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翻手為雲覆手雨
世人說起安平郡主衛筝,那都是文武雙全巾帼英雄。
可若是她身邊人說起她,那就是可怕的女流氓頭子。
從小作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典範,名頭響亮于整座京師,可她父母常年鎮守邊關,很少回京師,教育也就由先帝交給晉安王趙明琛。但趙明琛又是個放養慣了的,覺得只要大方向不出錯小方向就任你行。
所以,大半個京師就遭殃了。
幾乎可以說,十歲之前的趙嘉敏一直活在衛筝的陰影之下。
六歲左右衛筝就被送上青陽山學武後,她折騰的對象多了一個司年安。即便對方占着一個師叔的名頭,但也只是比她大三歲而已。
衛筝每年回京師一趟都會鬧得雞飛狗跳,直到她十六歲那年與梁國的戰事失利父母雙亡,自請前往邊關駐守,女流氓的名號才在京師漸漸消弭,卻在晉梁兩國邊境越發響亮起來。
“別提你師姐行嗎。”司年安趴在桌上,碧玉耳環發出一聲輕響,“咱們還能好好說話。”
鞠婧祎将自己的視線從他的碧玉耳環上移開,“好,不提,那麽關于珈宛,你查到什麽了嗎?”
“來遲了。”
趙嘉敏與鞠婧祎一愣,“什麽來遲了?”
司年安仍舊趴在桌上,聲音像是蒙了層東西,聽起來悶悶的,“照那人所說,珈宛已經滅了七年,什麽證據都沒了。我去了原址,全是風沙連根草都沒有,要不是運氣好,我連位置都找不到。”
也是。
趙嘉敏想,別說七年,五年的時光,都足以忘記一個人的長相了。更何況鎮國公一向做事謹慎,就是沒有這七年,她們怕也找不到證據。
她沒有感到過多遺憾或是失落,因為來的時候,她就沒有報太大希望。
“不。”鞠婧祎聲音堅定,“只要存在,就一定會留下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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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必要。”趙嘉敏勸她,“季遠道知道很難抓住鎮國公的把柄,這才故意把你套過來,你沒必要為了魏書俞做這麽多。”
“我不僅僅是為了他。”鞠婧祎搖頭,清澈的眸子映出趙嘉敏的臉,“我不想再放棄了。”
這一刻,趙嘉敏甚至有種錯覺,這個人的心裏眼裏,除了自己,再也裝不下任何人。
煞風景的司年安插了句話進來,打破了微妙的情愫,“總要有舍,才會有得。”
趙嘉敏收回視線,耳朵裏再也進不去別的聲響,只聽見自己的心跳在胸口噗通、噗通。
鞠婧祎握緊了拳頭,“我一直以為,是能力不夠,才會不得不學會舍棄。”而她,不想讓自己再後悔一次。
“我就知道說不過你。”司年安擡起頭,嘆道,“珈宛的舊址我已經摸清楚了,但是,我沒看出有什麽跡象來。”
鞠婧祎面色微沉,但她依舊沒有開口說放棄。
司年安知道她的性子,幹脆閉嘴不言。因為他知道,勸了沒用。
翌日,三人帶着阿達趕往珈宛舊址。
這裏早已是流沙的地盤,又在風口,衆人被吹得東倒西歪,必須戴上面紗掩住口鼻,才能勉強在其中找尋什麽。
除了沙子還是沙子,沒過多久司年安便失了耐心,大聲沖鞠婧祎的耳朵吼,“你想在這裏找什麽?”
“不知道!”
“啥?!”司年安瞪大了雙眼,立刻蒙了一眼的沙子,趕緊背過身去拍打,聲音都變了調,“你說啥?!”
鞠婧祎沖他吼了回去,“你那便宜徒弟除了珈宛,沒留給我任何訊息!季遠道也是,只字不提,我連他讓我來幹什麽都不知道!我現在只弄清楚三件事!你的便宜徒弟與鎮國公有仇!關鍵詞是珈宛!”
看你這成竹在胸的模樣還以為你什麽都知道了就差找證據呢,司年安翻了個白眼,又被迷了滿臉沙,“那第三件呢!”
鞠婧祎露在面紗外的眼眸一彎,“朝左走半步!”
“啊?”
司年安順着她的話,朝左走了半步,然後,腳下一空。
“啊!”
流沙之中,出現了一道階梯。
等衆人來到階梯盡頭,已經感受不到風沙的影響,開始打量起四周的環境。
本來因為形象崩塌還怒氣沖沖的司年安打量了圈四周,瞬間忘了生氣,問,“這是哪?”
“沒弄錯的話,應該是這珈宛的皇宮了吧。”趙嘉敏說,“剛剛你站的方位,正是整座城市的中心。”
只不過她沒想到,鞠婧祎居然會找到皇宮入口。
察覺到她的視線,鞠婧祎不好意思,“我只是想捉弄一下小師叔,誰知他真的能找到這入口。”
聽了這話,司年安的臉色很難看,可礙于顏面也不好說什麽。
說是皇宮,但看起來,也就是一個富商的院子大小,幾人四處搜尋了番,終于找到一個大箱子。
司年安率先上前打開箱子一看,“嚯呀,全是文書啊。”
“文書?”趙嘉敏問,“你能看懂他們的文字?”
“這上面一半是漢文。”
司年安抖開一本,随手遞給趙嘉敏看,就聽撕拉一聲。
這裏氣候過于幹燥,放了多年的文書太過柔弱,連這點力道都撐不住,被司年安抖成了碎屑。
圍作一團的三人盯着地上的碎屑面面相觑,這畫面太美,站在外圍放風的阿達不忍直視。
“小師叔。”鞠婧祎的笑容看起來非常可怕,咬牙的聲音聽起來也十分清晰,“你是來幫忙的嗎?”
司年安手一松,猴子一樣往後蹦了三步,舉起雙手高過頭頂,“你來!”
鞠婧祎小心翼翼拎起最上面一層文書,打開翻閱起來。司年安終究忍不住好奇心,湊過來一起看。
上面漢文洋洋灑灑,羅裏吧嗦一通,簡要來說,意思就是安西都護府也有旱災,水源告急,所以不能幫助珈宛。
下方落款,竟是老丞相季遠道。
“你确定這事和鎮國公有關?”司年安指着季遠道的名字,“這上面的晉方代表簽名,可是季遠道。也許他也饞和了進來,萬一到時候他卸磨殺驢怎麽辦?”
趙嘉敏提出反對意見,“季遠道又不笨,他知道太宰大人只要查到真相就一定會公布事實。如果他也參與了進來,他應該竭力阻止太宰大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暗中推動事情發展。”
“啧,喊太宰就算了還加個大人,也太見外了吧。難不成是新玩法?”司年安吐槽,“真是不懂你們年輕人。”
趙嘉敏和鞠婧祎都低頭不語,将他當空氣,可惜紅了的耳朵,好像暴露了什麽。
低頭又翻了幾本,除了正常的邦交,基本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誰!”守在外間的阿達突然喊道。
鞠婧祎問,“怎麽了?”
“剛剛屬下察覺到有外人的氣息。”
鞠婧祎飛快蓋上箱蓋,全部推給司年安,飛速說道,“小師叔,這箱子就靠你運出去了。”
言罷,拉着趙嘉敏就去追阿達所指的方向,不顧身後。
“诶诶诶!”
對方沒練過功夫,氣息略重,只是靠着對周圍環境的熟悉,勉強與鞠婧祎、趙嘉敏二人拉開距離,但沒過多久,還是被她們追上。
“你是誰?”
“我還想問你們是誰呢。”
這人蒙住了大半張臉,唯一露出的雙眸卻躲躲閃閃,沒有底氣,聲音聽起來年紀不大,還會說漢話。
鞠婧祎察覺到這點,眸光一動,“他叫我來找你。”
年輕人很警惕,“誰?”
“我不知道。”鞠婧祎說,“但他告訴了我兩個字,珈宛。”
年輕人身子一晃,差點一腳踩進流沙,“他,他怎麽樣?”
看見對方因為關切而變得慌亂的反應,鞠婧祎明白自己賭對了,與趙嘉敏對視一眼,緩緩開口,“他會如何,看你。”
年輕人自稱寧河,那千裏迢迢前往京師的殺手是他的好友,名叫李松陽。
“其實。”坐在客棧裏,中間桌上隔着一盞油燈,剝去面紗的寧河很明顯猶豫了下,“松陽他很早就離開了這裏,說是要複仇。”
“哪怕連仇人都不知道?”
想起這位李松陽差點殺錯人還把自己折騰進牢裏,趙嘉敏不知該做何感想。
“他說總是能查出來的。”
鞠婧祎問,“你們是珈宛人?”
“應該說,珈宛,只剩我們了。”
“可是你們看起來不像。”
鞠婧祎仔細觀察過李松陽,明顯是漢人長相,而且臉就跟被平底鍋拍過一樣,并非這邊常見的高鼻深目。至于眼前這位叫寧河的年輕人,雖然鼻子高挺,但看起來,更偏向于漢人。
“我們。”寧河的目光不小心和鞠婧祎撞在一塊,跟受驚的兔子似的慌忙躲避,又像是想到什麽,閉上雙眸狠下心來,“其實珈宛,早在二十年前就被滅國。”
趙嘉敏一驚,猛地看向鞠婧祎,卻見她毫無意外之色。
察覺到趙嘉敏的視線,鞠婧祎說,“一般文書所用的紙質都是由漢中汝陽城雉縣制造的上等紙,哪怕這大漠幹燥,至少保存個十幾年不成問題,七年時間而已,不可能任由小師叔輕輕一抖,就那麽簡單碎了。剛剛我們進入的珈宛皇宮入口僅僅是被流沙蓋住一層,而這大漠飛沙走石,七年足夠蓋住整座京師,不可能這麽輕易被我們找到,再者,小師叔上一趟來只找到個大概位置,可我們一來,便連皇宮裏的文書都找到了。顯然是有人一直在維護這裏,并且特意等到我來。”
無論怎麽想,都很奇怪。
趙嘉敏皺起眉頭,迅速明白了鞠婧祎言語中的深意,“是誰讓你這麽做的?”她不笑的時候面容清冷,嚴肅起來更是涼意陣陣,無形的氣場叫寧河一哆嗦。
他猛地想起那人詭異的笑,終于明白那人為何會這麽說。
七年前那冰冷的夜色中,得知了他與李松陽的全盤計劃後,一道黑影落在牆上,聲音低沉又喑啞。
“你們最好把一切原原本本全部告訴那位太宰大人,否則,偷雞不成蝕把米,別怪我沒提醒過你們。”
“二十年前隴北戰役。”寧河開了個頭,瞥了眼坐在自己對面的鞠、趙二人,苦笑,“以你們的年紀,應當是不知道的。”
“二十年前突厥大舉來犯,他們向來□□擄掠無惡不作,以往不少城鎮都遭了秧。幸好有鎮遠大将軍,啊不,那時候還只是個從二品的骠騎将軍裴孝堂鎮守北疆,提前察覺對方行跡,提前撤走平民,并于隴北一帶設下陷阱将突厥人一舉殲滅,不但沒有傷亡還将我大晉疆土向北推出五十裏之餘。先帝聞之甚喜,封裴孝堂為鎮遠大将軍不說,還于未央宮宴請衆臣。據說當時連宴三日三夜,半個月內整座皇城的池水都飄有一股酒香。太史令記載為未央宴,稱此舉驕奢淫逸不利百姓并勸誡先帝,為此先帝惱怒讓太史令閉門反思。”
搬完箱子的司年安發梢淩亂,領口歪斜,長袖松松垮垮挽至手臂,這幅打扮簡直和京師中那些剛從紅袖招裏放蕩出來的世家子弟沒什麽兩樣,只是那雙丹鳳眼裏沒有迷離暧昧的氣息,反倒染上了層名為悲哀的顏色。
鞠婧祎擡眸與他對視一刻,迅速移開視線,眸中是與司年安同樣的哀意。
趙嘉敏本是不明所以,可看見兩人短暫的互動,忽就想起一人。
桌下的右手稍稍擡起,懸空向左挪了一點,左思右想,終究沒能爽快落下,懸在半空中,也不知是放是收。
很快,就聽司年安嗤笑了聲,“如果我沒記錯,這事所有大晉人都知道。”
趙嘉敏吓了一跳,趕忙收回手,又小心翼翼瞥了眼幾人,見沒人察覺到她的小動作,才悄悄松了口氣。
寧河眼中隐有淚光,放在桌上的雙手早已緊握成拳,連同雙肩一起顫抖起來,“是啊,世人皆知他裴孝堂是救了大半北疆的鎮遠大将軍,是救世主。”
“裴孝堂。”趙嘉敏轉起手中的杯蓋,收回的右手握成拳放在自己膝上,正色道,“鎮國公裴懷淵二子,二十七年前裴懷淵由鎮遠侯提為鎮國公後,帶着長子一家老小前往京師定居,在先帝眼皮子底下頤養天年,手上兵權散去大部分上交朝廷。不過因二十年前的赫赫戰功,裴孝堂封為鎮遠大将軍,變相領回了裴懷淵之前上交七年的大半兵權。”
她的視線落在寧河身上,“怎麽,這戰功,有問題?”
“何止是有問題!”寧河雙拳狠狠砸在桌面上,油燈都被震得一跳,映出他慘白又可怕的臉龐。
趙嘉敏心底一涼,“難不成突厥來犯,是假的?”
“這倒沒有。”寧河冷笑一聲,“只不過所謂突厥大舉來犯真相,是他裴孝堂親自誘導的!當時突厥為了争奪糧食水源,不停小規模襲擊我們,但也不算什麽大問題,百姓們及時躲避,而且他們一見晉軍就會後撤。可他裴孝堂卻故意在邊防露出空檔,誘突厥人深入,突厥人見毫無阻擋,自然要趁機大舉來犯,無辜的百姓們還什麽都不知道,就這樣被他當成誘餌!什麽隴北戰役!什麽鎮遠大将軍!踐踏生命,輕視百姓,這五十裏的疆土是他踩着我大晉百姓無辜生命累累白骨上奪來的!”
他扭過頭,忍住冰涼的淚光,屋內頓時陷入一片寂靜之中。
趙嘉敏垂眸。
二十年前她才一歲,對那隴北戰役的印象并不深。她本以為裴孝堂是少報了傷亡人數甚至是假裝了突厥來犯的戰事,可沒想到,他居然這麽大膽,直接将無辜百姓的生命當做誘餌。
而且,“當時裴孝堂上報傷五百死四十,全是有戶籍記錄的士兵。”
鞠婧祎問,“死的,究竟有多少人?”
“作為誘餌的,無辜村民,大約不到百人。”寧河閉了閉眼,輕聲道,“當時得知真相後強烈反對的士兵将領大概兩三人,當然還有幾個西域小國也跟着遭殃,比如,那個珈宛。我承認,他打仗很厲害,能把突厥打退并且二十年不敢再犯,他确實很厲害。但他無視人命,毫無悲憫之心,不僅殺突厥人,還殺自己人。”說到最後,胸口壓着一股郁氣,寧河顫抖着雙唇,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
鞠婧祎無聲嘆息,“那麽七年前呢?”
她估計,多半是七年前季遠道發現證據,但礙于朝中鎮國公勢力,一直隐而不發,這才等到了如今。
寧河仰頭閉上雙眸,過了半晌,繼續說,“老天爺不長眼,那場旱災,由各地官員檢查受災情況,卻叫裴孝堂意外發現僥幸留下來的證據,還殺了幾個人。我的父親是當地小官,雖然知道事情真相但不敢多言,只是偷偷救下李松陽。他偷偷記錄下當時情形,但這證據用處不大,再者說若是七年之前還可能留有物證,那麽那場旱災過後完全可以說,除了我們這些僥幸活下來的人,再沒有什麽物證了。”
“那些經歷過的士兵呢?”趙嘉敏問,“他們不能作證?”
“他們也有一家老小,而且這隴右道都是裴家的地盤,誰敢出頭?”
“那人有什麽話留給我?”鞠婧祎突然問。
寧河愣了下,“你,你說誰。”他實在不适合藏秘密,緊張全部都寫在了臉上。
“讓你們等我的人。”
從李松陽說出珈宛二字開始,與司年安重逢,從寧河口中得知全部真相,每一步,她都感覺自己像是被操縱的木偶。
無論是珈宛的那個琉璃盞還是往來文書,都不是輕易能得到的,既然能在幕後布這麽周密的局,除了季府,她實在想不到第二個勢力。
寧河卻不知道那麽多,看着她臉色還以為她生氣了,哆嗦着唇開口道,“對不起,我們不該弄那麽多彎彎道道試探你。”
“沒關系。”鞠婧祎說,“我們都一樣。”随即像是想到什麽,又輕輕嘆了口氣。
“那人說,清理蛀蟲的重任,就交給太宰大人了。”
“呵。”一直沉默的司年安冷言嘲諷,“真是不給馬吃草還想叫馬跑。”
鞠婧祎搖頭,“至少知道了一點,這次季遠道不會随意插手。”
司年安被她氣笑,這算什麽好消息嗎?
“那你準備怎麽查。”
“還知道那幾個被滅的村莊在哪嗎?”
寧河面容苦澀,“我不太清楚。”
“你父母呢?”
“父親已經亡故,只有母親一人。”
“嗯,那明天就去你家拜訪一下吧。”
“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