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病人

第40章

找回記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的時候人會為了保護自己不受傷害而有意識地去選擇忘記一些東西。我的記憶只是一座暫時沉睡的火山，在遇見布萊恩之前，它尚能安靜，但是他是一個變數，是一個我不曾想過的意外，火山最終還是醒過來了，爆裂的岩漿吞噬了我。

我問布萊恩他是什麽認出我的，他說他一開始也不能确定，但那些微小的細節和不斷浮出水面的證據一點點增多，到了後來，已經成為他無法逃避的現實。

“你決定說喜歡我的時候就知道了嗎？”我問他。

他沉默了一會兒，啞着聲音說：“比這要更早一點。”

“所以你對我好不是沒有原因的。”我恍然大悟，腦海裏的線團被解開了，“那你怎麽還能說喜歡我？”

他看着我，我突然覺得他像一個陌生人。半個小時前我們曾經如此親密，現在我卻連一點點都不想接近他。我吐完了仍然覺得很難受，胃疼、背疼，大腦裏的神經不斷叫嚣着、撕扯着。布萊恩站在我的對面，他想過來抱我，但被我阻止了。

“不是的。”他說，“那是兩種不同的感情。”

“所謂的……贖罪嗎？”我面無表情地說道。

“不是的。”他搖搖頭，語氣悲傷地重複了一遍。

我不太相信他，事實上現在我已經不知道該相信誰了，我覺得包括我自己在內，所有的人都是一個訓練有素的騙子。你看，連我認識那麽久的朋友都可以變成另外一個人，我還能相信誰？也許愛情真的是虛無缥缈的東西，也許我們都只是這個星球上不值一提的塵埃。

可我仍不甘心，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麽是我，為什麽不是別人。我想要的只是一個正常的家庭，一個正常的愛人，這些別人視為再尋常不過的東西，我卻連它的影子都觸摸不到。

“你愛我，但是你還是騙我。”我說。

浴室裏的燈很亮，我就站在這裏，在一片慘白的燈光下面，像個等待處決的罪犯。

“我不想騙你，羅伊。”布萊恩還是朝我走了過來。

我往後退，但是身後已經是冰冷的牆壁，我冷冷地看着他，低聲說道：“別過來，離我遠一點。”

布萊恩說：“羅伊。”他伸手想牽我的手，我想也沒想就揮開了。

那一下的力度似乎有些大，我連指尖都有些發抖，布萊恩難以置信地看了看他被打紅的手背，似乎也不能接受。他低着頭，微微喘着氣，像一只笨拙又不知所措的熊。

“我不碰你。”他沉默了一會兒，對我說，“你先出來吧。”

我不太想出來，可我也知道我不可能一輩子都待在這裏。我希望我能有一只重重的殼，讓我鑽進去，從此再也不用面對這個世界。

“出來，羅伊。”布萊恩又說了一遍。這一次，我覺得他的聲音有點奇怪了。

我還是看着他，仔仔細細地想要在他臉上搜尋到什麽蛛絲馬跡，但是他迅速地就調整好了情緒，那一點失控的跡象仿佛是我的錯覺。

有那麽一瞬間，我以為布萊恩要在我的面前落淚，但是最終我也只是看見了他深陷且發紅的眼眶。

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

最後我們彼此都做了讓步，他回到房間，我則走出了浴室。我聽見布萊恩的手機在響，他挂掉，對面又堅持不懈地打過來，最後他接了，說了幾句之後又是一段死一般的寂靜。我坐在沙發上，感覺自己的心髒仍在不斷劇烈地跳動着。

我似乎睡了一小會兒，我很驚訝自己在這種情況下居然還能睡着。但我又不太确定，因為布萊恩一靠近我，我就立刻驚醒了。

“只是怕你着涼。”布萊恩往後退了一步，手裏拿着毛毯，小心翼翼地對我說。

我點點頭，布萊恩卻在此時問道：“羅伊，你想離開嗎？”

“我不想離開你。”我說。

“可是你也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和我相處了。”布萊恩說。

“是的。”我說，“因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還在騙我。”

布萊恩的嘴唇微微顫抖了一下，我說：“我媽媽是因為這個死的，你認識她，也認識我，但是卻可以什麽都不對我說，你太可怕了，布萊恩。”

“我告訴過你的。”他走上前，在我面前蹲了下來，微微仰起頭看我，“我告訴過你我很可怕。”

我喃喃地說：“可就算是這樣，我還是不想離開你，我覺得我更可怕。”

“跟我來。”布萊恩沉默了一會兒，他眼裏似乎有火焰在燃燒，突然輕輕對我說，“來，我們把這一切都毀了。”

“什麽……意思？”我愣了一下。

“意思是我不再回去了，我不會再聽莫迪爾的話了，這瓶東西如果不被處理掉，那群虎視眈眈的人是不會罷休的。”布萊恩冷靜地回答。

“你要背叛莫迪爾？”我睜大了眼睛。

布萊恩笑了一下，說道：“談不上背叛，我是什麽樣的人，我心裏清楚，莫迪爾也清楚，只有你還傻傻地相信我。來，羅伊，這算是我給溫妮莎的最後一點點安慰。”

“你要做什麽？”

他對我伸出手，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放了上去，他說：“我要讓這一切都消失掉。”

布萊爾的口袋裏放着那瓶粉紅色的藥丸，他把我的手放進去，讓我拿出來，我照做了。我們兩個人穿好鞋，他帶着我下了樓，去地下車庫找車，冷風灌進我的衣服裏，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布萊恩，你要帶我去哪兒？”我有點無法思考，只能跟在他的身後。

我們穿過了街道，午夜的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偶爾有流浪漢和野狗在街角閃過，但也只是匆匆一個影子。布萊恩開得很急，轉彎的時候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尖銳的聲音。

我看見了霧，看見了不斷倒退的森林和山道。

“拿好了嗎？”布萊爾問我。

我握緊了手裏的瓶子，說道：“在我這裏……但是我們到底要去哪兒？”

“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他說。

我們又去了城郊，在一片溪流前停了下來，橋上一個人都沒有，水面在星空下閃着光。我們在車裏度過了黎明前最後的一段時間，我什麽都看不見，布萊恩開始抽煙。這次我讓他給我也抽一根，他同意了。

我太久沒有碰煙了，吸到肺裏的時候猛不丁地被嗆了一下。

“這裏其實很美。”布萊恩說。

太陽緩慢地升起來，拉開新一天的序幕。我感覺已經過去了很久，但是誰能想到我僅僅是度過了一個混亂的晚上。布萊恩和我下了車，他在橋上來回走了兩步，張開手臂，對我說：“就是這裏了。”

“嗯。”我說，“接着呢？”

“給我。”布萊恩對我招招手，我把那瓶粉紅色的藥丸遞給他。

“羅伊，愛你有千萬種方式，可是我用了最不合适的那一種。”布萊恩逆着光，對我微笑了一下，“但是我不後悔。”

下一秒，他打開蓋子，将所有的藥丸全都倒進了溪水裏。

“一切開始了就不能倒退，所以我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