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缱绻成殇
暮色西垂,安置了姬良臣在竹屋裏。
蘇雩随便找了件以前的外衫披上,顫顫巍巍地晃到院子裏,找了竹梯架在房檐上,一步一步慢慢吞吞地往上挪。
一爬上來,便躺倒在屋頂上,沒用多大力氣,卻震得竹屋晃了三晃,畢竟這竹屋也有了年代,上了年紀。
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望向天空。小時候,自己就喜歡這樣躺着望天,什麽都不想。那時候的天很藍很藍,懷抱着白雲,像是做着最舒心的夢。
稍緩了緩,便伸了兩指入口,一聲清亮的哨音傳出。
片刻後,小雁出現在他的視線裏,撲騰着翅膀落在他的眼前,烏黑的小眼睛眨啊眨地,歪着腦袋看他。
“去找阿竹來,帶着解藥。他的藥丸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說完,揮了手,“去吧。”
小雁甚是戀戀不舍,又甚是迫不及待地飛走了。
秋日的傍晚已有了絲絲涼意,蘇雩緊了緊衣服,蜷縮着,‘鎖功散’又發作了,這次感覺卻有些不同,不止疼,還犯困,卻如何也睡不着。即使如此,卻不甚願意回屋裏休息。因為那人昏睡中的呓語,都是蘇沂的名字。
而躺在竹床上的姬良臣也不怎麽舒服。
腦子昏昏沉沉間,全是和蘇沂在一起時的場景。像走馬觀花似的,一幕幕地在他腦海裏放映。這些年,刻意地壓抑忽略,不去多想。在此刻昏睡間卻全部不可抑制地想起,真實美好地仿佛是昨天才發生的事。
然而那夢境的美好,卻只是為了反襯這諷刺的現實。
簫聲婉轉,三月桃花,灼灼其華。
在那座冰冷又繁華的皇城中,姬良臣唯一可以聊以慰藉的地方就是離宮城不遠的靈囿,那裏沒有烏煙瘴氣的權謀詭計,沒有壓抑人心的虛僞做作,只是一片最單純的自然之色,無論是傷心失落,還是疲憊倦怠,都可以在那裏化為烏有。
就是在這他最喜歡的地方,遇見了他最喜歡的人。
一場狩獵,只是為了發洩壓抑已久的情緒,傷了一只母鹿,終是見了看守靈囿的蘇沂,是緣?是孽?在一切尚未發生時,終不可知。
而那最初的母鹿,卻确确實實成了他們的媒人。因為被姬良臣射傷,便留在了靈囿圍場邊緣蘇沂看守的處所裏,安安穩穩生了小鹿。萬物皆有靈,僅僅只是受傷時,蘇沂和姬良臣的照拂,便足夠使它們放下戒心靠近。
桃花瓣如雪般紛紛揚揚飄落的季節,呦呦鹿鳴,桃花樹下有相映的美眷,如沐春風的笑靥,成了姬良臣最美的回憶缱绻,終也成了姬良臣最深的疼痛成殇。
後來,蘇沂成了盛荊丞相,搬出靈囿,住進了姬良臣為他準備的府邸。
朝堂上的相互扶持為他們的感情添加了物質的實感。
權力一點點回握在姬良臣手裏。一向韬光隐晦、與世無争的姬良臣開始展露鋒芒,行事果斷淩厲,大刀闊斧地改革弊政,剪除他母親的羽翼,培植他自己的勢力。各項事務都一往無前,連老天爺都幫他,說祈雨,便下個不停。瑞雪兆豐年,年年風調雨順。盛荊的百姓,一年又一年地對他們的國主更加崇拜,家裏的神像都換成了他們國主的畫像,焚香獻祭地供着。稍稍有些能力的大臣官員都想着把自家閨女送進宮享享福氣,畢竟,他們盛荊國主可是相當年輕,并且後宮還不曾入住一人,若是有幸選為國後,那可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在這太平安穩時期,最不缺的便是異想天開的普通人,稍稍有些向好的趨勢,接着便是欲望的無限膨脹。
往往當你強大時,什麽事都可以不是事兒。當你沒落了,什麽不是事兒的事都會變成事兒。
錦上添花的人很多,雪中送炭的人很少。
彼時周圍各個諸侯小國争相朝賀,喜氣洋洋地放低姿态,進獻各種稀世珍寶,妖嬈美人。
彼時,姬良臣不屑一顧,看慣了政壇上的權力傾軋,勾心鬥角,誰知道他們有沒有一天會落井下石呢!畢竟世事無常,當他一無所有的時候,不過來補上一腳都是好的了。而他所做的所有事不過是因為他有了想要保護的人。所以,他要強大,讓所有打他主意的望而卻步,包括他那個所謂的母親。
…………
姬良臣因為蘇沂強大,蘇沂也因為姬良臣成長。
社日祭祀,祭壇上,蘇沂一襲素衣翩跹,一曲洞簫賦《醉太平》蜿蜒,驚豔群臣,一時震驚整個虞城。美名傳遍盛荊的大街小巷,衆人皆醉。
三人成虎,衆口铄金這種事向來屢見不鮮,彼時,站在祭壇下的姬良臣暗自得意,他選中的人就是有這種驚為天人的氣質,他就是想全天下都知道蘇沂的好。卻不知正是由于蘇沂的好,給蘇沂帶去了什麽樣的禍患。不過,世事起因大都是因為不知道。
正是因為不知道,所以還在快樂着。
彼時,蘇沂下了祭壇,徑直走向姬良臣,說了第一句話,“我今日所奏,比之初次見面時的《醉太平》,可有不同?”
彼時,姬良臣暢快地笑:“第一次你是奏給一個陌生人聽,今日,你是奏給所愛之人,我,姬良臣,不同顯而易見嘛。”
…………
繁華的盛荊虞城,從前從不曾在意,更不曾注意,只因為期間多住了一個你,開始成為我眼中的風景,一排排的街商小販,一聲聲的吆喝叫賣,只是因為你才顯得有了意義。
丞相府向來人來人往,不僅僅因為蘇沂一慣如沐春風地笑,溫文如玉的性格。更是因為,盛荊國主時常時常的光顧。
盛荊虞城的百姓也向來熱情好客,坦率直白,從來不拿他們國主當外人。
牆裏開花牆外香,慢慢地,丞相府前的小酒店因為豐富的客源,越開越大,越做越紅火,俨然成為盛荊虞城最大的酒樓。
這下為難了老掌櫃,沒人的時候頭疼,太有名也頭疼。酒店開得這麽好,怎能一直這麽籍籍無名下去。所以,就給住在對面的丞相大人十分正式地去了拜帖。
蘇沂也十分正式地攜家帶口地拉了姬良臣前來回帖。
老掌櫃見國主也親自前來,更是受寵若驚,十分正式地行了禮,備下最好的酒菜,巴巴地站在一邊等着兩位賜名。
這下蘇沂反倒不自在了,轉頭望向姬良臣,“快點,給想一個啊,說不定要長長久久挂下去,或許還會史冊留名呢。”
“哎?關系這麽大?”
“那是自然,像‘醉仙樓’、‘悅來客棧’‘太白樓’不都被流傳下來了嗎?”
姬良臣端正了身子撐着頭,似乎思考起來,目光卻落在身旁蘇沂身上,那人一副認真沉思、恬恬淡淡的樣子。口裏還小聲念叨着:“‘仙客樓’?太俗。‘虞城酒樓’太白,不好。‘聚香樓’诶,怎麽覺得像青樓的名字......‘第一酒樓’......”
“等一下,就這個吧,想來盛荊乃中原第一大國,虞城乃第一城,這樓又是虞城的第一,‘第一酒樓’就很合适,不用費力想了。”說着起身,拿了老掌櫃備下的紙筆,大筆一揮而就,甚是豪放大氣。
蘇沂站在一旁皺眉,“你也太恣意了些。”随即,又舒展雙眉,如沐春風地笑,“不過,我喜歡。”
姬良臣看着他的笑發愣。
.........
簫聲揚,麋鹿唱,桃花且飛揚。
靈囿仍在,酒樓飄香,缱绻已成殇。
一幕又一幕的美好幸福,在腦海回蕩,夾雜着淡淡的喜悅,是身處國主之位,卻受着無盡鉗制的姬良臣二十年裏唯一的慰藉,身處黑暗裏久了,一點點的光亮便可以救贖,何況這絲絲點點深入內心深處的相知相惜,像瘾一般引誘着想要更多更多。
只是回到現實,一切便戛然而止。彼時的溫柔缱绻終是成了此時的傷痛難耐。
姬良臣躺在床上,睜着眼,望着竹子架成的房頂,出神。
精致的眉眼,從清醒過來便不曾眨一下,幹燥澀然,不曾流下一滴淚。即使蘇雩給了他一場雨,給了他一個流淚的機會,他也不曾為之流一滴淚。
蘇沂留給他的只能是幸福,怎能再拿那苦澀的眼淚去相擾。
只是,遲了五年,你可還願意在奈何橋旁相等。等我親手解決齊淩傲。再去陪你。
只是,姬良臣又清醒地知道,這個世界上不存在什麽陰司地府,子不語怪力亂神,向來他是不信神魔不信天的,此刻卻多麽希望有那麽一個存在,可以讓他再有機會見到蘇沂。人往往在無能為力的時候,會選擇相信虛妄的東西。
只是,一向現實的姬良臣過早地看透了人情冷暖,人死了就是死了,就像照顧他多年的嬷嬷,死了就是死了,不會留下任何東西,不會再存在任何幻想,一切随着那個人的逝去,而終結。
所以,蘇沂啊,你讓蘇雩用你的身份來緩和這個殘忍現實的揭示過程嗎?
只是,你還是高估了我的承受能力,一直的一直我都回避着這一天,當這一天真地來了,不得不承受的時候,即使已時隔六年,還是覺得沒有你的世界那麽難以忍受。
心裏有個地方被掏空,冷冷的,無知無覺。
姬良臣兀自地陷進自己的情緒裏,終是被房頂傳來的‘咯吱咯吱’‘咔嚓咔嚓’的聲音,打斷了思緒。
坐起身來,頓覺頭重腳輕,不過,還是下了床,推門出去。
邁出門檻,陽光灑在身上,這次,姬良臣再沒有後顧之憂,再不會猶豫不前。唯剩的一個目标,滅了齊越。但他不會讓齊淩傲那麽簡單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