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落幕之劇
回營後,姬良臣又過回他所謂無聊的生活,因為受傷,沒辦法再活躍,只能吃了睡,睡了吃。完全繼承了被他鄙視過的蘇雩的像生物豬一樣的生活方式,并且,大有發揚光大的趨勢。
而時間,也總是在吃飯和睡覺時流逝地飛快,仿佛只是一閉眼一睜眼的功夫,一場等同于白晝的黑夜盛宴便過去了。
兩個月的時間,可以發生很多事,像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面波濤洶湧;也可以什麽事都沉寂在時間的暗流裏,風平浪靜。
兩個月裏,秦字回虞城接替了伊浩仁的職務,至于虞城百姓心裏,有沒有對無功而返還把國主弄丢在敵營的秦大将軍,産生鄙視怨念情緒,自不得而知。但善良的百姓會把全部過錯推到秦大将軍頭上,卻是一定的。因為,曾經姬國主和蘇丞相在他們心裏烙下的光輝印記實在太深刻。
而國師伊浩仁在收到消息後,當場跳腳,在朝堂上怒發沖冠,摔了折子,踢了椅子,吓得一幹臣子低眉垂耳,戰戰兢兢,活像一只只被送上實驗臺的小白鼠。等見到秦字,直接拳腳相加,是真真的好好疼愛了一番,而秦字也只能受着,心裏那個滋味呀,比啞巴吃黃連還苦上百倍。
最後,伊浩仁卻還是順了他們國主的意,退了文職朝服,領了兵,帶了糧草辎重,上了戰馬,英姿飒爽。
身後送行的朝臣星星眼閃啊閃地,對自家國師欽佩地五體投地,仰慕之情油然而生,還是國師厲害啊,能文能武。
然,人生豈能盡如人意,偶像就是用來颠覆的。一聲馬嘶,伊浩仁被掀翻在地,摔了一屁股灰。朝臣立刻側頭,掩面,望天,裝着數天上的星星。
伊浩仁也當他們看不見,甚是淡定地拍了拍灰,走向他之前誓死不坐的馬車。
朝臣看着他們國師一襲玄色便裝昂然潇灑上了車,仰慕之情又飙升到一個新高度,他們國師成了盛荊歷史上第一個坐馬車帶兵打仗的将軍。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夏季的尾巴上,雷陣雨還是很經常的。暴雨沖刷的湖面,即使是生命力頑強的野蓮也是紅衰翠減。
當姬良臣還在惬意地做着他的‘階下囚’時,齊越軍營迎來了伊浩仁帶領士兵的第一次攻擊。
這一場本該在半年前就爆發的戰争,因為姬良臣和蘇雩的相遇而延遲到今天,不可避免的撕開邊境和平的假面。
營帳外兵器交戈之聲、将士沖殺之聲、血肉崩裂之聲、馬蹄踐踏之聲此起彼伏。樹梢的蟬鳴将歇未歇,仿佛是在挽回将逝的生命,撕心裂肺的嘶叫着,平添了夏日裏本就過多的煩躁。
齊穆不曾想到,伊浩仁會在剛剛下過暴雨清江水勢最急時冒險渡河襲營,況且得到消息伊浩仁不過昨天才到達清城,率領疲憊之師來攻打不備之師,這樣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戰略,是個将領都不願如此損兵折将。可伊浩仁這樣做了。
蘇雩也不曾想到。畢竟伊國師的仁義之名可是享譽整個盛荊。他曾為了街頭一只死掉的老鼠痛哭流涕。
不過蘇雩不知道的是那只老鼠不是一只普通的老鼠,是姬良臣送伊浩仁的壽禮,他辛辛苦苦好不容易養了一個月,卻被只野貓鑽了空子叼了出去,他追了十街八巷,最終也沒挽回那小老鼠的生命,如何能不傷心,如何能不痛哭?那可全是他的心血啊。卻也因此,為他的仁義之名又加重了一筆。
而此地真正了解伊浩仁,能夠猜測到他的做法的人,姬良臣,又在發揮他臨危不懼的淡定風範,安坐在蘇雩營帳裏,有滋有味地品着茶。
“阿臣,你覺得讓他們自相殘殺很有意思嗎?不該做些什麽嗎?”
“阿雩啊,別急,誰說浩仁領的兵是我的人了?”
“這就是你試探的結果,伊國師不可信嗎?”
“暗衛報,他在虞城和秦字交接後,消失了五天,沒有人知道他去了什麽地方,做了什麽事。當然,這不能說明他的背叛,我或許可以相信他,卻不敢相信他背後的勢力。”頓了一下,才接着道:“并且,他領的兵是我預料中的三倍之多。所以,無論什麽代價,只有削弱他的兵力,才是最安全的。”
“好吧,知道了。不過,先不說伊國師會不會被千軍萬馬湮沒,齊穆首先就不會放過你的。”
話音剛落,齊穆就沖進帳來。“我不是答應做你手下了嗎?為什麽還讓盛荊的大軍壓境?”
姬良臣未答卻問:“浩仁也在軍隊裏?”
“自然,他是一軍之将,自然要領兵。”
姬良臣沉默,齊穆要上前問話,卻被蘇雩制止。
半晌,姬良臣起身道:“走吧,時間差不多了。”
站在林邊的高地上,蘇雩看着林子裏的戰況,雖然,齊穆在林子裏部下了各種機關陷阱,但抵不過對方人多勢衆,況且,對方有着前仆後繼的死志,不在乎死人,死了人就踩着同伴的屍體前進,而伊浩仁騎着馬雖被幾個士兵護着,卻仍是狼狽地東躲西藏,身上的大小傷不計。擡頭看向姬良臣,臉上仍舊挂着萬年不改的笑,卻遮不住眼底的一絲掙紮。
此刻,蘇雩也已猜到幾分,想來,若是伊浩仁待在清城不出,不管姬良臣死活,讓他最好是犧牲在這場戰役裏,接着只要守好清城,攻陷齊越軍營,那麽最大的贏家便是伊浩仁。經此一役,齊越會安分。而盛荊失了國主,姬良臣又沒有子嗣,那麽最大權利肯定要落在盛荊國師手裏。當然,前提是姬良臣不曾和蘇雩暗通款曲。然而,伊浩仁卻手無寸鐵地混跡在戰場裏,擺明了若是救不了姬良臣,就陪他去死,這是何等深情啊。盡管,盛荊國師一向都是深明大義,先天下之憂而憂的,但,姬良臣在他心裏卻是個特例,只能先姬良臣後天下了。而如此深情,姬良臣該懷疑他嗎?
蘇雩看姬良臣仍站着未動,眼裏的掙紮之色更重,便拿了麻繩,對姬良臣說:“要演就演的像一些。”把繩子遞給齊穆:“把他綁起來。”
齊穆趕緊接了,捆得緊緊的,堅決報複回去,敢讓他失了那麽多兵,雖然對方失的也不少。
齊穆放了聲音喊道:“喂,伊國師,你們國主在我手裏,還是投降的好。”說着,還踢了姬良臣的後膝,姬良臣不防,跪坐在地上。姬良臣還樂得舒服,自在的坐着,完全沒有一點一國之主的傲骨。
而伊浩仁雖然狼狽,卻是一身正氣,高聲喊道:“姬良臣,早跟你說過別以身犯險,你偏偏來送死,還非得拖着我。你既然來了就應該有死的覺悟,我是不會投降的,大不了我陪你。想來蘇相也沒出......”話未說完,在瞥見姬良臣身旁蘇雩的身影時,瞬間頓住,墨黑的眼睛裏,明明滅滅,波光不定。随後一笑接着道:“看來,不是被迫,是死得其所。”
“浩仁誤會了,他不是蘇沂。不過,他是不是都不重要,我只想問浩仁一個問題:浩仁願意和我共死,卻不願真正站在我這邊嗎?或者換一個:若是将來你做了這天下之主可會放過我?”
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鄭重,姬良臣從不曾這麽認真地和他說話。伊浩仁陷入了混沌中,墨黑的眼眸,一片茫然,像冬季清晨的大霧彌漫。他從不曾思考過這些,或是潛意識裏回避這些,血脈相連的母親,一起長大的姬良臣,孰輕孰重?可是,不管孰輕孰重,在聽到姬良臣身陷敵營的消息後,還是來了。
兀自地陷入沉思,卻沒注意到迎面飛來的三支淩厲箭矢,兩支被護在周圍的屬下截斷,卻還有一支徑直射向伊浩仁眉心。
等看到時,早已躲閃不及,那一瞬伊浩仁想到的卻是:這樣死了也好,不用再為難。姬良臣等了蘇沂六年,會累,而自己又何嘗不是等了他六年,同樣也累,更何況或許時間更久。
然而,那箭矢卻在離伊浩仁眉心一寸距離時,堪堪靜止,尾部被捏在一只指節修長的手裏。順着那只手望上去,他看到一雙清潭般的眸子,仿佛整個世界都幹淨起來。然後,注意到那張和蘇沂九分相似的臉。眼裏的波光更加明滅,複雜之色更重。
姬良臣驚訝地望着戰場上,那人素色衣袂飄飄,不是蘇雩又是誰。再看身邊,剛剛還在的人沒了身影。這是瞬移嗎?蘇雩的輕功居然妖孽到這種地步嗎?回頭再看齊穆,卻是一臉見怪不怪的表情,完全意料之中。看來蘇雩比他想象中更強。
伊浩仁性命無礙,姬良臣的問話卻沒了下文。
在蘇雩攔下那射向伊浩仁的箭時,伊浩仁就明白了,這□□裸的現實不過是姬良臣自編自演的一幕戲,所謂敵方不過是姬良臣為試探自己擺的棋,而自己的兩個月來的擔心焦慮、寝食難安都是多餘,還不惜違背了母親的命令,而結果卻是如此荒唐,比竹籃打水還讓人無望,那人不信自己,自始至終都不信。
此後,伊浩仁再沒期望過姬良臣能夠信任他,也放棄了争取姬良臣的信任。
而姬良臣卻從此事開始,把他和他生母(也就是姬良臣的養母--盛荊皇太後)割裂開,選擇相信他。
一陣倉皇,雙方各自鳴金收兵,草草了事。
這目本就拙劣的劇,以這樣的荒唐不了了之,本也不甚奇怪。
齊越大營,燭火搖曳,在姬良臣向伊浩仁一番苦口婆心的解釋後,反常地,伊浩仁沒有生氣,閉口不言。只是用墨黑的眸子深深地注視着姬良臣良久良久。
而姬良臣也老老實實被盯着,沒有調戲回去。明擺着做賊心虛。
當姬良臣絞盡腦汁地想怎樣才能讓伊浩仁開口時,伊浩仁自己開口了,說的第一句話沒有質疑他的試探,也沒有生氣他的不信任,卻是:“你愛屋及烏喜歡上蘇相的弟弟了?”
“怎麽可能。”姬良臣想都沒想脫口而出。
“是嗎?反正那是你自己的事。”
姬良臣如沐春風地笑笑。
“想來這兒都是你的地盤了,我可以随便走動吧。”伊浩仁說着,起身往外走。
“當然,我給你引路。”姬良臣很狗腿地跟着。
“不用,你讓我冷靜會兒,不然,我不敢保證我會不會一個沒忍住出手揍你,背上弑君的罪名。”說完,徑直出了營。
姬良臣不好意思跟了,看來伊浩仁還是生自己氣的。揮手招了暗衛保護他,自己回蘇雩的營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