看着墨遲生。
……真有夠殘暴的。
墨遲生又想了想,道:“那如果是……呃,只是打個比方,知……不不不,還是清……不不不也不行,我吧,我這麽說這麽做,你什麽反應?”
唐溯這次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認真的思考了一下,一本正經道:“先确定你有沒有自己吃錯藥,然後再揍你一頓。”
“……”墨遲生一口老血哽在喉頭,我當初就不該把你這個禍害從鬼門關救回來!
不過好在目的達到了。
墨遲生穩了穩心緒,又道:“那任允呢?”
“……我打不過。”
“沒問你這個……等等?”墨遲生一怔,“你說什麽?”
唐溯憋屈的又說了一次:“我打不過他。”
……這個任允又是哪兒來的禍害。
“問你會怎麽辦,不考慮這個因素。”墨遲生揉了揉太陽穴。
“……我,就是不知道怎麽辦啊?”唐溯低聲道,煩躁的灌了口酒。
……成了,沒跑了。
墨遲生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着唐溯,欣慰的伸手拍了拍唐溯的肩膀,莫名一種長大的女兒終于嫁出去了的感覺油然而生,看着唐溯一臉懵逼的神情,心嘆道,真是讓人意外啊……
“恭喜你,栽了。”
唐溯:???
唐溯道:“不你等等……”
唐溯話還沒說完,房門卻是被人敲響,墨遲生眉梢一挑,道了聲進來。
只見任允拿着兩把油紙傘站在門口,一把傘正滴滴答答往下面滴着雨水,另一把傘是幹的,好好的抱在懷裏,衣擺已經濕透了,也不知道是走了多少地方,臉上沒了一貫的溫和笑意,只是站在門口,看着唐溯,片刻後啞聲道:“小祖……唐溯,傘給你。”
唐溯僵坐在桌子邊,只覺得嗓子幹得很,一點兒聲音都發不出來。
任允頹然一笑,說不盡的自嘲,冷靜下來後,先前那些想用盡手段把人帶走的心思悉數化作泡影。
我終是舍不得你受半點委屈的。
墨遲生卻是興致盎然,笑道:“來都來了,不坐會兒?”
“……不了。”任允道,手中那把描繪着一對春燕的油紙傘落在了桌上,眷戀的看了一眼唐溯,抿了抿唇道,“如果讓你為難了,我會走的。”
唐溯微微一怔,道:“走?”半晌才回味過來,任允這是打算徹底消失不見的意思。
一時間,唐溯只覺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火燒得心髒發疼,眼底浮現出平日那股蠻不講理的情緒,指節微顫着緩慢收緊,猛的沖過去揪着任允衣領。
任允一時間沒料到唐溯這反應,被人撞得後退了好幾步,背脊狠狠地撞在了廊柱上,整個人發蒙的看着唐溯。
墨遲生笑吟吟的給自己倒了杯酒。
唐溯揪着任允衣領的手氣得發顫,指節微微泛白,咬牙切齒,一字一頓的啞着嗓子怒喝道:“誰他媽準你走了?老子準了嗎?!自以為是的混賬東西!”
明明是一句語氣很兇的話。
任允卻清清楚楚的聽見了,自己心底那顆名為欣喜的種子,在這句話的澆灌下,破土而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