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雪晴初遇
盛荊和齊越以清江為界,被分割在東西兩個方位,清江源頭在齊越境內,流至此處已成洶湧奔騰之勢,激湍磅礴有着湮滅天地的力量,神秘而蓄勢待發,仿佛是壓抑着怒吼咆哮的雄獅,沖擊着橫亘在江面上一條條黑蛇般蜿蜒的鐵索橋。此地可謂是一處難得的天險,若不是一方刻意挑起戰争,誰人也不願來此送死,百年無虞的生活誰不想要。可是,齊越出手了,可見其土地已不能滿足其野心。
清江東岸是一片森林,齊越軍隊便在森林後安營紮寨。西岸卻是一片荒原,盛荊的守城清城就坐落于荒原之上。齊越勝在兵力充足。盛荊在于城堅。彼此僵持着。
在荒原的邊緣處卻确乎存在着一個村落。名曰:“雪晴村”。這裏每到冬季便是陰霾沉重的天氣,傳說是為那些戰死兵士哀恸,但陰霾久了,總會有一場大雪,雪霁後,便是無可比拟的晴天。雪晴村便由此得名。
而此時此刻在雪晴村街口上演了一場等待久了的相遇相識。也不過平淡,卻也是極濃墨重彩的一筆。
像極了第一次見面的場景,蘇雩站在青石板路上仰視,姬良臣坐在樓上窗前俯視。
此刻,姬良臣騎在馬上俯視,蘇雩站在街頭仰視。
姬良臣望着那張九分像蘇沂的臉,神思一陣恍惚,無論感情上多麽希望那是蘇沂,可理智上清醒地明白那不是。那人只是安安靜靜地負手站立街頭,素衣輕揚,身後是綠柳掩映的村莊街道,清清冷冷地面容上卻是一雙清澈如溪水般的眼睛,斂了這一世的繁華,終成淡漠。他只是站着,卻站出一段不世的風華,一種獨有的氣度,若說蘇沂是春日的暖陽,那眼前的人就是秋日的涼風,若說蘇沂是暖陽下的藹藹青山,那眼前的人就是秋風中涼涼流水。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征服,可風的飄忽,水的潺潺都是握不住的。不過,這和小孩口中的爹爹形象似乎差得太遠了些。
蘇雩同樣望向姬良臣,夕陽的逆光中,是一個騎在棗紅色駿馬上的青年,帶着些風塵仆仆的氣息,卻散發着陽光的味道,仿佛和身後的夕陽融為一體,臉上帶着笑,若是忽略那雙眼睛不計,那笑甚是溫和,甚是深情,可若加上那古井無波的眸,卻覺得不真實。他清楚地看到,那雙眼在看到自己時一瞬的複雜恍惚和潋滟波光的明滅不定,片刻又歸于沉寂,波瀾不驚。就是這樣一個人讓哥哥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也要戀着愛着嗎?
姬良臣身後的馬車中,一陣哐哐當當,三個小孩雀躍着奔向蘇雩。
“爹爹,我們回來了,你來接我們嗎?”小紅笑道。
“爹爹,餓了,想吃你做的飯欸。”小藍也笑。
小綠伸了胳膊,被蘇雩順勢抱了起來,道:“今天在外面吃吧。明天再做。”言罷,風輕雲淡地轉身。
姬良臣仍保持着坐在馬上的姿勢,看着前面的背影,就這麽走了,連個“再見”都不客套客套,虧得自己照顧他們一路。無語望天中...
“阿臣,快來啊,你不餓嗎?”小綠趴在蘇雩肩頭,朝後喊道。
姬良臣笑了,還是小綠可愛啊,不對‘阿臣’,叫我‘阿臣’嗎?姬良臣嘴角抽搐一下。
下馬,吩咐了秦字帶兵先到清城戍守,自己便擡腳追了去。
晴雪村很小,和盛荊都城虞城比起來,就是小樹之于森林,小溪之于汪洋。對于看慣了虞城繁華的姬良臣來說,這裏可以說是冷清,甚至寂寥。僅僅只有幾家藥店醫館、小食館、成衣館等供給日常所需的店鋪開着門,沒有玉器古玩店的附庸風雅,更沒有妓院倌館酒色食欲的浸染,有的是還未被三千繁華腐蝕的寧靜與安詳。街道兩旁也沒有小商小販的吆喝叫賣,大多是獨立的小門小戶,青磚青瓦的古樸,有些相鄰,有些隔着些空地,稀稀拉拉的,掩映着綠樹,散落在這邊境的平原上。想象不到,幾裏外便是厮殺的戰場。夕陽下,落日的餘晖給其暈染了些熱度。多年後,當這裏成了首屈一指的繁華都市後,誰還會記得它現在的樣子。
走過一條街,停在街尾的茶寮前,小紅迫不及待地叫道:“江伯伯,我們回來啦,你有沒有想我們啊?”
內門的竹簾被挑起,走來一位年過六旬的老人,和藹道:“小少爺,你們終于回來了,屋子我一直收拾着,就等你們回來,先在這裏吃個飯,便可回去休息了。”
幾人吃了飯便回了江府。
江伯是江家的管家,江家老爺是個商人,看準這兒的地理位置有商機便遷來這裏做生意,不想飛來橫禍,生意沒做成,卻在幾年前被滅門,當時,江家的雙胞胎被江伯抱出來玩兒,幸免遇難。江家老爺夫人都是善人,從不與人結怨,江伯想不通這禍事如何會找上江家,便流落在外,不敢回老宅。後來,蘇雩找到他們安頓他們重新住進江府,并保他們無事。那對雙胞胎便是小紅小藍。
入夜,客房的燈還亮着,呈坐姿的身影透過紗窗朦朦胧胧映射出來。
蘇雩敲了門,裏面傳來姬良臣低沉清醒的嗓音:“請進。”
蘇雩推門走進,徑直坐在姬良臣對面的桌旁,又徑自地倒了杯茶,才緩緩開口,清冷的聲調:“姬國主,可是在等在下。”
“自然。”這不是明知故問嘛,從在虞城第一次見面到現在,總是半遮半掩的,是在考驗我的耐心嗎?
“不過,還是不想說我是誰,解釋起來太麻煩,到時國主自會明白。不過,國主可稱在下‘阿雩’,‘風乎舞雩’的‘雩’,如此,在下便稱國主‘阿臣’,如何?”不鹹不淡清冷的聲音,卻說出如此...直接的話。
“好,我不問你是誰,不過,我們很熟嗎?若我沒記錯今天是我們第二次見面吧,那個稱呼未免太...親近了些。”姬良臣笑。
蘇雩未答,端了白瓷杯,啜飲了口茶才道:“我一直覺得姬國主是一個最不像也最像帝王的帝王,不會在意稱呼這種末節。”
此話不貶不褒,怎麽回答都不合适,于是也直接道:“那好,阿,阿雩可否告知你的目的,及你與蘇沂的關系。”
蘇雩輕輕笑了,撚了杯子在手裏把玩:“終于到正題了,好吧,我的目的自然是幫你,與蘇沂的關系嘛,他是我同父同母的親哥哥。”
盡管之前做過假設,可聽到時還是不免震驚,不自覺道:“親哥哥嗎?為何我不知他有你這樣的弟弟。”
“你不知的事多了,日後都會知道的,無論你願意知道還是不願意知道最終都會知道的。”蘇雩想起以前,不禁也有些悵然,起身走至窗前,擡頭望着那彎新月,背對着姬良臣道:“本來不想解釋的,但似乎不解釋更麻煩,算了,我還是說給你聽好了,不過,或許很殘忍,我只說一遍,信與不信在你。”轉身,又重新坐在姬良臣對面,仍舊是清冷的聲音,卻十分認真道:“阿臣,蘇沂,我哥哥其實已經死了,死在五年前,他從不曾背叛過盛荊,也從不曾背棄過你們的感情。而在齊越做了多年國師的蘇沂其實一直是我。”
蘇雩等着回答,良久,仿佛時間都凝固了,才聽到姬良臣克制壓抑卻隐隐顫抖的否定聲音:“不是。”
“是,我如何會詛咒自己的哥哥死。所以,和齊越的仗你還是認真些,不要想着以身犯險,蘇沂不可能來救你。”蘇雩的語氣接近冰冷。
姬良臣古井般的眼眸裏疲倦無法掩飾。他是想要一個結果,來結束這六年的等待,卻絕不是這樣的結果。伊浩仁的話可以不信,可是蘇沂親弟弟的話呢,還能選擇自欺欺人的不相信嗎?可自欺欺人會好受些的話,人往往還是會自欺欺人。
“不過,即使你是他弟弟,在沒有親眼所見之前,我還是不信。你說他不曾背棄過,我信。所以,我會拿下齊越,親自去看。”在說出這話時,姬良臣也恢複了該有的波瀾不驚。
“好吧,随你信不信,不過我确是來幫你的。還有,現在我的身份是清江對岸齊越軍營裏的軍師。”
“幫我的條件?”
“條件啊,也沒什麽條件,要說有的話,等你拿下齊越,在平城建都吧,我想看越淩傲(齊越王)成為階下囚的樣子,想看他唱戲的樣子,應該會有意思。”說着一個完全不符合他清冷氣質的笑浮現在嘴角,片刻消失,昙花一現般。
“你那麽信,我能拿下齊越。”
“是,我不但信,還堅信,你會讓越淩傲不得好死。”
“是嗎?”反問句卻是肯定的語氣。“不過,遷都卻不是那麽容易的。”姬良臣若有所思。
“我又沒說一定要遷都,把清城當陪都也可以。”
“如此,倒也可以,那麽,你想怎麽幫我?”
“還沒想好,不過我這兒有齊越的軍事防禦圖,你要麽?”
“暫時不需要,按我的原定計劃就很好,況且,你如何能證明那圖是真的。”
“你還是不信我,不過,算了,反正也沒想讓你信。我們也只是各取所需罷了。如此,合作關系倒是更好。”言罷,起身,想起什麽又坐下,道:“對了,阿臣,這一路倒是謝謝你對我家小孩的照顧。”
姬良臣也想起那些孩子,無力感又來了。面上卻笑道:“無妨。舉手之勞。”
“那,以後也拜托你了。”
“啊。”姬良臣愣了。
“看把你吓得,騙你的。”蘇雩輕笑一聲,擡腳跨出門檻。
姬良臣剛回過神來,清冷的聲音從門外飄進來,說着完全不清冷的話:“阿臣啊,其實我的主要目的是想看看能不能讓一個對我哥哥死心塌地的人對我也死心塌地。”
剛回過神來的姬良臣又怔愣了,這人,開什麽玩笑。
良久,姬良臣搖了搖頭起身,蘇沂啊,你弟弟很有趣呢。
是夜,姬良臣失眠了。往常,睡不着時,便拿了奏折來批,自認是十分勤勞的好國主。可是,這兒沒奏折,用心裏暗示法數了無數次‘我很困’後,還可以清醒地進行腦運動。無奈,只好搬了椅子來到窗前,陪着月亮從西方慢慢落下,陪着太陽從東方漸漸升起,仍毫無睡意。就這樣,在窗前靜坐了一夜。
而,蘇雩倒是像往常一樣,睡得風吹不動雷打不醒,一夜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