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塞下秋來風景異
一路上阿達都有暗中照顧趙嘉敏,趙嘉敏自然察覺到了他對自己的不同,随即明白自己的身份暴露,也不矯情,全盤受了。
車隊來到安西都護府下的一個小型城鎮,已是半個月後。
表面上在城中談香料生意的同時,阿達暗中尋找那人提供的珈宛二字的下落,可惜一直都沒有消息。
他們不知道這個珈宛是人名,還是地名,小半個月過去,還是一頭霧水。
夏天來臨,安西都護府比起京師,要多了一股悶熱,趙嘉敏是坐不住的,但是想起之前的不歡而散,倒也沒什麽臉面與鞠婧祎說話,只好自己獨自一人在外面閑逛。鞠婧祎并不拘着她,只是在暗地裏叫阿達找些人注意她的安全。
這天,阿達接到一份請帖,是城中有名的拍賣場所珍寶閣發放,歡迎各方前來參與,他忙着交貨,便給了鞠婧祎,鞠婧祎幹脆帶了趙嘉敏一起過去轉一轉,畢竟她倆總是這麽尴尬也不是辦法。
本是想着散心,沒想到,卻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結果。
珍寶閣今日拍賣的珍品不少,其中一盞七彩玲珑獸首琉璃盞吸引了衆人的視線。趙嘉敏身為郡主,什麽寶貝沒見過,自然沒過心上,但接下來一句介紹,卻叫鞠婧祎身子一顫。
“...據傳為珈宛有名的煉器大師所作…”
“怎麽?”趙嘉敏并不知珈宛一事,只是敏銳地察覺到鞠婧祎态度的變化,“有問題?”
“我這段時間叫阿達找的,正是這個珈宛。”
“那還等什麽。”趙嘉敏一聽有了頭緒,恨不得立刻買下這琉璃盞,“直接拍下。”
“不用。”鞠婧祎哭笑不得,拉着她前去後臺,“找人一問便知。”更何況,她們手頭上也沒那麽多錢與衆人争奪。
問起夥計也是一臉茫然,最後還是聽過賣家所說故事的珍寶閣掌櫃代為解釋。這珈宛是西域小國,離安西都護府還挺近,只可惜七年前便因不知名緣故滅了國,很快,就沒什麽人記得這個國家了。
七年。
這個時間點實在是太恰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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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婧祎還想再問幾句,可惜珍寶閣的掌櫃也無法提供再多訊息,賣家是何人更不可能告訴她們。
“可惜不知賣家是誰。”趙嘉敏嘆道,“不然便可以找人問問這琉璃盞的具體來源。”
安西都護府也不是京師,查起來并不方便。
“讓阿達注意下城中是否還有相似工藝的器物存在。”鞠婧祎笑道,“至少,弄清楚這珈宛是西域小國了。”
趙嘉敏被她的笑容迷了眼,反應過來時察覺到自己臉頰微燙,連忙扭頭看向沿街小販,“那個我,我去買點吃的。”
“嗯。”
在趙嘉敏轉身後,鞠婧祎臉上的笑意如潮水般退去,緊接着,微眯的眼角收起彎曲的弧度,露出了笑意掩飾下的茫然與不解。
線索就像團毛線球,她以為縷清了一部分思路,卻掉入另一團亂麻之中。
這與最早她的預想相差甚遠,季家的威逼利誘,易川臨別前的欲語還休,殺手存有死志不願多說的态度,都讓她隐隐察覺,事實恐怕比她所想還要麻煩。
最難猜的,是季家的态度。
若是鎮國公府被扳倒,那麽季家就是朝廷上最大的靶子,這種急躁的态度與季遠道六年前急流勇退的行為不符。
難道,不是季家的想法,而是季興辰一個人的決定?
但是也不對,季興辰是個聰明人,看似雲淡風輕其實最愛權勢,他很清楚季遠道的指導對他來說沒有害處,反而能助他爬到更高處得到更多的權勢,他不可能不經季遠道的衡量便随意動手。
到底,為什麽呢?
她向來不怕真相,但如今也不得不承認,她開始有些害怕真相了。
但目前最重要的,還是查清真相。
她嘆了口氣,甩開腦袋裏的雜念,擡頭去看趙嘉敏。市集上人頭攢動,而原本站在小攤前的趙嘉敏卻不見了。
鞠婧祎心頭一緊,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怎麽會。
她趕忙上前詢問攤販,那人也不知道人去了哪,還是旁邊賣花的大娘給指了路。
“有個相貌出衆的小青年把那小夥子拽走啦!哎喲喂,那個鼻子,那個嘴巴,真是好看,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那麽好看的小青年,剛剛那小夥子都不如他好看,眼珠子跟黑瑪瑙似的,真想伸手摸一摸。”
鞠婧祎哪有心情聽她說那青年多好看,可聽到這最後一句,突然就福至心靈,想起一人來。
“那人是不是個子很高,長發半披,眉間有一小痣,左耳上帶着串碧玉小環,腰間插着一把玉笛。”
“是啊是啊。”大娘連連點頭。
鞠婧祎下意識松了口氣,但随即,便僵在原地。
若是那人,若真是那人。
她不敢再想,連忙別了大娘朝兩人離開方向而去。
再說趙嘉敏,她正是一臉茫然。
正在攤上等小零食出鍋,莫名其妙就被一人捏住手腕大穴,立刻就反抗不能,眼睜睜任由對方拉着自己出了城,來到這荒蕪的戈壁上。
眼前這人長相出挑,又是漢人打扮,可自己從未見過此人不說,也不記得自己生前有借過人錢,難道是葉華昭本尊招來的禍端?
她忍不住試探道,“這位大俠,我是欠你的錢沒還嗎?”
“沒有。”
聲音還挺好聽的,嗯,現在看看這臉部輪廓好像還有點眼熟,可是一時半會想不起是像誰。
“那你把我帶到這幹嘛。”
“等人。”
這下趙嘉敏明白過來,敢情這位不是沖着自己,是沖着鞠婧祎啊。
“小人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夥計,你這。”趙嘉敏面上堆起虛假笑意,“抓人質抓的好像不太對啊。”
“是嗎?”男人尾音上挑,帶着一絲挑逗的味道,“就算是個小夥計,堂堂昭陽郡主所扮的小夥計,也不能說是普普通通吧。”
趙嘉敏汗毛直立,恨不得立刻甩拖他的桎梏,離他三丈之外。而男人似乎也察覺了她的警惕,輕笑一聲松開了手,卻沒有對她有其他什麽多餘的動作。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你說什麽啊。”
如果說先前她是希望鞠婧祎趕緊找到她,那麽現在,她希望鞠婧祎永遠也不要找到她。
被戳穿身份,她下意識想到的,不是自己被戳穿身份該怎麽辦,而是被鞠婧祎知道怎麽辦。
雖說先前鞠婧祎對她的态度暧昧不清,甚至連番放縱,但她不敢有所依仗,只要回想一下當初被指通敵叛國證據确鑿後鞠婧祎露出的表情,她就…
胸口像是被細針紮了一下,不是很疼,可是只要呼吸,就會一陣一陣的疼。
趙嘉敏下意識伸手去撫胸口,慌張地揪緊了自己的衣領,說不出一個字來。
“郡主不必急着否認,畢竟了然那個禿頭作法的時候,我就在一旁看着。”
“什麽?!”趙嘉敏震驚不已,擡頭正撞上男人的丹鳳眼,“你,你說什麽?!”
“嘶。”男人皺了眉,“難不成葉秉餘沒告訴你?”他嗤笑着搖了搖頭,“可笑。”
趙嘉敏眼裏滿是茫然,她實在聽不懂男人在說什麽,“不是,你到底在說什麽?”
“你就不奇怪嗎?為何自己會在葉華昭的身體裏醒來。”
“我,我以為,這只是湊巧。”
“這世上從來沒有湊巧,所有的湊巧,不過都是人為。”男人說,“你死後,了然那禿頭找到我,說是需要我幫忙護法。我還奇怪,他向來喜歡說什麽因果,還魂大法乃是禁術不能妄為,誰知,老禿驢頭一次妄為,就是為了讓你複生于葉華昭身上。”
“葉大人,就答應了?”
“還是葉秉餘去求得了然老禿頭。”
她剛剛醒來時葉秉餘的奇怪表情,如今想來,是在觀察她是不是趙嘉敏吧。
“可葉華昭。”
“葉華昭早就是活死人,葉秉餘心裏清楚,但一直沒舍得,好生養着她。”男人瞥了眼附近的石壁,随口道,“你也是運氣好。”
心情複雜,趙嘉敏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麽。
“好了,都躲在那聽了這麽久,出來吧。”
男人簡直是不想趙嘉敏好過,她才剛放松,就又撂下一道驚雷。
不遠處的石壁後,緩緩走出一人,“放了她吧。”
“我沒抓她啊。”男人攤開手,表情無辜。
鞠婧祎對男人的賴皮很無奈,半晌才道,“別鬧好嗎?”
她語氣溫柔,原本還在不知所措擔憂她會怎麽想的趙嘉敏心頭湧上一層怒意。
她這是在幹什麽?自己被這個人抓起來,她不擔心下自己,反倒叫這個人別鬧了?
随即,趙嘉敏的怒火又很快被一盆冷水熄滅。
鞠婧祎知道自己是昭陽郡主了。
她會不會覺得,自己一直在騙她?會不會,生她氣了?
趙嘉敏的心先是像被火烤過,後來又像被冰凍着,只剩下一片涼,竟激得額頭滿是冷汗。
而她偏偏又不敢看鞠婧祎一眼,任由自己在那裏胡思亂想。
大漠的風很幹,沒一會,就把她額上的冷汗帶走,這下不僅是內心,連身體也感覺到涼了。
看好戲的男人眼波一轉,落在趙嘉敏身上,卻沖着鞠婧祎說,“你的小郡主生氣了,不好好哄哄?”
暧昧的語氣熏得兩人臉龐同時微紅,趙嘉敏忍不住擡頭瞪了眼男人,一時竟忘了胡思亂想。
鞠婧祎抿唇不語,只以懇求的目光看向男人。
“你這狠心的丫頭。”在對視中終于敗下陣來,男人輕嘆了口氣,“去年都不敢回山上看我,信上也不過幾個字,難不成以後,你也要這麽對郡主?”
“我。”鞠婧祎被擠兌的根本不知該說什麽,她總歸是自認對他有歉疚的。
終于穩住自己心情的趙嘉敏呼出一口氣,擡頭看向兩人,提出疑問,“你們,到底是什麽關系。”
“我是這狠心丫頭的師叔。”男人懶洋洋地解釋,“不陪你們吃沙子了,我先回城,找阿達玩去了。”
真是像一陣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留下兩個大傻子面面相觑。
“我。”
“我。”
趙嘉敏與鞠婧祎同時開口,卻不敢看對方的臉。
“你先說吧。”趙嘉敏說。
鞠婧祎飛快地擡眸看了她一眼,又收回視線,“我不是刻意欺瞞你,葉華昭以前我曾見過她幾次,雖說她與你外貌相仿性格相仿,卻是截然不同的。”鞠婧祎說不出哪裏不同,只好繼續往下說,“那次見你,我就有所懷疑,當時,當時我派人觀察魏書俞的動靜,見你與他聯絡才确定了。”現在的葉華昭,是趙嘉敏。
“你怎麽知道魏書俞在哪?”趙嘉敏忍不住疑惑,如果鞠婧祎知道,為何季家鎮國公府甚至小皇帝歐陽師都沒有察覺。
“晉安王府…燒毀後,魏書俞等人是我暗中安頓的,不過,沒敢叫他們知道是我相幫。”
能在那種時候避開所有人的耳目将魏書俞等人安頓好,必定是費了不少功夫,趙嘉敏胸口湧起一股暖流,柔聲道,“謝謝。”
“沒什麽。”
“你師叔為何在這?”
鞠婧祎無聲嘆息,似乎碰上她這位師叔,嘆氣的次數就多了不少,“如果我沒有猜錯,這次他應該能幫上很重要的忙。”
趙嘉敏點頭,“那,他剛剛說你不敢回去看她。”
等了半晌,卻等不到鞠婧祎的回答,趙嘉敏忍不住擡頭望去,卻見鞠婧祎臉上滿是掙紮,看向自己的眼神裏,還有隐隐的悲傷。
“小師叔,他名叫司年安。”
趙嘉敏細細回憶了番,但對這個名字沒有印象。
“我的老師,太史令司馬徽,不姓司馬,姓司。”鞠婧祎一字一頓道,“所以我自認,暫時還沒有臉面回去見他。”
畢竟到現在,她都沒有找到真兇。
苦笑出聲,趙嘉敏心情低落,難怪看起來眼熟,原來,是像太史令啊。
兩人回到客棧,阿達已經被司年安使喚來使喚去,累得都沒時間呼吸,“大人!救救屬下啊~”
司年安還在一旁翹起二郎腿看熱鬧,碧玉耳環藏在發間若隐若現,“啧啧啧,這點苦都吃不得,還怎麽幫咱們太宰大人做事。”
鞠婧祎示意阿達出去,等房門關上,“小師叔,那人的殺人功夫,是你教的吧。”
“嗯。”
“啊?”趙嘉敏先茫然後震驚。
“那個殺手,我觀察過他,右手繭子比左手要多,手腕也是右邊粗些,明顯慣用右手,但是從他割喉的幾人傷口來看,兇手使得左手劍。”鞠婧祎解釋說,“那時我便覺得這手法熟悉得很。後來想想,應該是小師叔的路數,青陽山的武學用右手,殺人用左手,你教他的時候用的是左手,所以他也用的是左手。”
“那你怎麽不懷疑是我本人呢。”司年安說,“也許他是替我頂罪也說不準。”
趙嘉敏竟還發現他眼底閃爍的期待,無語凝噎。
這人就這麽希望自己被當成殺人犯抓起來嗎?
鞠婧祎嘆了口氣,“小師叔連出場都要鬧得雞犬不寧,更何況真要殺人,絕不會選擇幾個小官,第一首選季遠道。”
“好好好說正事。”見鞠婧祎不耐煩,司年安正色道,“那人七年前上山求師兄教他如何殺人,你也知道你那個師父迂腐,當場就要把人趕走。誰知那人也是個犟的,跪雪地裏三天三夜,我覺得好玩,就教了他幾招。不過感覺他不像普通的仇,而是深仇大恨一般,可惜怎麽都問不出。半年前臨下山他送了我那個琉璃杯,告訴我那琉璃杯是七年前被滅的一個西域小國什麽大師所制還告訴了我這小國的大概位置,我叮囑他去了京師可以找大理寺卿鞠婧祎。但是後來想想,他這個人實在是倔得像頭驢,什麽話都聽不進,多半不會去找你,而我又好奇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就幹脆來到這裏利用琉璃杯釣魚。沒想到,倒是真釣上兩條胖頭魚。”說着,還朝兩人挑眉。
鞠婧祎不理會他的胡言亂語,“你找到什麽了嗎?”
“找到你了啊。”
啧,又不正經了。
當事人鞠婧祎倒是早已習慣這位時刻不着調的小師叔,幹脆不理會,自己低頭沉思起來。
可趙嘉敏卻不習慣,并且是見他這樣就來氣,尤其是用這麽暧昧的語氣說話、這麽溫情的眼神望着鞠婧祎就來氣。
司年安察覺到趙嘉敏的反感,不加收斂不說,表現更加刻意,目光灼熱地,仿佛鞠婧祎是他的三世戀人一般。趙嘉敏惡狠狠地瞪向他,以眼神威逼利誘對方,可惜無效,全被無視。
毫無察覺的鞠婧祎突然蹦出來一句,“小師叔,師姐知道你下山了嗎?”
先前還肆無忌憚挑釁趙嘉敏的司年安頓時失了氣勢,慌裏慌張收回視線不說,整個人如同霜打過的茄子,蔫了。
鞠婧祎擡起頭,小心翼翼,“沒說?”
一看就是沒說啊!
趙嘉敏不放棄一處打擊司年安的機會,立刻問,“怎麽?你們下山都要經過你那位師姐同意嗎?”
“你忘了?我師姐就是衛筝啊。”
安平郡主,衛筝。
這下,霜打過的茄子變成了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