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番外二:Tangerine Dreams (2)
迅速道。
“沒有就好。”李枳拍拍他的肩膀,把那個印着卡通恐龍的棒球帽,以及自己的蝴蝶型紅片墨鏡放回貨架,又道,“咱這叫替天行道,這不叫壞人。”
“中二病。”十六歲的中二少年撇了撇嘴。
“我喝多了,”李枳半眯起眼,扶着他的胳膊,“我想喝點熱茶。”
“那邊有快餐茶站。”黃煜斐慌慌張張地把靠在自己身上,疑似耍賴撒嬌的二十六歲大叔往上拽了拽,以防他走着走着趴在地上。
等號的時候,李枳好像又清醒了,在櫃臺前站得筆直,盯着人家拿茶包給他沖泡茶包,忽然問:“幾點了?”
“我們還剩不到半小時。”
“我——”
黃煜斐打斷他的欲言又止:“我去熱車子。”
熱車有啥用呢?你準備開車把我從夢裏送出去嗎?李枳看着他急步離開的背影想。
做夢也能喝多,前後還這麽邏輯連貫,我也真是夠強的。他又想。
走出商業街,回到方才停車的酒吧跟前,李枳已經把澀口的茶水喝下去小半杯。
黃煜斐沒有進車,他只是把車子發動,在外面等他。一見他出來,他就笑,還是那樣單純又潇灑地,好像又沒了煩惱。
明的光,暗的光,唐人街的光亂七八糟,吵吵鬧鬧,打在黃煜斐身上。他站在街邊的樣子就像一個小孩子,等着誰把他領回家去。
不過他本身就是個小孩子。
李枳走近,道:“喝嗎?”
黃煜斐不置可否,只是看着頭頂路燈道:“你剛才說到好人壞人的問題,我覺得,我雖然不完全是一個壞人,但也絕對算不上好人,所以我不快樂。”
“這是一個哲學思考。為什麽一定要做好人呢?世界上有幾個好人,可是快樂人很多,”李枳把那杯熱茶遞到黃煜斐手裏,晃晃腦袋,擡臉看着他錯愕的雙眼,“不做壞人,就做你自己,然後在你在乎的人眼裏,做他的好人就夠了。”
他又補充:“他的好人就是你自己,因為他最想你做自己。這種說法是不是更直觀一點?”
“我大概懂。”黃煜斐喝了口茶,“好詭異的味道,這就是快餐普洱嗎。”
“別轉移話題,”李枳仿佛看到了帶給黃煜斐些許解脫的路子,哪怕做夢,他也不想就這麽放棄,“人活着,首先要不危害他人,其次要多滿足自己,在此基礎上說什麽都逃不開,這麽些年我學會的就是不去故作姿态,關鍵是別把自己給催眠了,清醒點,自由點。”
“看來你準備拿剩下二十分鐘來教育我,”黃煜斐柔柔地笑了,“我居然覺得也不錯。”
“你理解一下老年人。”
“我說過我不覺得你是二十六歲,什麽老年人。”
“好,我十六歲,”李枳覺得濃茶帶來的清醒馬上就要消耗沒了,“其實,有件事兒我剛才沒告訴你,”他不受控地擡手,抱住了黃煜斐,像個大哥似的使勁拍了拍他這個比自己高出半頭的少年的後背,“你不需要等六年。在你十九歲的夏天,不對,還沒到十九,嗯,就是初夏那會兒,記得多上上油管。不過忘了也沒事兒,都是命。”
“我會看到你?”
“你會愛上我,”李枳輕輕地笑,“雖然我只有十五六歲。”
“騙我吧。”
“騙你幹嘛?到現在你說你不信會愛上我?”
“是不信有這樣好的事。”黃煜斐遲疑着把手搭在李枳腰上,隔着自己的厚夾克,他什麽都沒摸到,卻跟僵住一樣,不敢動。
李枳靠在他耳邊,臉頰貼着臉頰:“你最好信,你早晚得信。”
“可是夢一醒來,我就什麽都不剩了,對嗎?”
“那只是暫時的。”
“那好吧。”
“哎,咱有點誠意成不,馬上就十二點,得說拜拜了,”李枳摟得更緊了些,身上黃煜斐的外套太厚,這動作他做得有點吃力,“我是你自己許願召喚過來的好嗎,你要是不信我,在現在這個世界,我就不存在了。”
一聽這話,黃煜斐愣是半天沒吭聲,他忽然緊攥着李枳的手腕,把人壓在車子一側,李枳猝不及防往後一個趔趄,後背重重地撞在車窗上。他心道這人十六歲壁咚就這麽熟練了嗎,沒說話,只是默默看着黃煜斐。那人也看着他,一手端着茶,一手把他攏在身前,嘴角抽動兩下,好像有歉意,也有迷惑,又好像他想貼得更近,甚至吻上來。但固然沒有,好不容易開了口,聲音卻沙啞得很:“其實剛才我也有一件事沒有同你講。”
“那現在說,趁來得及。”
黃煜斐放開逼壓,垂下眼睫,專心看着李枳的臉蛋,是冷空氣,是酒精,還是自己,把這樣白的皮膚弄得這樣紅?黃煜斐強迫自己不再胡思亂想,道:“我如果知道了你的名字,你就會提早消失,我醒來也百分百會忘記你,一幹二淨。這是許願的規則。”他眉間有茫然,更濃了,卻是刻意掩藏着的,“很奇怪吧?所以我不問。”
“啊,那還是算了,我剛才本來想告訴你,讓你多留意點的,興許能記住呢。”李枳故作輕松,他站直身子,往前兩步,又回到路燈正下方,他一點也不願讓自己和眼前人泡在這莫名其妙的、霧氣一樣的悲傷中,即便他只是虛影。想了想,又道:“不過既然時間快到了,而且我們注定會再遇見,暫時忘記應該也沒什麽——”
“的确,你快要消失了,但你又注定會回到我身邊,這對我是好事對嗎?少見的好事。”黃煜斐快速地打斷他,“我必須要知道你的名字,現在。”
“就算醒來忘記這個夢,也無所謂?那知道也沒意義了啊。”
“那也不會改變任何注定發生的事,”黃煜斐格外堅定,也格外自信,“我明白,你已經是我的了。一個禮物,留給未來的我去拆開而已。”
“那你現在摸摸禮物包裝,也是可以的吧,”李枳這才發覺,自己确實有點醉了,也好,他認命,他懷着某種恐懼,或不甘心,老臉也不顧了,“你敢親我嗎?剛才貼那麽近就想了對嗎?你現在這會兒還沒親過男人吧。”
“我敢。”
“那就來啊!”
“可是沒有意義,你會忘記,我也不一定記得。”
“什麽鬼,你剛才不是說要記住嗎,”李枳扶着黃煜斐的肩膀,手上必須使勁,因為他覺得有點暈,很不舒服,“記不住又怎樣,至少下一秒,你暫且不會忘吧!那我某種層面上,也是暫時擁有你初吻——”
話沒說完,就被堵住了。黃煜斐發狠地親吻他,簡直像是赴死,嘴唇疼了——就該疼!
時間混沌了幾秒,幾分鐘,不知道。周圍有路人議論,躲賊似的迅速走遠,說的中國話,什麽口音,也不知道。他們緊抱着,沒放開對方。直到氣息亂得要把人打懵,黃煜斐才把李枳松開,自己則近乎呆住了。
他們嘴都腫得挺誇張,互相看着。
“我說,你明白嗎,”李枳努力組織語言,“我得洩露天機了,過了今天,在你十七歲的生日派對之後,你會和一個記不住長相的女孩睡,然後你,然後你大爺的就不是處男了,”他知道自己被酒氣和這個吻激得,壓不住地撒起野來,可他不想停,“我本來想,拖住你,或者幹脆和你睡了,可現在好像不行!我感覺,我在一點點,消失……我可能要成煙兒了!”
“沒有,你沒有消失。你別亂講!”
“哈哈,別激動,也不是有什麽處男情節,可我就想,你為什麽不能從開始到最後,完完全全屬于我呢,最關鍵是,你這麽重要的,時間節點,為什麽這麽草率就過去了呢,你長大以後後悔怎麽辦呀,我這個大叔特可怕對吧!可是剛才,一想到你醒來,可能就記不住我,我也會記不住這個夢,好像就很難受。”李枳閉着眼,眼皮紅得像上了瑰麗的妝,他又笑,又像是特別想哭,“可是我在未來等着你,你也在未來等着我,然後就一輩子系在一起,誰也別想逃。這是固定的,我又有什麽可,不滿足的,呢。”
“是啊,有什麽不滿足,現在本來就是偷來的!”黃煜斐握在他大臂兩側,前後搖了搖,“我只是想和你盡可能,再多講講話。別困啊,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都怪你做了這個夢!不對,是我做的,”李枳忽然睜開眼睛,跳脫地問,“你有筆嗎?”
“車裏有油漆筆。”黃煜斐驚訝着,也睜大眼睛。
李枳低頭看表,喃喃道:“快拿過來,只剩五分鐘了……”
黃煜斐迅速照做了,把那支筆遞給李枳,粗頭,橙黃色,他平時用來在CD盤上亂寫。此時此刻,李枳卻把那筆蓋拉開,随手一丢,擡着腕子,好像準備在他臉上寫點什麽。
“這樣你暫時,就看不到了,不會立刻結束,”李枳解釋,“反正是夢,不好洗就不好洗吧。”
黃煜斐怔忪着,筆水涼涼的,帶股揮發的苯味,在他臉上游來游去,橫豎,撇捺,無法形容的感覺。
“好了,等我走之後,趁沒醒,自己去看看,”李枳輕輕摸了摸那字跡,“要是能記住……你最好記住,反正你早晚也想得起來。”
“你要走了嗎?”
“我感覺我該走了,總不能,讓你開車,送我走吧。”李枳笑嘻嘻的,“可能走着走着,我就醒了。你也不能一直沉在這夢裏吧?”
“那,再見。”
“再見啦。我做的川菜真的要好吃很多。”李枳揮着手,轉過身去,披着那件醋酸味的,厚重的毛領夾克,可身影不知為什麽,薄得像張紙。
黃煜斐忽然叫住他:“喂,我後來……沒有傷害你吧?”
“啥?”李枳站住,可沒回頭,他好像笑了,至少聽聲音是如此,“怎麽會傷害我呢?你記住不要傷害自己,就好了。”
“好。”
“對了,那件幸運T恤,盡量留着,挺好看的,顯得你特精神。”
黃煜斐沒再出聲,李枳擡步,走遠。唐人街的街景,紅光居多,其次是黃,不懂謙讓地映在積雪表面,喧鬧得如同在過年。
那個背影在這條喜慶的路上,逐漸地黯淡,連燈光都快要照不出他。黃煜斐一直盯着,那人也一直走,直到消失都沒有回頭,也不該回頭——黃煜斐明白,他該回到未來,回到那個已經獲得幸福的自己身邊。
周身的世界仿佛也要跟着一同消散于無形。
或許本來就是虛無缥缈的東西。
所以兩個人的夢,差着十多個年份,就這樣重疊在一起了嗎?
時空當真能夠折疊?
黃煜斐鑽回車裏,把空調開得很熱,喝光了涼透的茶水,帶着一種躲避地震的鴕鳥心理。他或許,馬上,必須,就要颠覆回正軌,回到原先的生活。那是怎樣的生活?
因識人有誤而和一群缺德缺智商的同學組隊做作業,只得多擔責任,為了一個project一天喝十多杯濃縮咖啡,不分日夜守在電腦和實驗臺前,像個狂亂的賭徒。喝到過量的時候,擔心咖啡因磕多了徹底瘋掉,就哆哆嗦嗦地用熱水猛灌自己。
平時,沒有死線擺在眼前的清淨日子,棘手的人際關系問題又會找上他,朋友關系,戀愛關系,家庭關系,都令他疲憊。
當然也不是了無生趣,做實驗時,讀小說時,跑長跑時,用刀片在大腿上劃出細長而殷紅的道子,然後神經質地大笑時,哪怕是把油箱加滿,在深夜的伊麗莎白城街頭飛馳,被交警騎着摩托攔下,要求檢查駕照時,黃煜斐都能感覺到切實的存活。
實際上黃煜斐已經大概接受賴斯醫生所說的,自己是“和睦的精神病患者”這一事實,倘若反思,現在這種生活裏有什麽?好像什麽都有,好的壞的全齊,唯獨沒有剛才背對着他道別的,那個屬于夢境的,會講一堆大道理的人。
可是,如果夢境只剩最後一分鐘,即使夢境只剩最後一分鐘,又即使,這一切終究會像灰一樣遺落,拿不起,握不住——黃煜斐的大腦冷卻下來,掰了掰後視鏡,端正地朝着自己,默默地,把它當鏡子照。
兩個橙黃色的字,油漆質感,寫得粗糙,一看就是喝多的人寫的,卻又那樣紮眼。
原來如此,李枳,兩個字有四個部首,全都是對稱的,他在鏡中看得如此清晰……那些狀似無端的歸屬感和情愁,他默念着,李枳,李枳,李枳……
他默念着。
又像是幡悟了什麽,黃煜斐把關機已久的手機打開,新消息像炮彈一樣打在他手裏。忽略剛剛分手的前任的數十條憤怒咆哮、導師的作業郵件,以及姐姐已經上了赴美的飛機,要求他次日務必回到Saddle River的別墅參加生日會的通知,他心想這些玩意,果然連做夢也不會放過自己。
黃煜斐兀自查起維基百科。
枳,落葉灌木或小喬木,小枝多刺,果實黃綠色,味酸而苦,不可食用,可入藥。
可是“李”又是一種令人口齒生津的水果,飽滿圓潤,玲珑剔透,形态美豔,口味甘甜,黃煜斐記得,Prunus在超市裏總是賣得很好,據說一吃就會口渴,就會停不下來,當然也有人被它過于濃郁的果酸激得眼濕。
十六歲的黃煜斐忽然釋懷。這是一瞬間發生的事。也只有一個瞬間可以容納這種釋懷。仿佛他是十八歲愛上李枳的黃煜斐,是二十三歲得到李枳的黃煜斐,是三十歲仍然擁有李枳的黃煜斐。他确實是。在任何一個瞬間,他們都是一個人。
原來這就是你的名字,他想着,他知道自己也在消失,在剝離這個世界,也許更在剝離這段記憶,心口卻溢出柔情。
酸澀的,甜蜜的,多汁的,即便我有遺忘,即便我做不了好人只能做自己,也會認認真真在前路等我的。
一個未來。
叫做李枳。