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我又重新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
海底的那輛列車駛出水面,見到了日光和森林之後,改正了偏向的軌道,再次沒入了水中。男校的氛圍和我想象中有些不同,他們之間早已形成了一種我不太了解的默契,不管是在教室還是寝室,我都能感覺到那種明顯的隔閡。但慶幸的是,不會有人來主動挑事。
我的室友安德魯是一個戴着眼鏡,看起來非常認真的孩子。他比我小一點點,是學校裏文學社團的一員,我花了一點時間去适應他,想要和他和平相處,但很快就發現這很簡單,因為他平易近人,大多數的時間都沉浸在文學的世界裏。
他讓我想起阿爾瓦先生,想起小小的便利店,然後我又很快發現,生活裏到處都是布萊恩的影子,我根本躲不開。
一天晚上,安德魯把我從睡夢中叫醒,我醒來之後心髒劇烈地跳動,整個喉嚨像是在燃燒,“怎麽了?”我條件反射性地往後退了一點。
安德魯開了燈,床頭燈照亮了屋子,他坐在床邊關切地看着我,說道:“放輕松,你做噩夢了。”
“什麽?”我說,“我沒有。”
安德魯說:“有,你剛剛在尖叫,我就把你喊醒了。”
“謝謝。”我坐起來喝了一口水,又說了一次,“謝謝你,安德魯,真的對不起,打擾你休息了。”
“沒有關系,羅伊。”他朝我笑了笑。
我勉強和他聊了幾句,關上燈之後安德魯很快便再次睡着了,但我卻一直睜着眼睛直到陽光透過玻璃照射進來,那一整天我的狀态都不怎麽好,眼睛裏似乎進了什麽東西,磨得我眼球十分疼。如果布萊恩在的話,他會對我說什麽?我站在走廊裏的時候情不自禁地想,他會幫我溫柔地吹開那粒也許從一開始就根本不存在的小沙子嗎?
體檢的時候,校醫對我說:“孩子,你最近是不是又瘦了?”
他溫和地笑着,透過鏡片打量着我,我看了看電子秤上那可憐的數字,想要給自己找個借口。學習壓力、飯菜不合胃口、青春期長個子……但是最後卻什麽都說不出來,因為我瘦的不太正常,我又能看見自己的肋骨了。
“挑食吧,可能。”我盡量用一種困惑的語氣說道。
“是嗎?”醫生說,“睡眠呢?”
“還不錯。”我聳了聳肩。
Advertisement
醫生點點頭,在紙上飛快地記錄着,他給了我一盒維他命,囑咐我好好吃飯。
“我會的,謝謝。”
我背着包在大廳裏等我的室友,安德魯很健康,他說醫生告訴他要注意一下看書時吃力的頸椎。我覺得他整個人看上去實在是太過快樂,于是問他:“如果我想要忘記一個人,或者一件事,文字能幫我挺過去嗎?”
“我想。”安德魯沒立刻回答我,只是眯起眼睛看了看陽光,“我們應該去那邊坐一會兒。”
這是一個新的冬天,安德魯和我在草地上盤腿坐下,他問我:“羅伊,你是不是不快樂?”
我扯了扯嘴角:“為什麽這麽問?”
安德魯說:“你像個謎,班上很多人都挺關注你的。他們想跟你玩,但是又找不到接近你的機會。”
“我以前的朋友不多。”我說。
安德魯點點頭,枯黃的草地看上去像老舊的地毯,他說:“藝術是可以幫你的,但是最後還是需要你自己慢慢走出來。”
“謝謝。”我幹脆躺了下來,用背包墊着後腦勺,天空太高了,白色的雲朵是那麽遙不可及。
過了一會兒,我說:“可惜我不愛看書,不然也能像你一樣沉浸在另外一個世界裏。”
“你喜歡什麽?”安德魯帶着笑意問我。
“滑板。”我說,“我以前經常玩這個,我喜歡風包圍住我的感覺。”
“可你也不能整天都玩這個。”他說。
我很贊同,“是的,不能,我還得學習。”
“說到這個……”安德魯像是想起了什麽,雙手向後支撐住身體,“你的成績比我們好太多了,為什麽會中途轉學呢?”
“我不知道。”我沒法告訴他實情,“我的……我的‘哥哥’要我來這裏。”
“你哥哥看上去很年輕。”
“你見過他?”我挑了挑眉毛看他。
“一次。”安德魯說,“送你來的那一次,後來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嗯。”我說,“我很想他。”
安德魯說家長訪問日就在最近,他們會來的。寄宿學校并不會限制學生在周末回家,只是我從來沒有回去過而已。
“他們會邀請每個人嗎?”我問他。
安德魯說:“很大程度上,這是一次很難得的機會,他們一般都會來的,你哥哥應該也會來。”
我不知道布萊恩會不會來,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接到他的電話了,他給我寄了兩次包裹,地址都不在本市。去出差了嗎?或者是不得不離開這裏?我關注的本地新聞上并沒有去年吸毒致死的後續報道,也沒有類似于在貧民窟發現不明男屍的這類消息。我希望布萊恩能夠平安,哪怕……我再也見不到他。
家長訪問日在被安排在十一月份的最後一個周末。
很多人趁此機會逃掉了一兩節必修課,學校裏因為這些家長們的到來而熱鬧了許多。他們在大禮堂裏參加校長的演講,稍晚一點的時候還有半自助式的晚餐。安德魯的爸爸來了,他跟他兒子長得很像,穿一件深褐色的夾克,戴着眼鏡,他在報社工作,是個資深編輯。
他跟我擁抱,像個普通長輩一樣拍我的背,笑道:“羅伊,很高興見到你,安德魯說他有一位憂郁的像個王子般的室友,我還不怎麽相信呢。”
我也沖他笑了笑,說道:“很高興見到你,先生。”
“啊。”他環顧了一下四周,對我說,“你的家人似乎沒來?”
我說:“我哥哥工作很忙。”
他看上去還挺遺憾的,給了我一個擁抱,說寄宿學校裏的生活并不十分有趣,家人的陪伴對一個孩子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我有些尴尬地悄悄離開了他們,夜色裏的校園看上去有些猙獰,還有一種無邊的蕭瑟。
我從燈火通明的人群裏逃離,一直跑到空曠的地帶才能喘上一口氣。我開始有點兒恍惚,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麽。不明白這個世界于我而言,到底扮演了一種怎樣的角色。我遇上布萊恩才短短一年,卻好像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
有時候我也會對我的母親産生一種怨恨,會對自己産生一種怨恨。為什麽什麽都不告訴我?哪怕給我一點關于過去的證據也可以。
我越走越遠,幾乎要越過栅欄門。我在門口晃了一圈,沿着森林和湖水的邊界走。我像是一個脫離了肉體的靈魂,不知所措地飄蕩在人間。
我沒法對自己說謊了,我真希望時光能夠倒流,布萊恩會出現。
然而此時身後有一個人追了上來,我以為是我的同學,但我回過頭,卻真的看見了我夢寐以求的那個人。
布萊恩穿着黑色的外套,戴着一條和我一模一樣的圍巾,他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對我笑了一下,說道:“真是你,寶貝,怎麽大晚上的一個人散步?”
我說不出話,他盯着我,最後似乎嘆了一口氣,走到我面前來抱住我。
“布萊恩。”我哆哆嗦嗦地喊他的名字。
“對不起,我來遲了。”他說,“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