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靜谧的燭光下,齊越面色平靜批公文,從頭到尾一行行審閱,然後執筆落下處理意見。等他擡筆,旁邊司禮太監連忙,小心取走奏折。
另一邊汪成全,連忙打開新一本放到齊越面前,齊越面色平靜執筆,低頭一行行審閱。
沈欣茹眉心微皺,齊越還是難過吧,雖然說不對那個孩子抱期望,可那畢竟是他的骨血。
所以才會把奏折,搬到琉璃宮處理,他想要人陪。沈欣茹吩咐秀珠把針線拿來,過幾日回京,她想幫父親繡一條腰帶。
沈欣茹拿着撐子坐在羅漢榻上,低頭一針一線繡褐色腰帶。身邊有一張小幾,小幾上放着蒲籃,蒲籃是沈欣茹常用的。
蒲籃後邊一盞羊角宮燈,燭火透過紅色宮燈,渲染出明亮又不耀眼的暖光。
齊越停下筆,擡頭看向角落的沈欣茹:天鵝般脖頸微微向下,手裏一針一線安穩平淡。
難過的心得到撫慰,阿茹,你是朕見過最聰慧,最善解人意的女子。即便不喜歡朕,也願意在這個時候陪伴。
輕輕籲口氣,齊越繼續低頭批閱奏折,可是他筆挺如鋼的背,微微傾斜出一個舒服角度。
明明沒有什麽變化,齊越還是在一本本批閱奏折,內監也還是手腳輕快伺候,可偏偏屋裏平靜壓抑的氣氛沒有了。
也許是因為齊越每次批完,都會輕輕動動脖子、肩膀;也許是因為,汪成全放松的肩膀面色;也許只因為這屋裏,多了一個在燈下做活的女人。
不知過去多久,沈欣茹正在繡蝙蝠翅膀,那些蝙蝠只有棗兒大小,但是小巧可愛。
齊越看了一會兒,翅膀繡好大半,等沈欣茹準備換線時,齊越抽走繡撐,拉起她纖手:“太晚傷眼睛,早點睡。”
沈欣茹頓了一下點點頭,齊越眼裏孕出笑意。
宮女太監流水般進來,伺候主子洗漱更衣,這是各自分開的,等沈欣茹去掉釵環,換上寝衣清清爽爽進來,齊越已經面向裏躺下了。
沈欣茹松口氣,周玉梅的話給她沖擊太大。宜歸崖那會兒,她又羞又累幾乎崩潰,自然讨厭齊越,不過溫寧縣休息時,她隐約猜測齊越可能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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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一個皇帝,何必日夜兼程去爬山,還費盡心思讓她聽《花鈴傳》,只是她沒想到,齊越竟然會給後宮用藥!
周玉梅說她懂點藥材,周玉梅不肯把孩子送給皇後、徐昭儀,非要給她,那就是說周玉梅認定她最得寵,為什麽呢?只能是齊越沒給她用迷藥。
整個後宮,齊越只想她生下孩子。
對着齊越背影,沈欣茹心思萬千,第一個想到的是,果然是父子。先帝為了梅妃絕跡後宮,哪怕梅妃不孕也不改初衷,她以為齊越冷靜理智,沒想到……
這樣很好,齊越裝睡,她就不用說話。因為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問‘齊越你為什麽給後宮用藥’,還是問‘齊越你喜歡我?’
前者要命,後者……沈欣茹斂眉垂目,她不想知道。齊越等了半天,不見身後人動靜,于是轉過來:“阿茹?”
沈欣茹彎起宮妃笑容點點頭,坐到床邊然後躺下拉起薄被。外邊汪成全、墨蘭,分別帶着宮人一一熄滅燭火,室內依次暗下來,最後只剩一盞宮燈,淡淡燃燒。
宮人們依次退下去,最後是輕輕的‘咯吱’聲,那是閉門時,門柱摩擦凹槽發出的聲音。宮裏木門自然是最好,可依然在寂靜的夜裏發出‘咯吱吱’聲音。
沈欣茹閉着眼睛一動不動,齊越側身看了一會兒,轉成平躺閉上眼睛:阿茹不想說話。
沈欣茹悄悄松口氣,放軟身體準備睡覺,屋裏越發靜谧起來,仿佛空氣都沉下來。屋外‘蛐蛐、蝈蝈’草蟲叫聲明亮,它們在尋找配偶。
“阿茹,我以為我不難過,沒想到我還是難過。”齊越的聲音在身旁響起,沈欣茹想了一下安慰:“到底是陛下骨血,陛下難過也正常。”
真不難過才可怕。
沈欣茹的聲音,似乎給了齊越訴說的願望,他望着床頂回憶:“朕在浮陀山祈福,不知道她有孕,等知道的時候,她已經顯懷了。”
這是沈欣茹曾經懷疑過,周玉梅怎麽三個多月,才爆出有孕?現在看來是她故意謀劃的。
“朕曾經猶豫,要不要打掉這個孩子,論自身朕當然不想要,可後宮沒有子嗣,江山就會不穩,朕也不能像先帝一樣任性妄為不管不顧。”
齊越側過身體,看着沈欣茹,眼睛微微發亮:“阿茹你知道朕為什麽不想要嗎?”他期待沈欣茹問一問,問了就是阿茹願意關心他。
沈欣茹垂眸:“別想了,早點睡吧。”
齊越眼裏閃過失望,可他不準備放棄,這一次破釜沉舟,就算舍下帝王尊嚴,也要沈欣茹明白自己情義。
“朕給後宮用藥,開始是避孕藥,後來朕沒法再……就換成了迷蝶。迷蝶是一種合歡藥,加上幾味迷藥可以讓人把春夢當真。”
沈欣茹抿着嘴,呼吸變得微微艱難,她猜測齊越中藥之後,并不知道自己真寵幸過周玉梅。
“阿茹,你知道朕為什麽要這樣做嗎?”齊越一雙眼睛,緊緊盯着沈欣茹側臉,不放過她一絲一毫表情。
沈欣茹輕輕吸口氣,轉頭對齊越笑道:“天色不早了,早點睡吧。”
又一次打擊,勇氣像潮水般退下去,轉為廣袤海洋。齊越轉頭,看流水般綢布賬頂,因為光線暗顯得黑黢黢,只在波紋那裏反一點點燭光,很淺幾乎沒有。
“朕以為自己不會和父皇一樣,以為自己會成為一個最優秀的皇帝,可朕到底還是和先帝一樣,動情就癡情。”齊越聲音有些悲涼。他不想動情癡情,可惜就算他身為帝王,也控制不住。
“為了那個喜歡的女子,朕給後宮下藥,天天盼着她有孕。只要她多生幾個皇子,朕就可以光明正大獨寵她。”
沈欣茹想起自己吃的那些避孕藥,手下意識握緊,早知道齊越這樣,她就不吃那些藥。不是為齊越,也不是為他的愛,是為社稷、為天下。
齊越側過來,用胳膊肘支起上半身,從上到下目光灼灼看着沈欣茹:“阿茹,你知道那個女子是誰嗎?”
沈欣茹平躺在枕頭上,望着齊越笑容淺淡:“早點睡,太晚了。”
阿茹不想聽……果然是知道的。齊越心裏蔓延出絲絲苦澀,他就說幾乎讀遍天下游記的沈欣茹,怎麽會不知道《花鈴傳》,怎麽會不知道宜歸崖,是許一生白頭的地方。
齊越落拓的重新躺下,仰望賬頂:“那個女子是你,阿茹。”
沈欣茹垂眸不語,齊越終不肯讓她躲避。
齊越聲音像秋日河水,在夜裏流淌:“朕喜歡你不是心血來潮,也不是因為你美貌,是因為你聰慧通透心懷天下。先生把你教的很好,好幾次,你在後宮替朕壓制太後。”
沈欣茹低着眼睛靜靜聽,起初陸氏一系壓過皇權,她确實暗中幫過齊越,卻不知道他竟然看出來了。
“整整一年多,朕看你說話做事,越看越為你癡迷。朕也不願意這樣,畢竟父皇的例子擺在哪裏,朕嘗試冷落你,不去看你。”
是有一段時間,齊越忽然就不怎麽來了,不過那都是……沈欣茹算了算,前年的事。
“可朕做不到,朕管不住自己的腳,管不住自己的眼,總是悄悄追尋你的腳步。”
“後來朕想,喜歡就喜歡了又怎麽樣?只要你生下皇嗣綿延血脈,朕就是只愛你一人,天下誰敢指責你。”
“可是朕錯了”齊越像平靜的海面,海面下隐藏着痛苦的暗流“你入宮時,朕以為先生也貪戀權勢,覺得自己被背叛,在你身上發洩怒火。”
齊越覺得手指尖都流淌着痛苦:“讓你對床笫十分排斥。”
沈欣茹閉上眼睛,那些粗暴、那些猙獰、那些裹挾,是她人生中最沉重的黑暗,不僅因為痛,因為她當齊越把自己當瀉火的妓子。
“每次見到朕,你眼裏都是排斥。你的一舉一動都在告訴朕,你不想看見朕。”
原來你知道,那你就不能體諒我下,少來幾次?
“朕忍着、忍着你排斥、忍着不能獨寵你,忍着不能常去看你,忍着忍着就忍出一肚子火氣。”
□□加怒火,所以他們床笫越來越糟糕。
“那天你和劉夫人在沉香亭說話,朕聽到了,你說朕是個勤勉的好皇帝,但是作為男人缺乏心胸,你還拉入鄭敏兒,讓朕用身體平衡後宮以制約前朝。”
這個……說的時候沒什麽,被當事人說到臉上,似乎有點不厚道?轉頭眼睛看向別處。
齊越苦笑:“朕順了你的意,你看明明癡情與你,為了皇權穩固,朕依然讓鄭敏兒入了宮。就好像去年端午節,朕決心寵你愛你,可是在沈侍郎上萬言書時,選擇由着你抹黑沈家聲望。”
“你說得對,作為帝王朕對得起天下萬民,作為男人朕對不起你。”
皇帝在道歉?沈欣茹吃了一驚,不說帝王至尊,齊越的性子她還是了解的,好聽點叫有恒心有毅力,難聽點叫執拗。
齊越看沈欣茹震驚的轉過頭,含情脈脈看着她:“阿茹,朕對不起你,你能原諒朕嗎?”
原諒?沈欣茹斂目看斜下方被子,那一年齊越不過十九,肩負着天下萬民,偏偏腹背受敵。焦躁暴力她可以理解,看在他為天下百姓辛苦的份上,她可以原諒他。
至于後來種種,是她自己揣測皇帝心思,是她自己做的,怪不到齊越身上。
沈欣茹微微颔首:“過去的事,陛下不必再挂懷。”
齊越得到心愛人的寬恕,心裏仿佛春風吹過,他看着沈欣茹含情脈脈:“阿茹我喜歡你。”
你能喜歡我嗎?齊越眼裏亮起點點星光,每一點星光都是期盼。
沈欣茹沉默,喜歡這種東西,不是你喜歡我,我就會喜歡你的。
“阿茹?”齊越追問。
沈欣茹擡起眼睛面色平靜,一字一字緩慢清晰:“陛下累了,早點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