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風華清靡
【朝堂上,姬良臣最終力排衆議任命年僅16歲的蘇沂為盛荊丞相。
不僅因為姬良臣一改之前溫和手段,用了十分強硬的态度,更因為蘇沂舌戰群儒的辯士之才,和經天緯地的治世之論。
靈囿圍場偏房。
“今天可真是痛快,終于看到了那些自以為是的老家夥有口說不出的憋屈樣兒,真是難得的勝景,這都是蘇沂的功勞啊。”姬良臣難得暢懷。
“不敢當,沒有國主的支持,臣何敢放肆。”蘇沂溫和道。
“不管怎樣,你肯入朝堂幫我實乃我之幸,望能棄了君臣之禮,以君子之交相待,如何?”
“自然好,能與國主為友,想來也是我之幸。”
“好,那就不啰嗦了,為何不搬去丞相府,還留在這兒?”
“本來管理這片林囿才是我的工作,你讓我做丞相,卻沒派人接管這裏,我自然得接着履行職責。何況,在這兒一年,也習慣了,茂林修竹、清流急湍自然之趣,要比外面的三千繁華來得舒服惬意。”
“好吧,你既喜歡便在這兒吧,不過,丞相府邸也留着,若在這兒厭煩了便去相府,畢竟那兒安全,我現在的勢力還太弱,怕不能保你無虞。”
“既如此,那...我整理一下就搬去相府吧,也不為難你還得分心保護我。不過,今日我可否邀你再游一次這靈囿?”
“好是好,不過如此美景,如此斯人,是不是應該再來一個如此佳曲。”
蘇沂未答,徑自出了屋,碧□□簫在手,佳曲自成。
《碧澗流泉》清脆之音,瞬時充斥了整片林囿,誰說一定曲高和寡,自然之聲相和才是真境,黃莺婉轉,百靈輕盈,喜鵲冷脆,啁啁啾啾;泉水叮咚,小溪潺潺,瀑布激越,澎澎湃湃,和着蘇沂的洞簫曲,才是渾然天成的天籁。斯景,斯情,斯曲,斯人,稱了誰的心意,成全了誰的夢。
一枚輕巧的小石子在水面幾經騰躍,隐沒在碧水面,激起圈圈漣漪,皺了一池寧靜,尚且沉浸在美夢中的姬良臣緩緩睜開了眼,看到近在咫尺九分相似的臉,一樣的翩翩白衣,一樣的風輕雲淡,若不是那清潭般澄澈近乎冷漠的眼眸,加重了疏離感,他幾乎相信這人一定是蘇沂假裝出來戲弄他的,只是他終究還是清醒的知道這不過南柯一夢,是存在回憶裏的現實,是早已不再鮮活的虛幻。
“阿臣啊,我越來越佩服你了,連釣個魚都可以睡着。”蘇雩輕步走來,在姬良臣身旁的草地上甚是惬意地躺下。
“昔者子牙釣魚願者上鈎,意不在魚,在文王。今者,我之釣,同樣意不在魚,不過也不似子牙那般為自薦枕席,阿雩猜猜我所為何?”姬良臣坐起來,重新撐了魚竿。
“無聊。”蘇雩擡了手臂遮了眼。
“哎,是無聊,還是阿雩懂我。這軍中确是無聊啊。”
“我是說你無聊。”說着似是發現什麽,頓了一下又道:“不過,你很快便不會無聊了。”
蘇雩話音剛落,平靜的河面頃刻水花四起,五個黑色身影躍出水面,身形淩厲敏捷,快速朝姬良臣圍攏來,頓時殺氣彌漫。
姬良臣見狀,不緊不慢地收了魚竿,放在一邊,還似不經意地笑笑,但仍然不得不卷入戰圈,與黑衣人纏鬥開。
蘇雩擡眼看了看,為避免殃及池魚,起身拿了姬良臣的魚竿躲去了十丈開外。
此地是清江的支流,沒有磅礴澎湃的雄渾,有的是如小溪般清澈的潺潺流水,沿岸是青翠的野荷,點綴着星星點點的白花。依地勢在河岸不遠處形成一個橢圓形的湖,湖面碧色如玉,半數卻被野蓮覆蓋着,紅的、白的、紫的浮蓮開得如火如荼,連帶着周圍靜谧的環境都熱鬧起來。
蘇雩甚是悠閑地坐在湖邊,扔了魚鈎垂釣,仿佛那邊姬良臣和刺客的打鬥聲只是增加自然情趣的背景音樂。堅定貫徹着‘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原則。
直到那邊兵器交接的铿锵聲漸漸淡去,水桶裏又多出幾尾魚,天氣由午時的悶熱轉為黃昏的涼爽,蟬鳴将歇。
姬良臣才晃晃蕩蕩地走向蘇雩所在的柳蔭下,重重地坐在地上,靠着樹,微喘着氣。
蘇雩收回望向湖面的視線,轉頭看到姬良臣難得一見的狼狽樣子,身上有幾處明顯的劍傷,從劃裂的錦衣裏滲出斑斑血跡。發絲淩亂,遮掩着微閉的雙眸,臉上卻仍舊挂着一如既往的笑,盡管有些勉強。
“問題解決了?比想象中的快。”蘇雩看到那笑,有些不耐,又望向湖面。
“自然要快,不然命豈不是要交代到這兒了。”姬良臣語調輕快,音量卻微沉。
“若是你的命這麽廉價,我倒是高看你了。”蘇雩語氣涼涼的,仍舊看着清可見底的湖水,游魚試探地逗弄着魚鈎,和旁邊荼蘼肆野的蓮相映成趣。
“是啊,阿雩還真是高看我了。不過,真正名副其實真才實學的阿雩卻喜歡做‘隔岸觀火袖手旁觀’之事,不免讓我心傷啊!雖然我們只是合作夥伴,但是少了我,多少還是有些不便的吧。雖然我不被阿雩高看,但還是有些用的吧。”姬良臣說着,還作勢捂上心口,“真真心疼啊!”
“哼,既然不滿我袖手旁觀,就直說。何必拐彎抹角,冷嘲熱諷。”蘇雩說着,不免有些生氣,這人遇事總喜歡裝腔作勢地隐而不發,既然不滿就發洩出來啊。想着更是不耐,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回過頭,剛想發火,看到姬良臣有些蒼白的臉色和隐忍的表情,卻是熄了怒火,疼了心。又轉回身扔了魚竿,朝遠處走去。
姬良臣仍靠着樹,實在沒力氣追,這蘇雩是生氣了嗎,雖然被那清冷的氣質包裹着,沒有失态,不過這人不高興了卻是顯而易見的。該說他是太直率,還是太善變,太随性。剛見時的風輕雲淡、冷冷清清,後來說着小謊騙着人,現在還輕而易舉地生氣,還真是捉摸不定。不過,話說回來,你還真就這樣把我扔這兒了嗎?
不遠處一聲清亮的哨聲響起,大約是蘇雩叫了附近的小雁過來,一刻鐘後,蘇雩白色的身影又重新出現在姬良臣的視線裏,手裏還提着一個包裹。
姬良臣擡眼,笑道:“看來阿雩還是關心我呢不是。”
“別說話了,省省力氣吧。”說着,拉了姬良臣到湖邊清洗了傷口,從包裹中取出藥膏細細塗上,包紮好才又扶姬良臣到柳樹下坐着。又取出一個青花小瓷瓶,倒出一粒藥丸,遞過去。
姬良臣問也沒問就大大方方吃了。
“這你倒是信我,不怕我下毒?”
“阿雩沒那麽傻,不是嗎?”
蘇雩沒答,又坐在湖邊,撐起魚竿。兩人一時無話。
片刻後,蘇雩道:“對了,那包裹裏有披風,你可以穿上,想來你也不想讓人看到你狼狽的樣子吧。”
“他人看到也無妨,我不在乎的,反正我也沒什麽君威。”
“那看來我是多此一舉了。不過,誰讓我喜歡阿臣,在意阿臣你呢,為你做事都應該心甘情願,你說是吧。”尾音上揚,蘇雩輕笑。
“哈,阿雩又說笑了,不過有時候‘多此一舉’卻是必不可少呢!”
“比如?”蘇雩反問。
“比如今天齊越派來的刺客,齊越王明知還不能殺我,那麽派出刺客便是‘多此一舉’,然而此舉又是一箭雙雕,既試探了我的虛實,又試探了你的态度,實在是‘必不可少’,阿雩認為我說的可對?”
“是,齊越王現在還不會殺你,激起民憤不說,別的小國趁火打劫就不妙了。試探你的虛實是真,試探我的态度又不盡然,因為,他至始至終都知道我不願幫他,可他又自信我會幫他。所以,他的‘必不可少’是為了試探你,也是為重傷你,畢竟,他連他最信任最忠心的暗衛都派來了。”
“難怪,我說那些刺客要比以往的厲害,最後還是放走了一個。”
“逃掉是正常的,你不也沒盡全力嘛。你們還真是都喜歡‘多此一舉’。你不也故意留在齊越營地,來試探你們盛荊的大國師嗎?”
“哈哈,此話意義不大先不說,來說說為什麽齊越王知道你不願幫他,可又自信你會幫他,你有把柄在他手裏嗎?”
“呵呵,此話意義同樣不大,也可先不說。”說話間,蘇雩挑起魚竿,一尾青灰色一尺長的鯉魚被絲線牽引着躍出水面,一個弧度,準确無誤地落在旁邊的水桶裏。
姬良臣吃驚道:“沒有魚餌,你怎麽釣上來的?”
蘇雩不屑,“誰像你一樣,釣魚時睡覺,再好的魚餌也是無用。”
姬良臣未答,覺得剛才的藥起了作用,有了些力氣,便又晃晃悠悠地挪到蘇雩旁邊坐下,認真地看蘇雩釣魚。
剛剛的話題誰都沒再提。
明晃晃的湖水中,大大小小的魚來來往往,穿行在蓮葉間,時不時的會碰觸到蓮莖,浮在水面的蓮也會微微抖動,似是在回應魚兒的親吻。而蘇雩的魚鈎就晃蕩在附近,像蟄伏的蛇,伺機而動。姬良臣這才恍然,不僅感嘆:“這些魚還真沒警惕性,這樣放縱地游樂,完全沒有危機感,難怪會被阿雩捉了。只要用些巧勁和內力,我也能釣。”
蘇雩笑笑未答。
若真像姬良臣說的那麽容易,那大約河裏魚早就釣完了。蘇雩可是和娘親在外游歷時,嘗試練習了無數次才能準确地釣到。娘親曾說:‘事情大多都是沒有捷徑的,所謂能力天賦也只是一點一滴積累的結果。’所以,很長時間蘇雩都認為自己比不上母親的釣魚技術是情有可原,直到母親去世,他才知道并不是母親釣魚次數多,而是自己依賴着母親,從不肯認真學。
更何況,此時此刻的蘇雩身上并無半分內力。這也是蘇雩見姬良臣遇刺未幫忙的原因。
不然,像蘇雩這樣一個肆意随性,對喜歡之物寵愛至溺的人,像對小紅、小綠、小藍的放縱,怎會對姬良臣的受傷無動于衷。
姬良臣坐在一旁,看着湖裏的游魚,不禁道:“‘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其實世人喜歡‘畫蛇添足,多此一舉’的傳統古已有之,何必‘魚戲蓮葉東西南北’,不過‘魚戲蓮葉間’罷了。而這多此一舉不過是為增加情趣。不然,這世間豈不太無趣。”
“其實不然,阿臣只是被皇宮這巨大鳥籠關傻了,對世間有趣之事失了喜愛之心,本來,這世間平凡諸事只是做一個看客,冷眼旁觀就足夠自娛自樂了,怎會無趣,并且只是阿臣本身就足夠有趣。至少對我和哥哥而言,阿臣是很具吸引力的。”蘇雩從來都很能用清冷的表情說着直白的話。
又一次提到蘇沂,姬良臣心裏仍是不由自主地咯噔一下。随即沉寂,卻不想多提。道:“我倒是突然想到一詞,極是适合阿雩。”
“什麽?”
“‘風華清靡’,似風,似水,更似眼前這半湖野蓮,清冷而荼蘼。”望着那碧湖上傲放的浮蓮,和湖邊靜坐垂釣的蘇雩,更是确定似得點點頭。
蘇雩輕輕笑了,清冷之中,夾雜着奢靡。很好地诠釋了‘風華清靡’一詞。卻道:“姬良臣別賣弄你的才華了。”話甫一出口,瞬間打破這一形象。
姬良臣像吃了個癟,随即道:“阿雩,你能不能照顧照顧我這個傷患的情緒。”
“可以啊,我們回營地去,今天我就不烤魚吃了,免得你只能看不能吃。雖說吃了也不是一定會發炎,但還是小心好。”
“啊,烤魚?發炎?”什麽跟什麽。
“并且,阿臣啊,我烤魚是相當在行的。”說着蘇雩收了魚竿,提了木桶,站起來,往回走。
姬良臣更郁悶了,還賴在地上。
蘇雩回頭,“難不成想我背你。”
姬良臣無語,慢吞吞地站起來,卻驚奇地發現剛剛還叫嚣着疼痛的傷口,現在居然一點也不疼了。跟在蘇雩身後,亦步亦趨地走着。
“阿雩,你給我用的什麽藥?這麽快就不疼了。”
“藥啊,我不知道,阿竹給的,據他說,成分主要是‘雪上一枝蒿’。”
姬良臣定住不動了。雪上一枝蒿啊,用多了就是□□,想起自己不假思索就吞下的大藥丸,頓時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阿雩啊,你是想救我還是害我,怎能不知道是什麽藥呢?”
蘇雩回頭,“你怕什麽,不過才吃一粒罷了,我每次都是整瓶整瓶吃的,只是止疼而已。只要不疼,不就萬事大吉了。”說完,繼續往前走。
“整瓶整瓶?萬事大吉?”姬良臣低頭喃喃,頓覺不可思議。那得是多麽疼,才吃那麽多止痛藥。想着,不禁擡頭深深地望着前面的背影。擡腳跟上。
“阿雩,阿竹是誰啊?”
“一個江湖游醫。”
“你們很親近?不然為什麽用‘阿’字開頭來稱呼?”
蘇雩一愣,似是才注意到這個問題,“阿臣,阿雩,阿穆,阿竹,确實是呢,你不覺得又好念又好記?”
“......”
果然,能給孩子起名為:‘小紅、小藍、小綠’的人,怎能期望他在稱呼上會是用心的呢?
兩人走在回營的路上,沒話的時候,就只是各自靜靜地走着。
“阿雩,下次有機會,烤魚給我吃吧。”
“下次有機會再說。”
“唉。”姬良臣嘆氣,這人,總是在該真誠時說謊,該順水推舟時特真誠。
“我不會像哥哥那樣随便給承諾的,将來的事誰說的準?”
“......”
夏日的傍晚,蒼山如海,殘陽如血。兩人的影子被拉得好長好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