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番外二:Tangerine Dreams 下 (1)
楊絮飄飛。
黃煜斐的第一反應是把口罩給李枳戴上,那人的呼吸道總給他一種脆弱的印象,北京的春天又年年都是滿城的風擺楊柳,因此這個習慣就堅持到了現在。
但緊接着他就察覺不對,完全不對。口罩不在身邊,李枳更不在身邊。他一個人,站在一個花壇邊上,周遭綠樹掩映之中,有幾間疑似校舍的矮樓。
前因後果一時間記不清楚。
只聽到那些青瓦紅牆的磚房裏,傳來陣陣樂聲,挺澎湃,像是交響協奏。
黃煜斐站在原地冷靜了一小會兒,他身上穿着普通的緞面襯衫,發暗的西草紅,搭着深灰西褲,是印象中昨晚的裝束,只不過沒錢沒卡沒手機。他又想起,昨晚還和李枳一起去吃了當季的海鮮燒烤——應該是秋天,就是秋天,絕非飄楊絮的日子。
也就是說,自己在做夢。
找不出其他解釋了。黃煜斐感覺還不賴,他手腳都聽使喚,并且思路清晰,也沒見着什麽奇怪的角色出來引導他的行動。是那種少見的、似乎可以全然掌握的夢境。
只不過,自己夢見的是哪裏呢?如此陌生的場景,之前并無印象。原地不動或許什麽都不會發生,黃煜斐環望四周,除了樹木就是花草,眼下最佳的選擇是沿着石板路走到平房前去看看,那裏的樂聲剛才靜了約莫半分鐘,又開始兀自流淌,不過變成了某種管樂的獨奏,渾厚而流暢,像舞蹈。
【北京市羽風青少年交響樂團】
檐下的木頭牌匾上用紅漆寫着這樣一行大字。
交響樂……黃煜斐想到李枳。那人偶爾提及學生時代,确實在交響樂團裏待過一陣子,從小學開始,吹單簧管,後來十五六歲呼吸道出問題,氣息不穩,時間上也越來越力不從心,于是再折騰了一兩年,之後就沒有堅持下去。
“光是吉他和鋼琴就有我學的了,畢竟術業有專攻嘛,沒啥可惜的。而且樂團老師不太待見我,我也不怎麽喜歡吹黑管。”
李枳當時是這樣跟他說的。
這兩句話黃煜斐記得非常清晰,他唯一接觸過的樂器就是吉他,還是一見鐘情之後頭腦發熱的青春期行為,因此很難理解從小練習某種樂器的感受。可他總覺得,要放棄幼年開始的某種努力,并非那種草草掠過的輕松事。
擡眼看,面前的平房很寬敞,有着占了半牆面積的大窗戶,卻蒙着厚厚的灰,站得太遠看不清屋裏情況。老房子隔音效果很差,獨奏還在繼續着,越來越悠揚,鬼使神差地,黃煜斐往前跨了兩步,背着手站在窗前,近乎是貼着那玻璃。
在緊張什麽?他問自己。他真的會在嗎?他又問。
緊接着他看到一個男孩的身影,很瘦,不高,背對他站得筆直,面對教室裏圍了一圈的衆目睽睽。隔着幾步遠,三個老師翹腿坐在圓凳上,神情挑剔地看着男孩的獨奏。
黃煜斐這個角度并不能清晰地看到他身前的動作,只能看見他擡着手臂,手肘雪白,一如他裸露在外的那截後頸,上面是碎發,下面是大紅色半袖套頭衫的後領,還冒失地支出來一小截水洗标。屋內光線昏暗,黃煜斐卻全都看得仔細。
确切地說,幾乎是看到他的第一眼,黃煜斐就有種強烈的直覺,隔着一層玻璃幾乎要把那人看穿——他在等他演奏完畢,或許會稍稍轉過頭來,只一個側臉他就能确認,沒錯,他只需要一個側臉。
随着最後一陣蓬勃的高`潮的結束,演奏戛然而止,男孩拎着金屬管鞠了一躬,略顯無措地垂下手。“OK,首席可以休息了,出去吃點飯,晚上九點半集合記得不要遲到,你家長……能來還是盡量來一下,”坐在中間的女老師在筆記本上記錄着什麽,依舊嚴肅,“下一個上。”
接着是推門聲,黃煜斐忽然有點不敢那邊瞧,來不及做出什麽反應,就聽見門又吱呀吱呀地關上,有人放松地長舒一口氣,随後有腳步聲靠近。“您好,找人嗎?”那人過來,站在一側,拍了拍他的肩膀,還挺使勁,聲音也有種誠懇的少年氣,“我幫您進去跟老師通——”
轉身一看,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無比熟悉,卻因稚嫩而略顯陌生的臉。
男孩的手僵在半空中,揚着臉蛋,大大地瞪着眼睛,皮膚實在太白了,還光滑得一個痘也沒有,在午後春光中顯出一絲朦朦胧胧的感覺。黃煜斐則抛掉那點古怪的忸怩,笑了:“你是叫李枳,對嗎?”
“果然是你,”李枳停止怔愣,張了張嘴,才又道,“我果然是同性戀。我就說那幾個女孩兒為什麽那麽恐怖。你就不恐怖。”
這回輪到黃煜斐發怔了,這嗓音,這人物,讓他回憶起更遙遠的事——有點陰仄的老房子中央,李枳戴着口罩,抱着吉他,煙霧一樣坐在鏡頭前。現在似乎不是煙霧。他斟酌道:“你已經認識我了?”
李枳皺眉,帶着種年輕的莽撞:“是啊,從上一秒起,我們不就認識了?而且知道我以後會跟你談戀愛,別跟我說你和我不熟,”他拽着黃煜斐的袖口,牽着那塊小小的布料把人從門口拉開,拉倒一棵老槐樹下,“我找這顆樹許願了,還給它的蟲蛀上了藥,它保佑我夢到未來厮守的戀人,在夢裏他會陪我一天。然後你就來了,雖然現在已經是下午三點了。”
這模樣,成熟坦然得不像這麽大的孩子,黃煜斐覺得有趣,也就是前兩天,他收到姐姐寄來的舊相冊,裏面有一大堆不堪回首的中二歷史,李枳看得津津有味,順便也把他自己的舊照片拿出來一塊看。于是黃煜斐見到李枳十多歲的樣子,就是視頻裏那樣,很書生氣的一個小孩子,甚至有點像小姑娘,也和眼前人并無區別。
他站在一棵類似的老槐樹下頭,背着樂器盒子,校服的拉鏈拉到最頂頭,很腼腆地笑。
照片背面寫的是2014年秋。
黃煜斐本以為十多歲的李枳會是個一說話就會臉紅的羞澀小孩。
結果現在這人卻大大方方地說“厮守的戀人”。是自己潛意識這樣想象,還是本就如此?他問李枳:“你确定是我?”
李枳沒回話,忽地席地坐下,在樹根的野花叢邊上盤起腿來,仰面看一臉震驚的黃煜斐,純然一笑,才道:“反正,見你第一眼我就立刻懂了,這不是做夢嗎,有潛意識指引的。你敢說沒和我談戀愛?”
黃煜斐心道,做夢的應該是我吧,乖乖道:“我不敢。”
李枳還是看着他,沒頭沒尾地感慨起來:“哎,你真帥!”
“啊?”
李枳眨眨眼:“完全是我喜歡的類型!眼睛,最喜歡眼睛。”
黃煜斐終于回看他,有了點大人的淡定,道:“謝謝誇獎。我也喜歡你的眼睛。”
結果,李枳剛對上他的眼神,臉突然就紅了,還是巨紅,簡直像個蘋果。他垂下頭,卻擡起手,使蠻力把黃煜斐往下拽:“陪我坐會兒……對了,我不能知道你的名字,雖然我特別想問,但你一旦說出來,這個夢就會提前結束,你直接消失了,”他的聲音越來越小,“雖然醒了之後就一定會忘記這茬兒,但我想讓你慢點消失。”
黃煜斐很老實地在浮着灰土的草地上坐下,他的西褲之前并沒有受到過此類待遇,他支起下巴看着身邊深低着頭,耳垂泛紅的少年,也看着他拽在自己衣角仿佛忘記松開的、比印象中更小的手,心中又酸又甜,道:“那我就不講。今天會好好陪你的。”
李枳還是不擡頭,又道:“我今年十六歲,明天我生日,就十七歲了,宋千要請我喝酒,他們樂隊好像都會去呢,”似乎是意識到自己的跑題,李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問道,“我們是什麽時候遇上的?”
黃煜斐看着他的兩扇睫毛,道:“你十九歲,我二十三歲。2016年末。”
“我的媽呀,”李枳似乎忘了害羞,猛地盯住黃煜斐,滿眼都是興奮,“那我只用等三年,不對,不到三年!你現在多大?我猜……二十五六?”
黃煜斐方才聽到十七歲生日,實際上心頭緊了一下,他清楚地知道李枳在十七歲生日的前一天遇到了誰,又被拖入了怎樣的泥沼。可是,自己只是一個夢境,抑或這一切全是臆想,他無法确認此夢在李枳成長過程中的真實性,更無法保證夢境對現實的影響——阻止命運似乎是不可能的,妄加幹涉似乎是另一種不負責任,他決定先不沖動行事,只是溫和笑着,回答道:“三十歲。”
李枳像是稍稍吃了一驚,傻愣愣地瞪着他,忽然樂了:“你好老!我要叫你叔叔!”
黃煜斐也是一驚,他經常被家裏小輩這樣稱呼,但李枳一叫就太不一樣了。叔叔等于大叔等于老年人?除去被這樣胡侃的挫敗,他還有一種青澀的錯覺,仿佛自己可以幼稚地和這種不懂嘴甜的小孩鬥嘴,于是瞪回去:“喂,那我叫你小鬼咯!”
“哎,不是,你別生氣呀,”果不其然,李枳別別扭扭地拽他衣角,聲音悶悶的,“我不會愛上一個小氣鬼吧。”
黃煜斐憋着笑:“沒有生氣。”
“我就是覺得你看起來不像三十歲,剛才有點得意忘形了嘛……對了,九點半我得回來弄最後一輪預演,到時候你可以說是我家長嗎?”李枳小心地看着黃煜斐,“我家裏沒人來,好幾次了,老師好像有點意見,覺得我家長不重視。”
“好啊。”黃煜斐深谙和青少年交流切忌碎嘴的道理,并不多問,只點頭答應。
“那我叫你哥哥。”
“嗯,好啊。”黃煜斐這回是欣然答應了。“所以你要在這裏坐到九點半?”他又問。
“不要,”李枳突然跳起來,太猛了,黃煜斐都有點跟不上他,只能昂頭看他掐着腰,幹勁滿滿地宣布,“還六個多小時呢,我要去趟琴行,不遠,公交車就兩站地。”
黃煜斐也站起來,西褲皺了髒了可他懶得管。“去彈吉他?”
“是呀。”李枳又拽起他的袖口,走在前面領着他,好像已經迅速養成了習慣,“我彈得比吹得好。黑管是我爸逼我學的,現在他也不監督我了。”
黃煜斐大概知道,這時節,李枳的父親已經淪為賭徒,也明白,那曾經折磨李枳的病已現端倪。可他還是沒有多問,正因知道最後結局,他宛如站在芳園裏看來時坎坷的路,無奈,卻也安心,輕聲說道:“你彈得确實非常好。在YouTube上有很多粉絲吧。”
“你都知道?”
“我也是你的油管粉絲哦。”
這話一出口,黃煜斐就看見李枳從耳根子一直到脊梁骨,粉了好大一片。悶半天,他才憋出來一句:“那你得請我吃飯!”
“沒問題,”黃煜斐愉快地應着這并無邏輯的要求,“想吃什麽?”
“披薩,全是肉的那種,要雙份芝士卷邊,”李枳又敢端端正正地回看他了,那樣子确實是在由衷地雀躍,好像這些并非是平時能常常吃到的珍奇東西,“還有芋圓仙草,我要加芋頭再加三個奶球。”
對于經常陪二十六歲的李枳吃垃圾食品的黃煜斐來說,陪十六歲的李枳一人幹掉半張大號披薩并不是什麽難事。
吃完之後,兩人喝着從仙草店外帶出來的冬瓜茶,走在去往琴行的大馬路上。三月剛過卻像是晚春了,馬路兩側是高大蔥茏的榆樹,再往兩側,是窄小的門店和胡同口,細看有不少大爺大媽悠閑地坐在馬紮上看狗喝茶。李枳忽然放慢了腳步,有種如臨大敵的認真勁兒:“完了,我突然想起來,估計那誰也會去,不會遇上吧。”
“誰?”黃煜斐問,他心想,倘若是張碩那個狗東西……
卻聽李枳道:“就一同學,他也在樂團裏,拉小提琴的,他老找我事兒。”說着,他又忽然眯眼一樂,“然後他也喜歡彈吉他嘛,有時候會在琴行練。找茬的話……因為是同校同級,每次校園音樂節都玩不過我,”他踮起腳來,湊在黃煜斐耳邊道,“嫉妒,就是嫉妒!”
黃煜斐聽得有點想笑:“那遇上又怎樣,他自己會更不爽吧。”
“可是我想單獨跟你待一塊,萬一他來騷擾,這會兒樂團老師差不多也該放他走了……”李枳的思維帶着種青少年獨有的跳脫,“萬一他把你給搶走了怎麽辦!”
“搶我?”黃煜斐眨眨眼,表示理解不能,可他還是小心地遣詞造句,準備順着李枳的思路說,“反正這是你的夢,你安排一下,不要他搶不就好了。”
“但願吧,我安排!”李枳不知哪來的氣,興許他覺得黃煜斐太淡定,又興許是那位的确和他有血海深仇——他居然別着臉快步往前走,走得那叫一個風馳電掣。
黃煜斐趕緊去追,“好,好,我無論如何都不會被搶走的——”他真是啼笑皆非。
“也對,我能夢見你,那咱倆就是命中注定。”李枳這才回頭看他,“其實也沒什麽,就是那哥們老說我搶了他女朋友,可我明明是同性戀,根本沒和哪個女孩兒有過什麽啊?你說他是不是有病,還威脅我說,以後我交了對象指定給我搶走。”
事實證明,冤家路窄,李枳剛去前臺交了租費,進了排練室,從櫃子裏拎出自己存在這裏的吉他,就看見一熟人蹲在那兒調琴。“哎?李枳?”那人擡眼看他,丹鳳眼細窄眉,額角清爽,明明是個糙了吧唧的大男孩兒,卻生了副唱戲的大氣骨相,青春痘下,藏着種十分打眼的英俊,“你還真來了!九點半還回去嗎?”
李枳沒理他,回頭看了看黃煜斐,道:“我就在這屋練,你想聽什麽?”
那人絲毫不氣餒,直接撂下琴跑過來,一下子攬住李枳肩膀,黃煜斐這才發覺他個子生得還算高大。“這誰,你哥哥?舅舅?”他興沖沖看着黃煜斐,“長得不像啊!”
“是哥哥。”黃煜斐盯着他搭在李枳白膩頸側的小麥色手臂,微笑道。
“哦——哥你好,”那家夥還真不見外,看着黃煜斐直樂,“我叫姜河,跟李枳是同學。”
李枳猛地把這老沉的家夥從自己身上推開,大聲道:“不是哥哥,你也別管他叫哥!”
“啥玩意?”姜河作無辜狀。
“是我男朋友,”李枳看着姜河,一字一頓,“也就是,對象。”
“我靠!”姜河愣了。
“沒錯。”黃煜斐笑了。
李枳又道:“你随便跟學校裏人怎麽說,我無所謂。要搶,你就試試看。”
“什麽鬼,我不可搶,”姜河傲慢地虛起眼睛,瞥着眼前倆人,“我只跟你搶女孩兒。你說秦思玥小學妹怎麽會死心塌地喜歡一基佬也不肯喜歡我呢?她害羞到都不敢跟你表白呢!”
“誰知道,因為你醜呗。”李枳似乎很煩躁。
“得了得了,我不會跟他們亂說的,”姜河爽朗道,有種過于早熟的誠懇,“都說了咱倆是公平競争,那個成語怎麽說來着……咱倆是一時瑜亮,我不會給你造輿論壓力的,李公瑾。”
“什麽瑜亮,我謝謝您了。”李枳轉臉去拉黃煜斐的袖口,又道,“想聽什麽?”
“Colisa Labiosa,”黃煜斐方才看年輕人胡扯鬥嘴覺得還挺好玩,此刻則認真下來,仔細看着李枳略微發紅的臉龐,憑着記憶道,“橘色麗魚,你前兩年寫的,是我在你油管頻道上聽的第一首曲子。”
李枳垂着眼睫笑了:“成啊。我後來還往裏加了點新的和弦,沒來得及錄。”
這邊深情款款,臉熱心跳,哪知姜河又來插嘴:“這位帥哥我跟你說,之前要李枳專門給誰彈一首跟要了他命似的!也就喜歡在音樂節上跟一堆無知粉絲面前招搖撞騙,”他又饒有興致地打量一臉禮貌神情的黃煜斐,笑道,“不過,現在看來,他那樣好像只是因為需要有人給他歡呼鼓掌,就你不一樣,他就給你一人彈!”
“……我說,姜大嗓門,我要練琴了,”李枳把視線從黃煜斐身上挪開,看着姜河,松松地皺起眉頭,“我時間緊。勞駕您能少點廢話嗎。”
“你跟這兒練,我去哪兒啊?得有個先來後到吧,誰不是從學校緊趕慢趕過來,九點又得緊趕慢趕回去,”姜河兀自走回去拿起自己的琴,“要不然這樣吧,咱倆各自選一首,必須是對方原創的,就可以看譜子,但只能看五分鐘,然後誰彈得好誰就占這個場。”
黃煜斐看熱鬧不嫌事大:“你輸定了。”
姜河一梗脖子,直瞪眼。
李枳盯着他倆,琢磨了一下,道:“那好吧,不過我有個條件,各自先要彈一遍自己的,不然怎麽比對啊?”
“沒問題,今兒真是撞大運了,”姜河眉飛色舞地拍了兩下李枳的琴面,“早就想和你公平競争一回了!”
李枳則靈巧地躲開他亂拍的手掌,領着黃煜斐到一個鐵藝靠椅上坐定,道:“我保證贏得他沒臉見人。”
黃煜斐很乖地坐得筆直,仰面看着他,道:“就說他輸定了。”
李枳似乎非常受用,沖黃煜斐腼腆一樂,拎着吉他找地上連電的插頭去了。
卻聽姜河毫不遲疑地掃起了弦,道:“聽好了,待會兒你能比我快,我叫你爸爸!”
李枳也不惱,盤腿坐在地上,仔細聽了起來,就是姜河慣有的那股子勁兒,又快又辣,但很浮躁,并且越往後反複越多,調子也顯得中規中矩,單純用一種旋律的堆疊來營造氣勢。
還可以,李枳支着臉微笑,心想,但還不夠可以——比我差遠了!
之後他給姜河示範了那段Colisa Labiosa,是首挺烈的搖滾,卻帶着種從容勁兒,實際上他一直在看黃煜斐的反應。不知道什麽原理,也不知道那人的眼睛究竟怎麽回事,為什麽一對上,意識到那視線正落在自己身上,就會沒出息地冒汗呢?李枳甚至很想待會兒擱下琴就去抱他,或者幹脆……坐他腿上,要他抱緊?他自己都被自己這危險想法吓了一大跳。
這邊剛收了弦,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那位急性子姜河就直接在李枳的琴盒裏翻找起來,“剛才彈的就是這本吧,你兩年前就寫了這麽多?”他抱着厚厚的譜夾大驚小怪,很快就翻到那頁Colisa Labiosa,“嗬,還真複雜。改動挺多,光聽有幾處還真不明白。”
“五分鐘開始了。”李枳喝着黃煜斐遞給他的礦泉水,倒是悠閑。
“哦對,”姜河如夢初醒,“接着!”他一甩手,随随便便把自己的譜夾往李枳這兒扔,“就第二十七頁。”
李枳卻不急着翻,他甚至沒有撿起來。事實上,他光聽一遍,就已經摸清了方才姜河那首該怎麽彈。這得歸功于那位萬裏老師之前對他翻來覆去的魔鬼訓練。大剌剌姜河卻像是被他這種滿不在乎的淡然樣兒給激怒了些許,也随手丢掉他的琴譜,問道:“喂,準備好了?”
“随時開始。”李枳把水瓶遞回黃煜斐手裏,“你看他急了。”他小聲道,還吐了吐舌頭。
為什麽這麽傻也這麽可愛?黃煜斐脫線地想,又覺得自己實在有點幼稚,跟兩個小朋友在這裏胡鬧。
姜河搶先出馬,李枳挑剔地聽着自己寫的每一個音節,那感覺就好比看見別人在拿奇奇怪怪的衣服打扮自家小孩,稍微出幾個錯都格外紮眼。可他也懶得跟姜河閑扯,聽完了,他就鼓掌:“快下來,該我了。”
姜河嗤笑,帶着汗,以及某種剛演奏完的興奮勁兒:“挺狂啊,小娘炮!”
“我靠,姜河你有毛病吧,合着剛才說的公平競争就逗咳嗽放屁是吧,”李枳開罵了,又轉臉對黃煜斐大叫,“哥你看,這傻叉就老擠兌我!”
黃煜斐微笑不語,他實在沒法跟一個十六七歲小孩急眼,更何況還是在做夢。卻見姜河仿佛很享受把李枳弄得臉紅脖子粗的樂趣,又道:“有種你就快上啊,比我快我就喊娘炮爸爸。”
他頗為自豪地斜眼看着自己的譜夾。
李枳瞥了他一下,拎着琴走到排練室正中央,一邊心說我去你媽的,老子玩這種水準的破玩意的時候你還跟學校泡妞呢吧你個頭腦簡單的東西,一邊撥起了弦。
“你他娘的……還真不看譜,”姜河仍舊盯着自己的譜夾,直愣愣地,他意識到方才自己扔到李枳這邊過後,那人根本就沒拿起來看過,“彈錯了你反過來喊我爹啊!”
李枳根本不帶搭理他的,上來就進了旋律,甚至比他彈得還要暴躁。越往後,他就越像是整個人都燒了起來,可你仔細聽還真聽不出任何錯,他又瘋狂,又冷靜,他對這旋律并不傾入任何感情,只憑強大的音牆把他往天上吹。
姜河的譜子寫得也挺狠,雖然單一,但到了最高`潮的地方,黃煜斐甚至看不清李枳的手,只看見他眼中仿佛有刀子,聽見他大聲地問:“夠快了嗎,我問你,夠快了嗎!”
還沒等李枳結束,姜河就灰溜溜背琴往門口去:“爸爸!”關門前他這樣喊。
李枳眯眼笑了,是那種十幾歲男孩子獨有的,全不遮掩的得意,他還是把這一曲彈完整,罷了放下還在餘震的吉他,興沖沖跑到黃煜斐身前:“終于走了!”
黃煜斐站起來,看着他,眼神柔軟:“所以現在你要給我一個人彈琴了。”
李枳臉上那種亂跳的孩子氣一下子消散,換成種面紅耳赤的羞赧,他咽了咽口水,才問:“熱死了,你以後也老是這樣看我嗎?”
黃煜斐似乎很無辜:“怎樣看?”
“就是……老感覺你要吃了我!”李枳背過身往吉他那邊走去,手卻執着地拉着黃煜斐的袖口,拽着他一塊往那邊走,“算我想多了吧,跟你說,我不光要給你彈琴,”他用那種變聲期剛過的清透聲音,小聲地說,“我還要,給你唱歌。”
之後,李枳坐在地上,黃煜斐也坐在地上,直到天色暗下去,在這間只在屋頂附近有着幾扇窄小窗戶,透進些許紅豔夕色的隔音極好的悶熱房間裏,他們一起聽了很多首曲子,也一起唱了很多支歌。有老掉牙的KTV金曲,有七十年代的英式搖滾,也有李枳自己寫的片段,填詞尚未完整,于是只能哼唱。
當然,有時黃煜斐會停下來,看着李枳一開一合的紅嘴唇發呆。無論是什麽年齡,李枳沉在音樂裏的樣子,那種在眼神中流動的水,都是一樣迷人,而且,他發覺,玩搖滾的唱起情歌來,感覺正像是那句“柔情附麗于俠骨”。
黃煜斐浸泡在一種輕薄又柔和的氛圍中,又想到,這時那麽多最壞最壞的事情應該還沒有發生,生活也尚未展示它磨平棱角的功底,或許李枳就應該像現在這樣,多些嚣張跋扈,少些小心謹慎,鼻翼兩側有些稀稀落落的雀斑,聽一些音樂,看一些書,有些無厘頭地過着他輕飄飄的平靜日子,長成一個驕縱,自我,脆弱,清高,自負,偶爾又自卑的年輕人,在歲月的錘煉中,漸漸成熟起來,去過好他的一生。
這種想法簡直和夢一樣美,也一樣虛幻——這使黃煜斐愈發清醒起來,他好像的确無力改變什麽,無法在這樣要緊的年月保護李枳,因為當時自己也是個胡亂生活的混蛋,卻同時又覺得,得以在之後的日子遇見李枳,得以稱其為命中注定,又得以在此時,此刻,此地,窺見李枳青春的一隅,也是一種極大的幸運。
往音樂學校回的路上,天已經黑透。李枳還是雀躍的,跟黃煜斐一塊在公交車上拉着吊環晃晃悠悠,把檸檬茶的紙盒吸得很響,還時不時踮起腳,湊在黃煜斐耳邊悄悄說話。待會兒的合演,将是他第一次有家長出席,不再是沒人管的異類,老師眼中的問題人物,李枳由衷地開心,他叫黃煜斐哥哥,連着叫,一聲接着一聲的,就算那人看起來都有點難為情了,他也不停,反而嘻嘻哈哈地更大聲了。
下車後,兩人并排走在學校外的林蔭道上,要繞到周末開的小北門才能往裏進。夜裏的樹蔭看起來十分舒爽幽靜,驚蟄已經過了,仔細聽聽,還有細微的蟲鳴。李枳開始迫不及待地介紹起自己學吉他的過程,比如怎麽被自己氣得想砸琴,又怎麽整夜不睡戴着耳機扒和弦,講到好玩的地方,就樂得傻兮兮的。
“那個萬老師,就我師父,可難對付了,特別嚴也特別老派。最開始練完各種基本功,開始真金白銀學曲子的時候,萬老師拿紙筆給我寫:Pink Floyd、Crystal Method、Suede,我學英語學得正發煩啊,成天寫作文夠我受得了,就問他,老師,能不能推薦點中國的?”
“我師父看我一眼,說,不要聽。”
“過一陣子我覺得金屬很酷啊,那種砸來砸去太爽了,相比而言我那簡直是彈棉花,又去找他問,老師,能不能推點重金屬?”
“師父又看我一眼,說,不要聽。”
黃煜斐哈哈大笑:“他很有原則!”
李枳瞪了瞪眼睛,也開始笑:“不過我還真得感謝他。姜河那小子就是雜七雜八聽多了,把自個兒聽成了一眼高手低的大傻逼。”
黃煜斐忽然問:“他平時對你怎麽樣?”
“啊?”李枳愣了愣,“就那樣,老喊我娘炮,上廁所遇到我,他就一溜煙跑走,說什麽我看起來像個基佬,怕我性騷擾還是怎麽地,”說着李枳蹙起眉頭,氣哄哄道,“真惡心!我就算的确是基佬,我也不喜歡他啊!誰願意上廁所看見他那副德行。”
黃煜斐道:“沒有欺負你就好。”
“那倒是沒有,我也沒那麽慫,任人欺負我,”李枳撞了撞黃煜斐的肩膀,又道,“其實我之前也不懂自己到底喜不喜歡男的,只知道自己不喜歡女的,還擔心自己孤獨終老呢。但我看見你,就懂了。我果然喜歡帥的,男的。”
這回輪到黃煜斐發愣了:“謝謝。”
李枳握住他的手腕,這回終于沒再隔着袖子,頗豪爽道:“謝啥,哥哥,你覺得我長得怎麽樣?”
黃煜斐眼角跳了跳,反手扣住他的手掌,握在自己手心裏,沖他融融地笑起來:“忘記告訴你,我對你是一見鐘情。”
“我的媽呀……”剛才還大方叫哥哥的家夥,此時嘴唇有點抖。
“那時候你還沒到十六歲吧?所以現在你這個樣子,我是見過的。”黃煜斐在校門口保安狐疑的眼神下,氣定神閑地把紅成大番茄的小男友牽進了校門。
這校園,樹木蓊郁,就跟個植物園似的,仿佛有鳴蟬蟄伏,盛夏一觸即發。樹間小道上,已經有不少學生和家長,挺熱鬧。九點半的合演需要穿制服,李枳領着黃煜斐穿過他們,去到與合演教室隔了一個小花園的儲物間,還把門給上了鎖。
是間狹窄的平房,裏面有幾個簡陋的木板衣櫃,“首席的衣服不一樣,都存這兒了。”李枳如此解釋道,拎出自己的服裝,是純黑的緞面套裝,簡易粗糙的設計,細看還有線頭,配着白襯衫,以及絲絨領結。他又放下行頭,扒着黃煜斐的手表看了看,“不會吧,都快九點了!”
“你要換衣服?”黃煜斐背過身去,成年人的自覺,他尚且是有的,“我還是不要看了。”
“不是這個問題,衣服我兩秒鐘就換上了,我是想說……”李枳急慌慌把他拉着撥回朝着自己的方向,“我是想說,我們一開始排估計就得十二點以後結束了,我最開始跟你說過,只能陪我一天吧。”
黃煜斐專注地望着他:“所以十二點後我就會消失。”
李枳眼眶立馬就紅了,昏暗的橙色燈泡下,他直勾勾盯着黃煜斐,不說話。
“所以從現在到九點半,是我們最後在一起的時間?”黃煜斐忽然明白,方才路上李枳表現出的那些興奮和激動,一方面是真實的流露,另一方面,可能只是想要掩飾臨別的慌張。這個年齡的人,對離別的處理總是生疏的、不安的。作為已經三十歲的人,他并不想顯出太大的情緒起伏,影響李枳尚且脆弱的內心,只是擡手摸了摸他的眼角,“沒事的,你再等兩年就好,我們會一直一直在一起。”
“可是我有些事兒還沒想明白,有些話,我也覺得必須現在跟你說。”
“那你說。”黃煜斐很耐心地握了握他的指尖,避開那些磨得通紅的痕跡——李枳吃飯的時候跟他解釋過,由于創可貼會影響音準,無論是黑管的還是吉他的,所以他從來不用。
“該說什麽呢,好像有點太多了,”李枳神情似有猶疑,“比如一種病,睡眠呼吸暫停你知道嗎?我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