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月下湖邊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過了夏,入秋的夜色涼如水,月亮卻是渾圓渾圓的,盈盈地播灑着光亮,仿佛卯足了勁,想要看清下界那半湖野蓮裏漂浮着一團白白的東西是什麽?蓮花嗎?不可能長得那麽大,真是怪。越發好奇,就越發用力地播灑着月光。
當然,也不僅月亮發現了此地的怪異。
說要冷靜的伊浩仁,踏着月光,沿着河流,不期而至。看到湖面漂浮着一團白白的東西,不由自主走近,卻發現是個人,沒什麽好心情道:“喂,你是死了?還是活着?”
湖裏的身影動了動,慢慢游過來,更近了,果然是蘇雩。
蘇雩一頭長發淩亂地束縛在發梢素色絲帶裏,頰邊的發黏在臉上,一襲素衫也全部濕透,浸着水,貼在身上,勾勒着勻稱的曲線。渾身散發着寒氣。慢吞吞地爬上岸,又側身仰面躺下,微鎖着眉,道:“你,有事?”
伊浩仁看着他月光下蒼白似鬼的臉色道:“你才有事吧。大半夜跑來這裏喂魚,真是有情調。”
蘇雩閉着眼未答,若是心情好時,或許會像姬良臣那樣逗逗他,畢竟難得遇到一只高傲的黑貓。只是現在身體裏似有千萬只螞蟻在噬齧,疼痛侵入骨髓,撕扯着,想要叫嚣出來。在冷水裏還稍稍可以壓制。現在實在沒有心情開玩笑。
伊浩仁在他身邊坐下,唇開合幾次,才道:“你哥哥呢?”
“死了。”聲音涼涼的,沒有多少感情波動,仍舊閉着眼。
伊浩仁并不覺意外,接着道:“那蘇家的自然之力可是轉移到你身上了?”疑問句,卻是肯定的語氣。
蘇雩難得露出吃驚地表情,微側了頭,細細打量伊浩仁的面容。柳葉眉似蹙非蹙,墨黑的眸,微挺的鼻梁,豐潤的唇,組合在一起總覺得似曾相識,驀然,腦海裏畫面一閃,那相處過一年不怎麽熟悉的父親與面前伊浩仁的臉重合。
蘇雩不禁有些啞然,随後涼涼一笑,算是默認,回頭重新閉了眼。
蘇雩十分諷刺地想着:事實居然會是如此,原來,姬良臣不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伊浩仁才是嗎?那麽他會知道蘇家‘自然之力’之事也就不奇怪了。從小自己看到的星空便與母親有異,天幕裏繁星千千萬萬變幻莫測,卻有一顆無論何時去看都會存在的冰藍色星星,第一次注意到覺得奇怪便問母親,也是第一次看到一向灑脫不羁的母親會露出那麽悵然的表情,然後母親第一次講起了過往之事。
身上的痛感仍然滋生着,思緒卻更加不可抑制地飄散在回憶裏。
從自己記事起,便只有母親和自己兩個人,一直住在山間的竹屋裏,那時母親還很年輕,竹屋是母親砍了一片竹林才建成的。屋裏什麽都缺,沒有像樣的廚具,像樣的床,椅子是直接砍來的木樁,而唯一不缺的就是書,母親還細致地做了幾個書架,整整齊齊擺放着,占了屋子三分之一的空間,雖說不上是卷帙浩繁,但也算得上是五髒俱全。然而,母親除了教我識字外,卻從來不曾翻看那些書。那些書或許只是一種紀念,是為了祭奠失去的愛情,是為了懷念死去的時光。更或許是為了等一個不會來的人來翻開它。而後來慢慢地成了我打發時間的玩物。
那夜,星空也如同今夜一樣,月如玉盤,群星璀璨。
蘇母帶蘇雩離了那山,離了那竹屋。想來那竹屋現在早已腐壞了吧,只是,竹屋旁一塊大石頭上所刻‘桃源’兩字,想來會千年不朽。
客船離了渡口,蘇雩躺在甲板上,望着遙遠的星空。
蘇母站在船頭,擡頭望着月亮,發絲绾在頭頂,紫色的絲帶簡單地束着,盈盈月光下,眸中秋波潋滟,所有的璀璨都凝在那雙眼中,貼身的紗制紫衣随風搖曳,仿佛下一刻便會脫穎化蝶,翩跹起舞。這廣闊天地仿佛都是為她而生。
漫天星辰映在水裏成就了真正的星河。躺在甲板上仿佛暢游在群星璀璨的天幕裏。
然後,蘇雩指給母親看那顆特別的冰藍色的星星,揭開了塵封在母親記憶裏的往事。
蘇母是一個劍客,劍法雜亂卻自成一家,曾獨步江湖,不羁于物。
在這樣一個時代,不是亂世,卻也不是承平盛世,孤兒乞丐也是有的,母親只是其中之一,幸運的是,母親在無數次被欺淩打罵中,學會了自保,拿了柳條摸索出劍術,成了劍客。這世間本沒有絕對的事,只要有想活下去的欲望,便什麽都會發生。即使她是女子,即使她孤身一人,也活得灑脫不羁,整日與劍為伴。
直到,在盛荊游歷時見到受重傷的父親,毫不費力地救下他。
父親是齊越出使盛荊的使者,母親一路護送他回齊越,順理成章地讓父親以身相許。
父親整日裏最離不開的便是文史散賦,對他一見鐘情,二見傾心的母親,也開始鐘情于咬文嚼字。
後來,蘇沂出生,她得知了蘇家‘自然之力’的事。
所謂‘自然之力’不曾有人知道其開端,只知從蘇家存在開始便有了,每相傳一代,便會有一人獲得‘自然之力’,是真正能呼風喚雨的自然之力,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不在話下。其代價消耗的卻是擁有之人的生命之力,所以,擁有它之人都不曾活過不惑之年。而那夜空中冰藍色的星星便是自然之力的象征,只有流着蘇家血脈之人能夠看到那顆星。那顆星的短暫隕落便昭示着蘇家一人的死亡,再次亮起來卻像是炫耀着它找到了下一任的宿主。
雖說,子不語怪力亂神,但,世界很大,大到人類無法想象的程度,人之于天地,就像滄海一粟的幾億萬光年分之一,甚至還要渺小。在那未知的領域能夠發生什麽,或者會存在什麽都不值得奇怪。
而這一代‘自然之力’選了蘇沂。
因為那随時都可能會戛然而止的生命,蘇家人對蘇沂的保護和縱容可謂過矣,但蘇沂卻是個懂事到讓人心疼的小孩,無論對着誰都溫和地笑,從不做過分的事,平常不是拿着父親的碧玉簫把玩,便是待在書房裏。
不過在蘇沂七歲時,卻偶然間發現父親書房的小箱子裏有很多書信和畫着同一個女子的畫作。
至此,母親知道了,父親一直的心中所愛是誰——現在的盛荊國母,以前的盛荊國後,伊殇。而那畫作顯然都是為她畫的。
并且,她也為父親誕下一子,不過,父親卻是在婚後才知。
蘇母是性格剛烈之人,在得知這樣的事後便離開了。
離開後,才發現又有了身孕。便有了山間的小竹屋和蘇雩。
然而,在小屋待了如許年,想見的人都不曾找來,所以,蘇母又撇下小屋,只身帶着蘇雩離開,走入這片江湖,見了形形色色的人,遇了各種各樣的事。
那夜,蘇母坐在船頭說了很多,語氣是淡淡的悵然,神情卻是前所未有的放松,最後,難得溫柔地撫着蘇雩的頭摟進懷裏,淡淡道:“有時候,回憶和銘記只是為了更好地遺忘。現在,娘親把這些都說與你聽,突然覺得也沒什麽,是時候放下過往了,畢竟,這世間愛情不是最重要的。我還有阿雩不是?以後,就只有阿雩和娘親一起相依為命了。只是,這江湖兇險,娘親也曾得罪過人,不能讓他們知道你是我兒子,所以,以後就叫娘親‘阿憶’吧。反正稱呼什麽的,也只是一個稱呼罷了。”
那夜的星空是記憶裏最美好最絢爛的星空,好想就那樣一直躺在阿憶的懷裏,靜止在時間裏。只是,若可以,便不會遇到姬良臣了吧。
回憶與現實接軌,仍舊是星空,卻璀璨又冰冷地讓人難以忍受。
但也深刻地提醒自己,回憶無論如何都只是回憶了,曾經歷的痛苦會消失,曾擁有的美好和阿憶一起的幸福同樣不在了,沉溺美好回憶只會讓現在更痛苦而已。
思緒千回百轉,而實際不過片刻,對于蘇雩來說今夜的時間格外難熬。
微微緩了緩神,睜開眼,望着星空,瞥到伊浩仁仍坐在身邊,不禁有些恍然,道:“你怎麽還在?”
“我可不是忘恩負義之人,還是要感謝白天你的救命之恩,雖說不過是你和姬良臣的設計。但我也不能看着有人想在這兒凍死,無動于衷吧!”
蘇雩失笑,難得忍着身體裏的疼痛解釋道:“救命之恩倒是真的,那幾枝箭不是阿臣的設計,大約是齊越王的人。況且,立場不同,阿臣也是迫不得已。”
“誰說立場不同?我跟姬良臣從小一起長大,怎會立場不同?‘阿臣’叫得那麽親,你又是什麽立場?”伊浩仁立即炸毛,完全沒抓住蘇雩說話的重點。
蘇雩更是懶地反駁,無力道:“是,是,我沒什麽立場說你們的事,只是別礙着我滅齊越就行,你趕緊走吧,真煩。”說着,又起身游進湖裏。
伊浩仁“哼”了一聲,轉身就走,誰說我願意待在這兒。
走在路上的伊浩仁才後知後覺地明白蘇雩的意思,原來,那箭不是姬良臣事先設計好的。心情不禁輕松起來。
于是,好心地通知了姬良臣,蘇雩在泡涼水浴。
姬良臣在營帳沒見蘇雩,聽了伊浩仁的話趕來湖邊時,卻詭異地發現除了湖邊被折騰得一片狼藉的野蓮,湖面波光粼粼哪裏有蘇雩的影子。
在周圍快速找了一圈也沒見個人影,卻是在湖邊發現了一個青瓷小瓶,是當初蘇雩給自己吃止痛藥丸時,盛那藥用的。晃一晃已經是空的了。還記得當時蘇雩說他都是整瓶整瓶吃的。自己還在想那得是有多疼,才需要整瓶整瓶地吃。
想着不禁有些慌了,冷靜下來,根據平常蘇雩地作為來看,不會是沉湖裏去了吧,很有可能。
于是,不假思索地跳進湖裏。
果不其然,蓮莖深處,月光穿透水面照進了,一個白色的朦胧暗影浮在半空,姬良臣想都來不及想,拖着蘇雩直接用了內力,使了輕功,躍出水面,落在岸上。又忙不疊地回頭查看懷裏之人的情況。
卻對上一雙映着月光琉璃般晶亮的眸子,那眸子受驚般眨了眨,那眸子下面的嘴巴裏還叼着一根細長的蓮莖,嘀嗒嘀嗒地滴着水。
兩人靜默兩秒鐘。
蘇雩先動,開口:“什麽情(況)......”話未說完,嘴裏細長的蓮莖‘啪嗒’掉在地上。
兩人又盯着地上的蓮莖靜默兩秒鐘。
“看來你真是純粹在泡涼水浴,我又做‘多此一舉’的事了。”姬良臣明白過來,那蓮莖是蘇雩用來在水裏呼吸的。想着猛地松開了抓着蘇雩腰的手。
“哦,我還真睡過去了。”蘇雩也回味過來,原來睡得不是地方,被捉了。說着,又懶懶地順勢坐在地上。
“你還真是......”姬良臣不知說什麽好了,往回走。
蘇雩仍坐在地上,“那個,阿臣啊,我似乎動不了,凍...僵掉了,你,抱我回去,可好?”蘇雩笑笑,涼涼地。
看得回過頭來的姬良臣一顫。
姬良臣默默地走過去,又轉身,蹲下,留給蘇雩一個寬厚的背。
“算了,用背的也好。”嘆着氣,爬上了姬良臣的背,又道:“阿臣,這是害羞了嗎?就算是抱,該害羞的人也該是我吧。”
姬良臣起身的動作又是一顫。怎麽到蘇雩面前,角色就換了呢,明明自己才是去調戲的人啊,就像對浩仁和秦字。怎麽就被調戲了呢?并且,那人還用涼涼的語氣,說得那麽真誠。終于,有些理解伊浩仁被自己調戲時炸毛的原因了。但自己不能炸毛,要淡定,要淡定,這可是蘇沂的弟弟,要樹立一個完美的‘哥夫’形象。
于是,姬良臣如沐春風地笑笑,然後,沉默,沉默是金。
蘇雩趴在姬良臣的背上,吃了整瓶阿竹給的止疼藥,又泡了良久的冷水,身體裏沒那麽疼了,只是乏力得厲害。
頭枕着姬良臣的肩膀,臉貼着他的脖頸,挨着的身體很暖和呢。不禁又想起了阿憶,想起她背自己去看大夫的事,仿佛只要有她在,便什麽都不用擔心,就像現在一樣。
耳邊飄來姬良臣關切的話語:“還疼嗎?到底是怎麽回事?你知不知道很吓人的。”
“也沒什麽,不過是齊淩傲給下的‘鎖功散’,一用內力,就會被反噬,會疼上一段時間,還好阿竹給的止痛藥丸足夠。”
“這就是‘他知道你不願幫他,卻還自信你會幫他’的原因嗎?”姬良臣開始鄙視齊越王的人品了。
“一方面的原因吧。”
“還有什麽?”
“我懶得說。不過,你不用擔心,這點疼還在可忍範圍內,所以,暫時,我們的合作還繼續。”
“暫時?”
“嗯,若是下次疼得厲害,我會回去找他要解藥的。會不會真幫他就不一定了。不過,我會提前跟你打招呼的。”
這人還是這麽随性,不過确是坦然坦蕩,宮裏那些兩面三刀的人和他完全沒有可比性。這樣的人,怎能白白再送去給對手呢?所以要徹底解決這個問題。
“時間多久了?能跟我說說詳細情況嗎?”姬良臣問。
“五年前,在齊越當國師開始。他給的解藥,只能恢複兩個月的內力。所以,我若想用功力,兩個月便要找他要一次解藥。這次,離了解藥已經九個月了。所以,今天攔下那箭後,就發作得有些厲害。”
“解藥很難配置嗎?”
“嗯,阿竹已經在幫我配了,暫時,只能吃止痛藥治标。”蘇雩說着,輕輕打了個哈欠,側頭看到姬良臣皺眉,接着道:“這個你就別費心了,有阿竹就夠了。”
“上次,刺客那件事,你沒幫我,也是因為此?”
“啊,記不清了。多久前的事了......”聲音懶懶的,說着眼也閉上了。
“才不過月餘。”
“嗯。”這回應都接近呓語了。
“疼的話,要跟我說。”
“......”這次連吱一聲也沒有。
姬良臣側頭,看到蘇雩被濕發遮擋了一半的臉,仍蒼白無色。即使睡去,眉還是緊鎖着,還是很痛嗎?背上的體溫也還是很涼。不禁,加快了步伐。
營帳裏,同床兩個月,兩人都是各睡各的。
是夜,姬良臣望着蜷縮在床角,單薄的背影,心裏那個很久都沒有感覺的地方,微微地發疼。
于是,伸手輕輕将人攏在懷裏,傳了內力過去,給予着能給的溫暖。
另一面,蘇雩睜開眼,清潭般的眸子綻着別樣的色彩,嘴角的弧度隐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