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窗陰一箭
天大亮,一夜無眠的姬良臣收拾了行囊,準備向清城出發,估計大半天的時間便可以到達。
剛出門,便見江伯在井旁打水,回頭看到一身錦衣便裝的姬良臣便招呼道:“公子,這麽早就起了,先歇一歇,飯很快就做好了。”姬良臣不曾說明身份,江伯便把他當蘇雩的朋友招待。
姬良臣道了謝,想吃了飯再走也不遲。也不知那蘇雩什麽時候會回齊越軍營,順便也可打探一下。
江伯端了飯菜,随身也在旁邊坐下,看着姬良臣沒動,便熱情招呼道:“快吃吧,一看你便是富貴人家的公子,或許吃不慣我們這鄉村野味,不過還是得吃飽。”言罷,還夾了菜給姬良臣。
姬良臣招架不住便端了碗,順便看似随意問道:“那,阿雩他們呢?”
“你是在擔心這個呀,不用管他們,他們還有的睡呢,一般不過了辰時(7點—9點)是不會起床的,等他們起了自己去做。”
于是,姬良臣和江伯便先開動了,正吃着,卻見江伯使勁放了筷子在碗上,懊惱道:“哎呦喂,看我的記性,阿雩說讓我今天早點叫他,我給忘了,這平常不睡到自然醒是絕不起的,今天倒是奇怪。你吃着,我趕緊去叫。”言罷,匆忙出去了。
這廂姬良臣在桌邊,快速地結束了早餐,他怕待會兒還會發生什麽一驚一乍的事,就更沒食欲了。
所以,當蘇雩來到飯桌前時,姬良臣已經風卷殘雲般吃了飯,又風卷殘雲般收拾了桌子,正坐在桌前甚是悠閑地看着他。
卻看到蘇雩清潭般的眸子氤氲着一層水汽,朦朦胧胧的。墨發淩亂地攏在身後。默默地擡頭看了看他,又默默地低頭看了看幹淨的桌子,每一個動作都像電影的慢鏡頭,然後,微微沙啞的嗓音緩緩響起:“噢,吃完了呀,那我們走吧。”繼而又慢吞吞地起身轉身。
姬良臣起身拉住他道:“我們?走去哪?”
蘇雩順勢坐在門檻上,身子卻不由自主地向後倒,姬良臣連忙從後面擁住他,不至于讓蘇雩摔個四仰八叉。
靠在姬良臣懷裏的蘇雩轉頭看着他,輕輕笑了,聲音還帶着睡意的慵懶:“你去清城,我去齊越軍營,不是同路嘛,就一起走啊”
“哦,那你還睡到現在,東西收拾了沒,趕快起來收拾啊。”姬良臣拉着沒骨頭似的蘇雩,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不禁想到,昨天見面時蘇雩清風流水般的清冷氣質跑哪去啦。
姬良臣把蘇雩靠在門板上,去打了水,看他慢吞吞洗了臉,才漸漸清醒。
蘇雩用手拍了拍腦袋,又使勁晃了晃,直到腦子裏的最後一絲朦胧也散去,才擡頭看了看天,新的一天開始了啊。叫了江伯去雇了輛馬車,自己就回房收拾行李去了。
一會兒工夫便出來了,拉了姬良臣趕緊往外走,像逃難似的。姬良臣起初還納悶呢,回頭餘光瞥見牆拐角處揚起的綠色衣角,懂了,也趕緊跑。
可腳還沒跨出門檻,便定住了。
身後是小綠衣抽抽搭搭委委屈屈的哽咽聲:“爹爹這次,這次也不帶小綠了嗎?綠兒會很乖,不惹麻煩的。”
蘇雩的腳是怎麽也跨不出去了,回頭走過去安慰道:“爹爹當然知道綠兒最乖了,不是不帶綠兒,只是,這次太危險,若出了事,要麽綠兒永遠也見不到爹爹了,要麽爹爹永遠也見不到綠兒了,綠兒想這樣嗎?”
小綠嗫嚅道:“不想,那,那爹爹還回來接我嗎?”
“嗯,自然回來,爹爹什麽時候騙過小綠。”
“哼,你是不騙小綠,倒是老愛騙我。”小紅也跑過來,後面還跟着小藍。
“哎,是你經常騙我好不好。”蘇雩四兩撥千斤地撥回去。
“這次,可是你說的今天做飯給我們吃的,做的飯呢?”小藍也道。
“哎,我說今天做,可沒說我自己做,讓江伯按我寫的食譜做給你們吃還不是一樣,難道你們嫌棄江伯伯做的不好吃?”
“你...”小藍也不說話。
蘇雩挨個拍拍頭,揉揉頭發,柔聲道:“這次綠兒也在家,好好照顧他,過些天,我就回來了。”
“我們會好好照顧小綠的,才不像你那麽不負責任,每次都說過些天,過些天,可每次都是好幾個月。上一次好不容易帶我們去虞城玩兒,還不是把我們扔給阿臣,自己走掉,虧我每次都信你,你每次都騙我。”小紅越說越氣憤,還微微帶了哭音。
“所以說,不要老是相信我啦,怎麽老是不改。”蘇雩嘆口氣,俯身去抱小紅,卻不料小紅卻推開了,大聲道:“是你說的,我再也不信你啦,哼。”言罷,甩手跑走了。
蘇雩也不追,拉了小藍過來,道:“藍兒最懂事了,回去勸勸你那笨蛋哥哥,我回來給你們帶虞城的桂花糕吃,上次不是說喜歡吃嗎,我多帶些回來,可好?”
“又不是生離死別,要走就走吧,小綠小紅我會照顧好的,不用擔心,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行軍打仗可不允許睡懶覺。”小藍低着頭,語氣僵硬。
“哎,爹爹記住了,爹爹會照顧好自己的。藍兒,也要照顧好自己,這段時間外面太亂,都別亂跑,在家看書解悶兒,我會着人送些新書來。”
小藍擡頭,眼睛亮了亮,道:“那你快走吧。我回去找小紅。”便直接走了。
蘇雩也有些無奈了,站起身,卻發現小綠扯着他的衣袖,于是又蹲回去,道:“綠兒給爹爹一個再見吻吧。”
這次小綠卻沒乖乖聽話,而是把站在自己肩頭的小雁抱下來,塞到蘇雩懷裏,道:“爹爹想我了或者有危險了,便讓小雁回來告訴我,我去找你。”說完,在蘇雩臉上輕輕親了一個,也跑走了。
回頭,卻見姬良臣倚在門柱上,抱着雙臂,一臉怪笑。
蘇雩迎上去,姬良臣便開口道:“你對付小孩的手段還真是高,恐吓、欺騙、懷柔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怎麽,你也想試試。”
“我又不是小孩兒。”
蘇雩淡笑着,來到門口,看到江伯站在馬車前,便道:“江伯,麻煩你把他的馬牽回去吧,我們都坐馬車。”
江伯應着,去牽馬,姬良臣阻止道:“你要坐馬車你坐,我可是要騎馬的,馬車什麽時候才到啊。”
蘇雩不悅了:“虞城到這兒一個多月時間足夠了,你磨蹭了兩個月才到,現在跟我談時間,不想跟我一起直說嘛,我們也确實不熟。不過,先提醒你,我在這兒五六年,路線還不熟呢,你敢保證你和你的暗衛不會迷路。雖說是平原,可也不只一條路,別看守城清城就在那兒了,可也不是條條路都能通羅馬的。況且,我駕車在外面,你坐裏面,還不行嗎?不想見到我,我還真想見到你呢。”
姬良臣驚訝于蘇雩的變臉速度,嗫嚅道:“……也沒有…不想見你……”
蘇雩卻又笑開,話語內容卻讓姬良臣如何也笑不出來,蘇雩道:“沒有嗎?那你那黑眼圈是擺給誰看,不想承認也便罷了,你連面對的勇氣都沒有,本來我還想你不想面對就算了,但是,你如何能連帶着連我也不想面對,我只是長得像他,性子又跟他完全不一樣,我們不是一個人,跟我好好相處很難嗎?連跟我相處的勇氣都沒有嗎?你躲在盛荊虞城六年,自欺欺人地活着,守着你那自以為是的愛情,你覺得很偉大是不是?況且…………其實,你也只是一個懦夫罷了。”蘇雩越說越激動,自然而然地傾瀉而出,他只是不爽,想說便說了,臨到末了又想起了他們似乎的确不熟,又不想說了,收住話頭,自顧自的地爬上了馬車。
姬良臣卻如何淡定不下去了,這個僅僅認識兩天的人,卻把他看得透徹,望着蘇雩的背影,喃喃自語:“是啊,我一直在自欺欺人……不過只是一個懦夫罷了…………”其實,早該出兵齊越,去看清楚這一切,然後,該繼續的終究還是要繼續。
蘇雩坐在車前,回頭,看着良久不見動靜的姬良臣,語氣又恢複了冷清:“還不上來嗎?”
姬良臣似是才反應過來,卻在瞬間又恢複波瀾不驚,悠悠走近馬車,是啊,他們是不同的人,而自己又如何會把眼前的人當成蘇沂呢,畢竟,那麽不同呢。
江伯牽着馬默默走了,結果可想而知,那公子肯定要被阿雩說服,阿雩雖然外表清冷,可內裏一向有見地,對于不在乎的事是從不會費心思的。平常話也不多。可今天倒是奇怪,早早起床不說,現在還對一個所謂不熟的人費這麽多口舌,可見是上心了。不過這公子雖然年紀比阿雩大些,人倒是相貌堂堂、氣質不俗。不知這人品性格将來和阿雩合不合的來。那三個小孩倒是似乎挺喜歡他的......江伯陷入了對自家阿雩将來幸福生活的無限幻想中,完全沒考慮到阿雩和那公子可都是男人的問題。想來,又是一個被蘇雩影響的人,只要是自己喜歡的,管他是什麽呢,喜歡就好。
江伯還一臉憧憬地幻想着,卻被打斷。蘇雩駕着車叫住他,又仍給他一個包裹,道:“江伯,小孩兒就麻煩你了,你也照顧好自己,包裹裏是日常所需,有麻煩了就去往常的地方求救,會有人來解決。”
江伯也習慣了這樣的告別,揮揮手道:“我知道了,阿雩路上要小心。”言罷,看着那馬車消失在街頭,才回去。
剛上車,蘇雩便放了那只鴻雁,看到姬良臣疑惑的表情,道:“沒關系,讓它自己玩幾天,想回來時便會回來,說不定還會再帶只回來。”
姬良臣很想說,若不回來了呢。但想了想沒說,自己坐進了車裏。
馬車晃晃悠悠、平平穩穩地行進在青草古道上,上了大路後,蘇雩便不用怎麽駕車了,于是,也掀了簾子坐進去。
一夜沒合眼的姬良臣此刻有些昏昏欲睡,看到蘇雩進來,驚訝道:“你不用駕車了嗎?”
“現在只有一條路,又平又寬闊,它自己會走。”
“你不是說不止一條...你騙我。”
“也只有你這樣的人才會被騙,況且,不用騙的,你會坐馬車?”
“你這人怎麽能這樣。”
“我這人怎樣,你也三十歲的人了,怎麽還像小孩,我又不在乎你把我當蘇沂看,你又何必躲着我,我又不會把你怎麽樣。”
“我沒有......”姬良臣反駁,居然說他像小孩。
“算了,懶得跟你計較,看你的黑眼圈,現在還早,你睡吧。”說完,挑簾子出去。
卻被姬良臣拉住了衣袖,遞過來一個包裹,“你早上不是沒吃嗎,我帶了江伯烤的餅。”
蘇雩有些驚異地接過,走出去。
車廂裏又剩姬良臣一人,馬蹄噠噠,更顯得靜谧,仿佛蘇雩不曾來過。
姬良臣還是昏昏沉沉睡去,夢裏的思緒卻回到了那年:
也是這樣一個暮春,樹木豐茂,百花飄香。
下了早朝,姬良臣沒有像往常一樣去母後宮裏報道,而是,駕了馬只身去了靈囿圍場,再好的風景都視而不見,只是把馬駕得飛快,驚起枝頭鳥雀無數,被驚擾的動物也胡亂地在林間穿梭,正合了姬良臣的意,快速取箭,滿弓,飛射,正中獵物,中間馬不停蹄,看到獵物,接着取箭滿弓,就這樣,馬飛奔着,姬良臣的箭激射着,被射中的獵物不知凡幾,直到馬兒氣喘籲籲,姬良臣才下了馬,筋疲力盡地靠坐在樹下,合了眼。
耳畔卻響起了腳步聲。
姬良臣即刻睜了眼,不遠處一人,素衣曳地,懷裏卻抱着一只腿部受傷的鹿,衣袖上沾了深色血污,正朝他走來。
還未走近,卻聽那人道:“你很累嗎?”聲音是溫和的,沒等他答又道:“不過,這樣的發洩方法卻是不對。”
姬良臣知來人無惡意,卻仍未應。那人也不以為杵接着道:“這只鹿該是你的責任。”
“我的責任?”
“你既射出了箭,就該結束它的生命,可卻沒有。更何況現在它肚子裏還有小鹿。我願幫你舒緩情緒,卻不知你願不願負了該負的責任?”
姬良臣心裏暗自奇怪,卻點頭。
只見,那人放下鹿,側身取出一只通體翠綠,又晶瑩剔透的蕭,白皙修長的指扶上了洞蕭孔,一曲《醉太平》(又名《平湖秋月》)婉轉傾瀉而出。意境闊大,酣暢淋漓,又明媚舒緩,仿佛可以看到氤氲着水氣的碧藍平湖,錦鱗游泳,綠柳拂面,俄而,清風起,吹皺了一池春水,吹淡了風中彌漫的情緒,也吹散了胸中沉疴的塊壘。
一只洞簫曲《醉太平》,沒有多麽出神入化的技法,也談不上是天上有地上無的天籁,只是剛剛好迎合了姬良臣此時此刻的心境,剛剛好理解了,剛剛好觸動了,所以,剛剛好沉醉了。
良久,姬良臣從沉醉中醒來,起身,走向那人,道:“請問閣下名字是?”
那人,笑了,如沐春風,道:“蘇沂,蘇杭的蘇,沂水的沂。”
那一年,姬良臣十七歲,蘇沂十六歲,初遇。
......
馬車裏的姬良臣悠悠轉醒,甫一睜眼,茫然間,不知身在何處,思緒還回蕩在那年暮春。這是在蘇沂離開盛荊後,這麽多年第一次夢到他,這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面對了呢?
挑起車窗的竹簾,陽光射進來,時間的沙漏也不過流過一刻鐘。還真是午夢千山,窗陰一箭啊。
馬車外,蘇雩手裏拿着姬良臣遞過來的包裹,輕輕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