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真假虛幻
解落三秋樹,能開二月花。過江千尺浪,入竹萬杆斜。
無論何時的風都能撩起人的思緒,秋天的風尤甚。西風過處,竹葉飒飒。
目之所及,半山腰上一片蓊蓊郁郁的秋竹,暗翠的色澤,風過,片片竹葉翻卷着,隐隐約約露出竹屋的一角。
竹屋早已破敗不堪,牆角屋檐的一些部分也腐朽坍塌。
而屋後,姬良臣一動不動地杵在那,仿若木偶,失了靈魂。那整天帶着的如沐春風地微笑面具消失不見,面無表情下是一片深深的茫然。那一向剔透又波瀾不驚的精致眉眼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所見之物,失卻了所有的光華。----三個墳頭,三座墓碑。旁邊一座四個醒目的石刻大字‘蘇沂之墓’。
姬良臣就那麽站着,面無表情,無聲無息地站着,就只是站着。
卻仿佛那一方天地都是悲涼,鋪天蓋地蔓延着。
耳畔只回蕩着蘇雩最後的一句話:“他們是我親手埋下的。一捧一捧土親手埋下的。”
這次,再容不得他不信,再容不得他回避。
盡管無數次地選擇自欺欺人,但又如何會無所感,只是,一直一直不願承認罷了。
可是真到了時候,還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而事實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兜兜轉轉不過随了蘇雩剛開始寫給自己的字條:因因果果,聚聚散散,有期無期。
葉落無聲,蘇雩躺在破舊不堪的竹屋頂上,望着那無窮無盡的天空,那裏空無一物,卻又囊括萬物,那裏超然物外,卻又掌控一切。
竹葉随風打着旋落在蘇雩的墨發上、臉龐上、素衫上。
竹葉飒飒,更顯得靜谧,仿佛忍受不了此刻的寂靜無聲,蘇雩舉起右手,伸向那遙不可及的天空,閉上了那清潭般的眸子,第一次用了‘自然之力’。頃刻間,那修長纖瘦的手似是擁有了無窮無盡的力量,周圍的風聚攏來,卷起他的墨發張揚,鼓起他的素衫飄蕩,林子裏群鳥驚起又飛散。下一刻,風雲突變,萬裏無雲的天幕烏雲滾滾,細碎的雨滴毫不吝啬地傾瀉而下。
齊越王城裏的齊淩傲望着眼前突如其來的大雨,若有所思。
暗處的翼望着這不合常理的雨,蹙起了眉。
而竹屋後的姬良臣,毫無所感。只是覺得這雨來得,恰如其分。澆醒了混沌一片的思緒。
腦子漸漸回轉,終于消化了蘇雩那番話的意思。
當初,蘇沂回來齊越只是為了向自己的父親求證一件事:姬良臣到底是不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
而蘇父給了他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
原因是,蘇父在和蘇母成親之前,的确和伊殇相愛過,只是那時她還不是盛荊國後,只是盛荊一名官員的女兒。但是後來,伊殇被強行帶進宮,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後。而出使盛荊的小國使臣蘇父自是沒有好結果,被教訓一頓,棄之不顧。蘇父被蘇母救下後,便回了齊越成親。卻又在成親之後,被告知伊殇為他在盛荊宮裏誕下一子。所以,蘇父也并不十分确定姬良臣是不是自己和伊殇的孩子。
而身在其中的蘇沂卻自動帶入地認為他以為的就是真相。
畢竟,這麽多年,他都在為自己兒時的過錯自責。小時候,是他翻開了父親的箱子,找到陌生女子的畫像,才讓母親知道了父親另有所愛,然後離家出走,再不曾回來,一個本該一直幸福下去的家,因為他的原因分崩離析。一日又一日地看着父親的眼神漸漸暗淡,一年又一年地看着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差。終于一日,收拾了行囊去找母親。他曾從父母的談話中得知那名女子是盛荊人,而母親和父親相遇也是在盛荊,所以,他便想先去盛荊看看。
所以,才有了十六歲的蘇沂和十七歲的姬良臣的相遇。
蘇雩說,他哥哥蘇沂說起他們在一起的時光總是洋溢着幸福的味道。
蘇沂說,那段和姬良臣一起度過的日子他很開心。一邊暗地裏找着母親,一邊做着姬良臣的屬臣。很忙碌,內心卻很平靜。他知道,姬良臣有秘密,他不曾過問,因為他自己也有秘密。他知道姬良臣和他一樣是個內心孤寂的人,在那個冰冷的深宮囚籠裏,他陪着他,他亦陪着他,不在乎時間,不過問距離,所以,他們成了知己,彼此依靠,彼此歡喜。
他告訴姬良臣他擁有‘自然之力’的事,卻沒告訴他用了‘自然之力’的後果。在這個朝代,姬良臣是強者,所以,他也要成為一個強者。他在政事上竭力幫姬良臣,和他一起站在天下的高峰,風雲叱咤,體會了翻雲覆雨的力量,領略着前所未有的風景。
姬良臣曾帶他在琉璃宮瓦的樓頂上看雲卷雲舒,看旭日東升,看殘陽西落。
他們也曾縱情聲樂,簫聲琴聲相和,起起落落......
直到,他看到姬良臣的母親,盛荊國母,與記憶裏父親箱子裏畫上女子的面容重合。而已經仙逝的國主,一生只有姬良臣一個子嗣。并且,姬良臣出生的年月那麽符合。加上彼此之間一直各自保有的秘密。
往日的現實像一場迷夢,瞬間破成碎片。
只是人們在看到自己不願相信的事實時,往往會找出各種理由說服自己那不是真的。
于是,蘇沂代表盛荊出使了齊越。結果,自己的猜想沒有被駁回,卻證實了它的正确性,一直繃着的那根弦斷了。
所以,蘇沂沒有勇氣再回盛荊,也不知該怎樣面對姬良臣,更不想他也來承擔這樣的結果。
他想不出更好的解決辦法,只能選擇相忘于江湖,單方面地終結了這将近十年的愛戀和陪伴,即使心如刀割,也不曾猶豫地留在了齊越,因為,比起自己承擔,他更不想要姬良臣為難。并且,身負‘自然之力’的他,能不能活過不惑之年還未可知。卻不知,這樣的決定是不是姬良臣想要的。
而更荒唐的是,造成這一切的原因只是一個臆想的錯誤:姬良臣根本不是伊殇的孩子,更不可能和蘇父有關系,所以,他們根本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世事總是如此,不禁讓人發笑,繞了一大圈才發現,最終又回到了原點。
冰冷的宮殿裏仍然只有姬良臣,小小的齊越給了蘇沂止步的理由。
只是他們這邊在原地轉圈時,有的人在直線聯合。
無論如何,齊淩傲還是知道了蘇家‘自然之力’的事,對于野心勃勃的齊越王來說,這是一個機會。招攬的帖子很快進了蘇府。
雖然當時蘇父已經在齊越任國師一職,不過,卻只是掌管祭祀禮樂的虛職。蘇氏家族的辛秘一向被本家保護的很好,卻不知如何洩露了出去。不是不願意為君王效力,只是代價卻是自己家人的性命,如何能忍心。
蘇父這一代,他的哥哥已經為其獻出了生命,他怎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孩子再走上同一條不歸路。
無論蘇沂是否願意效忠齊越王,首先,他就不同意。雖然小時候蘇沂被保護得很好,但是,任性了一次,卻是跑去盛荊将近十年,在這期間肯定使用了‘自然之力’,自然也消耗着他的生命之力。這次回來,無論如何,不會再讓他用‘自然之力’。
蘇沂自己也是絕不會同意的,即使不能繼續輔佐姬良臣,也不會成為他統一中原的阻力。
也是在此時蘇沂的暗中查找有了雲游四海的母親的消息。于是他們找到蘇母,還有他們不曾知道的蘇雩。
而對于不服從齊淩傲的人,唯一的結果便是消失在這世間。他是決不允許蘇沂為他人效力的。齊淩傲的優點也是他的缺點,果斷卻狠絕。所以,他下了暗殺令。
輕飄飄的一句話,決定了蘇家四口一年的逃亡。
直到在鋪天蓋地暗殺下,蘇父蘇母和蘇沂都慘死在冰冷的刀劍之下。這一場毫無道理的只因為強權而起的逃亡結束。
而蘇雩因為齊淩傲不知道他的存在而幸存下來。
而蘇沂至死都以為姬良臣是他同父異母的哥哥。
.........
山中的雨,淋淋瀝瀝,毫不停歇地下了三天三夜,荒蕪了一方天地。
姬良臣就那麽站在蘇沂的墓碑前,站了三天三夜,涼透了一片心。
風雨初霁。
秋日的陽光很溫和,像是有着用不盡的憐憫,柔柔地撫慰着萬物。
竹屋搖搖欲墜的門,‘吱呀’一聲,洞開。蘇雩伸了一個懶腰,打着哈欠走出來,轉向屋後。
漫不經心地望向姬良臣的方向,那人還保持着三天前的樣子,愣愣的,渾身上下濕透,像真成了雕塑。臉色蒼白似鬼,唇色變成了青紫。精致的眉眼裏,眼瞳卻空無一物,呆滞茫然的不像是活物。反襯着身後雨打過的青翠欲滴的竹葉林,像是一瞬間消逝了時間,黯淡了生命,與腳下的土地融為一體。
蘇雩心下猛地一抽,情不自禁地上前拉住他。有那麽一瞬而過的害怕和慌亂。
他特地為了讓姬良臣清醒,才用了‘自然之力’降了雨,難不成适得其反,沒清醒,卻被澆傻了。
被他扯住的姬良臣機械般地回頭,仍然是木然的沒有表情。
卻在看到蘇雩的臉時,瞬間彎了眉眼,裂開嘴角,綻出一個絕世的笑來,那笑與往日他裝出來的絕然不同,笑意深深波及邃美的眸底,瞬間退去呆滞,靈動得像是要活化成精。嘴角揚起的角度恰到好處,看到他的臉,就像是望見了他身後大片大片燦金色的向日葵,光華似是要掩蓋那輪真正的暖陽。
蘇雩在那個笑裏深深地沉淪,卻又清醒地明白那個笑不是給他的。
然後,他聽到耳邊姬良臣溫柔至顫抖的聲音:“小沂,我就知道你還好好的,還好好的......”尾音消失在哽咽裏。
下一刻他被姬良臣緊緊地摟在懷裏。
竹葉揚揚灑灑地打着旋,飄落下來,細細碎碎。
屋後房檐下。
蘇雩被推至牆角,腳下青瓷瓶被打碎,褐色的藥丸散落了一地,是秦懷竹給他的止痛藥。
最終還是用使了內力的手刀擊向姬良臣的後腦。
姬良臣動作停住,飄忽的視線最後落在蘇雩的眼睛上。在他眼睛緩緩閉上之前,蘇雩看到了裏面一瞬清醒掙紮又深邃無情的眸色。
蘇雩就因這眼神愣愣地任姬良臣倒在他身上,久久地久久地沒有動作,身上的疼痛似乎都消失不見了,只是在左邊的心髒那裏第一次感到了心悸的疼痛,突突的疼。
在這一天他見到了最美的笑,卻不是為他。
在這一天他見到了最難受的神情,卻是因為他。
而姬良臣不可能知道,沉浸在自己情緒裏的蘇雩也不曾察覺到,屋子不遠處的竹林邊的那抹悄然離開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