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番外二:Tangerine Dreams 下 (2)
前查出來了,不嚴重,但治起來很費錢……我媽媽老說,我爸之所以去賭博,就是為了給我治病,結果把自己搭進去了。”
“不要聽她亂講,”黃煜斐認真看着李枳,看他臉上一絲一毫的變化,“人如果太會給自己找責任擔,會很累的。”
“嗯,我說這些也不是為了顯得自己可憐,我也沒覺得自己多可憐,”李枳垂下眼睫,“我只是,終于能找着誰,安心說出來了。”
“我知道。”
李枳睫毛下盛着小小的,顫顫的陰影,忽然擡起眼皮,匆匆瞧了黃煜斐一眼,又道:“其實我最近也反思了自己,如果真的明天就喘不上氣死了呢?那還挺虧的,好像直到青春期,除了吉他鋼琴英語我的生活中幾乎就沒有別的,我不喜歡誰,誰也不喜歡我,就是那種毫無意義的人生。所以,樂團裏的朋友聊天時,我基本插不上話,也不怎麽聽得懂。在學校裏,也是一樣。所以我好悲劇啊。莫名其妙的悲劇。”
黃煜斐默默聽着,一時間沒能說出話來。他也有過這樣的日子,在那類似的環境中,他素來都是“少數人種”,是“怪胎”,那時候他還沒有“孤獨”的概念,只是經常覺得自己很傻。
李枳見他不語,卻笑了:“但現在我又不覺得自己悲劇了,我至少能活到遇見你吧?當時許願還有點擔心沒人來呢。”
“并不只是活到遇見我,”黃煜斐停止發愣,眼瞳中有光,剩下的,全是李枳,他也把他的手進一步握緊,整個地握在手心,“你要活到長命百歲,和我在一起一輩子。所以你要好好走下去,什麽都不用擔心。”
“你……你別這樣!”李枳臉更紅了,被燈光映得暖融融的,卻不掙開他,只是呆呆看着兩只交疊的手,低頭小聲嘟囔,“咱倆有點,有點不要……”
“不要什麽?”黃煜斐笑。
“不要臉。”李枳不敢看他。
“哪裏不要臉?”黃煜斐仍然很自然地進行着攥手的動作,盡管這在李枳看來十分羞恥,可他卻越握越來勁,甚至就着微微潮濕的指縫捋起來,“你自己說的,我們是愛人呀。你以後也經常這樣叫我哥哥。”
“那是以後!”李枳忽然使勁把手縮回去,氣哄哄瞪着他,“還沒正兒八經說喜歡我呢,光只有一見鐘情哪行啊,就随便說一輩子。”
說實話黃煜斐有點驚,他覺得這是默認的,他心虛地想,這就是代溝,還是什麽?
他老老實實地說:“我喜歡你。”
李枳臉上立刻綻開笑容,他大大方方道:“我也喜歡你!”
黃煜斐又驚了:“啊?”
李枳則伸出剛才那只縮回去的右手:“來握吧!”
黃煜斐的思維也跳躍起來,心滿意足地把那帶點硬繭,但終究柔軟的手攏在十指間,還是兩只一塊握。那手确實不大,可那熱度,濕氣,以及分寸,都是那樣合心意。他仿佛能摸到李枳熱烈的脈搏,又仿佛,也能摸到自己的。
就這麽握了一會兒,好比一種儀式,僅僅如此就能帶給兩人莫大的滿足。李枳身子都有點軟了,嘴唇也潤潤地閃着水光,他這回沒有自己看表,只是小聲問黃煜斐:“哥,幾點了?”
黃煜斐回過神來,終于把人家手松開,“還剩十五分鐘,你快換衣服。”他又十分正人君子地背過身去。
他聽見身後李枳哧哧笑了幾聲,也聽見衣料摩擦的聲音。如李枳先前所說,他穿得很快,不多久就拍起了黃煜斐的肩膀:“別不好意思啦,我現在沒有衣冠不整。”
黃煜斐回頭一看——雖然穿得快,但果然,也穿得亂七八糟。
“我幫你整理一下。”黃煜斐決定發揮特長,當然是心無雜念地發揮。
李枳很乖地伸平胳膊,跟個衣服架子似的,任黃煜斐半蹲着,幫他上上下下地收拾。待到那人準備幫他往褲腰裏掖襯衫時,他卻突然間按住了那雙手,下決心似的開口:“等等,我還是想知道你叫什麽!”
“可是我一會要當你的家長,看你合演,”黃煜斐開玩笑似的擰了擰他的腰,“我不能提前消失吧!或者,你說這是你的夢……幹脆改一下規則?”
“誰知道這狗屁規則誰定的啊,”李枳被擰得直想哈腰,還是捏着他的手腕,嚴肅道,“反正不是我,我也改不了,但我剛才想出一法子。你在我身上寫一下你的名字,我不提前看,等到了十二點,我再看,你就不會提早消失了。”
“好主意,”黃煜斐點點頭,“所以寫在你的手背上?手心裏?”他的提議十分有風度。
李枳笑了:“寫前面,無論寫哪兒,我都會忍不住提前看的,你寫……寫我後背上吧,我照鏡子看,”又小聲補充,“怎麽跟岳母刺字似的,都好奇怪。”
說罷他也不等黃煜斐有什麽反應,就從換下的褲子兜裏變魔術似的掏出支記號筆,又轉過身去,羞澀地撩衣服,露出那一小截白花花的腰身來,然後任人宰割似的撅起屁股,繼續往上撩,試圖把裁剪貼身的襯衫撩得再高些,好把後背完整地露在外面。
黃煜斐卻把他手腕死死按住,聽聲音,有點口幹舌燥:“不需要繼續往上,我……在你腰上寫就好了。”他小心地把李枳的襯衫往下拉了一下,還真是只剩半截腰是暴露的,“等我走之後,記得要看。”
“嗯。”李枳好像羞得說不出什麽別的,只是悶悶地應了一聲。當黃煜斐一筆一劃把自己的名字往那嫩生生的、因冒汗而滑膩的皮膚上寫的時候,李枳的腰身微微發顫,雖然動作輕而細小,但很明顯。
“好啦。”輕響了一下,是筆蓋合上的聲音,黃煜斐的聲音,也很溫柔。緊接着,李枳感覺到自己的襯衫被人好好地掖進了褲腰裏,亂糟糟的褶子也被抹平了。他只覺得腰上仿佛還有方才那團熱意,轉過身去,歪頭看着黃煜斐:“謝謝你。”
“還差不到十分鐘,”黃煜斐把目光釘在手表上,因為心知再盯着李枳紅撲撲的面頰瞧個不停,自己或許會對這個标了自己記號的無辜家夥,幹出些禽獸不如的事情,“還有什麽想對我講嗎?”
“沒有。”李枳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回答得直截了當。
“那——接下來加油啊,我會在下面看的。坐在第一排。”黃煜斐勉勉強強看向李枳,又勉勉強強地盡量顯得心無旁骛。
“我也會看你的。”李枳的目光仍然十分率直。
“真想給你錄像。”黃煜斐笑。
“哥,你笑得真心虛,是不是不好意思了,幹嘛躲我,”李枳上前一步,差點和他貼上,狡黠道,“我的腰那麽好看?”
“……沒有不好意思。”
“那你幹脆親我一口,我就信你沒害臊,”李枳還是偏着腦袋,一臉的天真爛漫,“親未成年人,只是親一下,不犯法吧。”
黃煜斐怔了足足半分鐘,他心裏算得上翻江倒海。最後,他默默心道,的确不犯法,但也不君子,去他的君子。于是彎起眉眼:“你知道嗎?明天你生日的時候,會去喝酒,然後遇見一個垃圾一樣的,男人,”說了一半,才意識到現在說這些無濟于事,做夢也改不了馬後炮的事實,他更不想讓李枳因此陷入煩憂,便又解釋道,“但是,你不用害怕——無論發生什麽,哪怕是你覺得過不去的事,最晚也會在兩年後結束。”
“反正遇到你之後就都是好事了呗?”
“我是希望你這兩年能輕松,也能勇敢,前面有好多好多事情在等着你,”黃煜斐眼角盛着柔軟的陰影,“十七歲也是很好的年紀。”
“我大概懂。”李枳摸了摸耳垂——他尚未釘上耳釘,“我沒你想得那麽脆弱。”
“嗯,還有件事,”黃煜斐琢磨着,最終還是把那掂量半天的話說出了口,“如果記得住這個夢,明天盡量就別去喝酒了。我現在陪你過生日。”
“那……好啊。”李枳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他聽了這麽多,可他仍然不知道自己的命運,不知道未來那些,強迫他改變,強迫他碎裂的東西,他鮮嫩的心裏只裝得下用好聽的、幹淨沉穩的聲音和他說話的人,以及近在眼前的那個帶着溫度的親吻,“反正你快親我。”
“到我懷裏來。”黃煜斐張開雙臂。
李枳撲進去,快活地揚起臉,大聲要求:“你得把舌頭伸進來!”
黃煜斐固然是,又驚了一下,但他并沒有露怯,按照李枳的要求做了。他有種抱着二十六歲的李枳親吻的錯覺,又或許并不是錯覺,反正都是同一個人,身高體型差別也不大。倒是李枳,方才還大言不慚,現在卻被親得歪七倒八,陷在黃煜斐懷中,喘息間不時哼哼幾聲,沒章法地亂咬。
兩個人都漸漸不對勁了,尤其黃煜斐,他覺得自己瀕臨犯罪邊緣。
幸好被一陣敲門聲打斷,有人在外面嚷嚷:“鎖門幹嘛呀,還五分鐘我衣服都沒換呢!”
李枳扶住黃煜斐的肩膀,抹着略紅腫的嘴唇,被外面的吵吵惹得滿臉厭煩:“這人今天跟我杠上了!”
說罷他去開門,姜河一臉賊笑地從門口探進腦袋,看着黃煜斐:“喲,原來是你倆,真對不住打擾了啊。”
“我去上廁所,別擋道兒。”李枳把他推開,那意思是讓黃煜斐跟上,但黃煜斐沒有立即按要求辦事,反而暫且留在屋裏,看着正準備換上制服的姜河。
姜河扭扭捏捏:“不至于連我都要看吧,基佬這麽恐怖?”
黃煜斐神情平和:“你喜歡李枳。”
姜河大驚失色:“啊?”
黃煜斐還是面不生波:“喜歡他的話,以後在學校,他受到什麽委屈,你要幫助他,他被孤立,你要陪着他,讓他知道自己不是孤單一個人。”
姜河愣了十幾秒,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才目光筆直地看向眼前比他高出一頭的男人:“你不怕我把他搶走?”
“我只能拿住他十九歲之後的人生,”黃煜斐笑了笑,有自信,有落寞,但更多的是一種能滴下水的柔情,“不甘心是肯定的,不過,我還是希望在此之前,有人可以照顧他。”
“我知道了。”姜河臉上慣有的那種魯莽快速地消失了,他微微颔首,“我盡量吧。不保證做得好,我也沒有那麽喜歡他。”
“總之先謝謝你。”黃煜斐心想,你大概的确沒有做好,卻還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倒真有種大哥哥的風範,“首席小提琴手,你也很厲害的。”說罷他轉身,從這小平房裏走了出去。
那場合演,老師對李枳非常滿意,李枳也對自己非常滿意,他只要看向臺下安靜坐着,專心看向自己的黃煜斐,心中就橫生出一種驕傲和踏實。哪怕這教室又破又舊,也給他一種身處維也納金色大廳的感覺。然而,挂鐘的指針不停地轉,越往後,李枳就越不敢往臺下那家長堆裏瞧——他先前和黃煜斐約定好,時間差不多,那人就會兀自離開,不再道別,也能少點道別的傷感和糾纏。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也沒太大影響,反正是夢,直到十一點五十五分,李枳都在這樣對自己辯白,他覺得無非是看到那個座位空了,自己愣一下,難受一下,再繼續合練到最後罷了。
然而,當十一點五十六分來臨,他沒忍住往那裏看,果然再不見那熟悉的身影時,李枳才發覺周遭世界的一切都陡然陌生起來。他去哪了?外面的路上嗎?還剩四分鐘,憑什麽偷了我這四分鐘?此時沒有輪到管樂聲部,李枳握着黑管,手開始狂抖,腦海裏也是反悔的、瘋狂的念頭——
回過神來時,他已經站在教室外,身後是同學的騷動和老師的驚呼,可他不管,他拽開襯衫站在走廊的燈下,沖着窗戶回過身去,發瘋似的拼命瞅。記號筆的痕跡又濃又黑,那三個字寫得真美,很快就在眼中清明,他一秒鐘也不耽擱,憑着直覺,徑直往校門跑去。
他一打眼就看到了,果真,果真沒出錯,黃煜斐就走在那條路上,在春夜中,在微醺的東風裏,像個流動的、馬上要消散的幻影。
“黃煜斐——”當他叫出那個名字,前路的影子回過頭來,接着,整個身子都轉過來。李枳向他飛奔,卻看不清他的面容。先前的衣着、神情、微笑時的目光,也驟然變得遙遠,步子跑得那樣快,可記憶卻跟不上。
要忘了?這麽快就要忘了?
現在腦海中最清晰的只是那個着火一樣的名字。
眼見着影子越來越近,也越來越淡,就在眼前了,李枳張開手臂試圖撲過去,抱住他,卻只抱得一手的虛空。
好像擁抱風一樣。
這是怎麽了,我會哭嗎?李枳以為這是必定的。他先前就覺得自己會抱着黑管在人堆裏掉眼淚,但是,他現在沒抱着黑管,沒在人堆裏,也沒掉眼淚。
因為他方才分明聽到一句“小橘,請務必等我。”
小橘是什麽呀,我的外號嗎,李枳對着眼前的空氣,喃喃說道,竟是笑着的。
我很喜歡哦。他又道。
這條路上只有他一個,前面是黑的,是夜晚,于是這樣的自言自語顯得很神經。可是李枳明白,事實并非總像表面那樣。
先前,當他背着樂器盒走在這條路上的時候,比現在還要年少的時候,他以為還有數不清的好日子在前面;後來,他意識到,好日子恐怕不會屬于自己,等在前面的或許是平庸抑或深淵,以及遲遲熬不過去的,噩夢一樣的青春;可現在,他邁着緩緩的步伐,走在這條熟悉的路上,卻能看到些別的,是色彩,是柔和的語調,是熱騰騰的飯菜和甜滋滋的飲料,是動聽的歌。
那個人,就是那個人,他是突然灑在眼前的光,是把破開迷惑的剪子。他永遠是他,從那地方消失,卻也終究會再走來,幹幹淨淨地,笑眯眯地。
成為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